唐浩宇身材瘦削,脸色有些苍白,厚厚的镜片遮住了眼睛,使人很难一眼看出他在想什么。

他看了看郭小峰,又看看母亲,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伸手把背在背上的旅行包放在地上,又扶了扶眼镜,带着对可能的不幸结果有充分心理准备的抑郁阴沉表情站在那里。

“小宇——”唐婶儿颤声喊道。

仿佛没有听到母亲的呼唤,唐浩宇依然静静地盯着郭小峰。

“本来准备今天回家过年,对吗?”郭小峰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是,”唐浩宇回答,然后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火车票,表情有些神经质,“好不容易才买上,因为走的晚,错过了学校的统一定票。我不得不在火车站排队,那么多人,中国人真多,尤其是过年回家的时候,车站真是人山人海,如果拍下照片,我相信比长城还有标识性。”

“我也相信。”

“所以我不得不站在那里排队。”唐浩宇把车票又放回口袋,“足足排了两天,还好,我比较走运,买到了。”

“真不错。”

接着,他们都不说话了,静静地对视着,终于——唐浩宇忍不住了,他垂着眼睛说:“其实我不用这样的,刚放假学校可以统一订票,都是因为她,”他的头向母亲偏了一下,“她坚持要晚走几天。”

“是吗?”

“是的。”唐浩宇抬起眼皮,苍白的脸色突然泛出了血色,嗓音也变得尖利了些,“是的,是的,是的,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直说吧!”

“爸爸——”爱梅乞求地喊了一嗓子。

但郭小峰依然一副没听到的模样,维持着慢条斯理的语速:

“是这样,为了你的学费问题,你妈妈做了一件很危险的事。”

“小宇——”唐婶儿有些绝望地冲儿子喊道,不知怎么才能赶在这个死警察说明之前,先给儿子做些解释——那么复杂的一件事!

唐浩宇并没有想象中的震惊,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回答郭小峰又像是自语:

“我猜到了,警察叫我来时我就猜到了,我听到了他们的交谈,仔细想想我早该猜到了,一定要晚走几天,一定要回去上班,莫名其妙!”

“我也是为了——”唐婶儿哭了出来。

“为了我,对吧?”唐浩宇说,依然不看他妈妈,自顾说,“我知道,都是为了我,我大姐打工是为了我,我二姐辍学也是为了我,我爸腿有病不敢看医生也是为了我,你来北京打工也是为了我,你们都是为了我,全家都是为了我,开口闭口都是为了我,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为了我,我可真幸福!”

“唐浩宇,你——”爱梅惊讶地喊了一嗓子。

“可我得到了什么?!”唐浩宇没有理旁边爱梅气愤的呼喊,突然嘶哑地吼叫起来,“得到吃的是最差的,穿的是最差的,不敢娱乐的生活状态,得到了现在学费还欠着两万多的情况。”他突然又仰天大笑,“哈哈哈!对!还得到了对你们的感情债,要用一辈子来还的债!”

唐婶儿呜呜地哭了起来。

爱梅转过头憎恨地看着爸爸,她从未如此厌恶他,没想到在家无可无不可的爸爸居然有这样一面——像一只残忍的捕鼠猫,把老鼠弄死之前还戏弄一翻!

郭小峰依然安然地坐着,直到对面的小伙子看起来冷静了一些,才慢吞吞地开口:

“你感觉很委屈是吗?”

“哼!”

“那你干吗不自己多想想赚钱的办法呢?”

“他们不让,让我先好好读书。”

“他们?是谁?那些放债的人?”

唐浩宇噎住了,喉结激烈地上下滚动着,太阳穴的青筋都蹦了出来。

郭小峰视而不见,无比讥诮地继续问:

“这次你倒毫无怨言地听话了?”

唐浩宇怒视着面前这个四十多岁表情讥诮冷漠的警察,突然,从口袋里拿出车票愤怒地摔在地上。

“我不回去了,我留在北京打工。”

“打工?主意不错,不过这么短的时间,似乎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我会接着想办法的,”唐浩宇嘶哑地喊道,“我可以做苦力,做保洁、做家教,做,做——”

“做很多事。”郭小峰接着他激动的一时说不下去的话,“只要肯好好想,我猜你的同学中也不乏这类优秀榜样。”

“是的,我也会的。”唐浩宇梗着头回答,脸上泛着激动的红色。

看着对面的年轻人的激怒,一直冷苛的郭小峰却突然微微一笑,站起来绕过桌子,低头把摔在地上的车票拣了起来:

“我相信你,作为一个上年纪的人,听到年轻人说出这样有骨气的话真是很欣慰。”他说,瞄一眼面前这位依然梗着头的年轻人,继续说:

“不过人生是长跑,努力也是长期的事,倒不急在这一时,尤其是当务之急已经解决的前提下,别这么看着我,我还没告诉你吗?你妈妈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准备偷窃广进公寓的杀人犯,非常巧,她遇到了我,于是向我告发了,这是很危险的,虽然我可以自负地说,遇到了我危险就减少了一半;更巧的是,那个人是我们悬赏追逃的杀人犯,所以,她将可以得到三万元的奖金。”

他伸手把车票塞回唐浩宇的口袋里,因为这个正气愤的小伙子一直不肯接他递过去的车票。

“既然票都买好了,还是回家过年吧。”

然后,看着变得呆若木鸡的唐浩宇,郭小峰的脸又回复了严肃。

“虽然这次很幸运,小伙子,但我希望你尽快开动脑筋,找到发挥自己知识才能的最佳谋生方式,那才是艰辛生活真正的解决之道!而未来可能的不幸只是来自意外,而非必然!小伙子,成年人是没有资格逃避生活压力的。”

“好了!”他最后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边向外走边说:“跟你妈妈一起收拾收拾坐火车去吧,我也要出去看看安排押解犯人的车过来没有,押他,自己也要顺便回家过年。”

他大步走出屋外,仅用眼角偷偷瞥一眼唐浩宇那由愕然又渐渐变得复杂的神情——就快步出去了,避免去看又一次捂住脸,抽动着肩膀的唐婶儿,和不知什么表情的女儿。

但女儿却愿意让他知道她是什么想的。

“爸爸——”

爱梅追了出来,她的眼睛闪烁着,既包含着深深的歉意,又蕴藏着无比的骄傲——

“噢——爸爸!”她喊道,“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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