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回到公寓,立刻前往确认丽子小姐提醒我的事。

我穿过楼梯前方,往自己房间的反方向走去,拜访了最角落的一〇一号室。

已经过了黄昏五点,通道上方的日光灯亮着。太阳还没完全西沉,外头还有余光,点亮的灯光看上去有点可笑。

我按下门铃。“叮”的一声,接着是“咚——”融入空气般的声音。门牌上头什么也没写。

我把耳朵凑近门板倾听,迟迟没人走出来应门的迹象。没有走近玄关的脚步声,也没有睡觉的人起身时床发出的咿轧声。

不在吗?我后退一步,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我认为为了取得真相,某种程度的坚持是必要的。

所以我即使知道有可能会引来反感,仍再一次按下门铃。我执拗地按,就在我厌烦地心想“真是毫无生产性的行为”时,门开了。

一名男子顶着一张明显写着“吵死了”三个字的不愉快表情,出现了。是那位以前我和河崎在外面聊天时见过的住户。

我说出随便编造的借口,和他聊了几句。我想确认的事很简单,只要讲上两三句话就可以明白。

我说着感谢与赔罪的寒暄,再三鞠躬之后,转身离去。房门旋即以大到不能再大的力道关上。

接着我直接前往河崎的房间。心跳加速,我开始兴奋起来。对于河崎的谎言,我没有气愤、没有惊奇,唯有兴奋窜遍全身,很像想出了棘手算式的解法时的快感。

“怎么了?”出来应门的河崎一脸超然,“学校跷课了吗?”

“现在不是上课的时候。”

“怎么了?表情那么恐怖。”一步也不肯踏进玄关的我,或许让河崎感觉到一股不同于平常的气势。

“我被你骗了。”虽然我试着斟酌措词,却想不出更委婉的话来。

“我有说谎吗?”河崎的口气很从容。

“我完全被你骗了。”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真相。”这简直就像追求真理的宗教家在说话,然而却是我的真心话,我想要逐一驱散笼罩在周围的混乱迷雾。

河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默不作声。他侧着头,也像是在思考所有的可能性,一一检验。

接着他露出一种非常肯定的表情说:“是丽子小姐?”

“我刚才去了宠物店。”

河崎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你背叛了我”这种遗憾或气愤。

“她怎么说?”

“她建议我确认一下。”我毫不隐瞒地说:“叫我确认你有没有说谎。”

“确认我有没有说谎?”

“你不是说这栋公寓里的亚洲人想要辞典吗?”

“哦,我是说过。”河崎点头。

“你还说这间房间的隔壁的隔壁就住着那个亚洲人。”

“我也说过。”

我吸了一口气,“可是那里住的不是外国人。我刚才去了一〇一号室,但那个人不是亚洲人。不,山形县出身的日本人也算是亚洲人吧,可是他不是外国人。”

“我没骗你。”河崎说。

“咦?”

“我没有说谎。隔壁的隔壁住着外国人。”

我默默地听着。我开始不安,担心自己的追究是否错误,或者错的是追究的步骤?

“隔壁的,”河崎伸出拇指比了比一〇二号室,接着手一翻指向自己的房间,“隔壁。”他笑着说。

我意外平静地听着他的话,甚至有种舒畅的感觉。

“所谓隔壁的隔壁,指的是这个房间。”

如果这是魔术,我这等于是忘了送上礼貌性的掌声了。

“我的名字叫金历·多吉。从不丹来的。”

“那里……”我茫然地听着河崎的话,说出少根筋的反应来:“一定很远吧。”

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河崎,还看了两次。

“可是你怎么看都是个日本人啊。”肤色虽然有点黑,但那与皮肤较黑的日本人没两样。

“要我说的话,你看起来也像个不丹人哪。如果我是家鸭,你就是野鸭。我们只有这点差别。”

“我觉得家鸭跟野鸭差很多。”

“丽子小姐怎么说的?”

“她叫我跟一〇一号室的住户聊一下,她说他应该不是外国人,然后叫我来找你,逼问你是不是说谎了。”

“原来如此。”河崎并没有生气。

“你真的不是日本人?”

“我不是。会说日语,又不一定是日本人,对吧?”

“可是你也讲得太溜了吧。”已经不只是令人惊叹的程度了,“不丹会讲日语的人很多吗?”

“是老师教得好。”河崎一脸严肃,仰头望向上方。视线的尽头是公寓的屋顶,但他应该是想仰望更上面的天空吧。“之前有人教我日语。”

“哦……”我在脑中组合散乱的拼图,一边进行消去法,“换句话说,教你日语的,是一位叫做河崎的人?”我总算了解丽子小姐的意思了——“河崎是不丹人的日语老师”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眼前的青年不是日语教师,而是日语学生。

“没错,特训了一年半唷。我拼命学习,拼命练习说和听。我请他教我日本人的口语,那真的是……”河崎似乎很喜欢日语的这个形容,开心地说:“……拼了老命。”

“整整一年半,一直练习?”

“拼了老命地练习。因为这样,我虽然是留学生,却成了个不良学生。”

他的遣辞用句根本跟日本人一模一样。

“拼了老命?”

“只要做就做得到。河崎真的是拼了命地教我。”河崎——不,他是不丹人,绝不可能叫“河崎”这个名字。——他咽了口口水说道:“所谓拼命,不就是把命拼掉吗?”

他的说法简直就像在念一句漂亮的台词。

听到这句话,我想起自己背诵巴布·狄伦的歌曲的事。为了心仪的女孩,拼命地背诵,只要做就做得到。这也是我信奉的信条之一。

“但相对地,”河崎耸耸肩,“我完全不会写日文字,阅读也只看得懂简单的几个字。我只是拼命地专注在说跟听。”

“那也是没办法的呀。”不知为何,我想为他辩护。我想告诉他:这样就很够了啊。

“所以才伤脑筋。”

“咦?”

“前天你打电话给我,叫我念教科书的书名。”

“是啊。”我随口应了声,然后“啊!”地惊觉:“难道……”

“对。”

“因为念不出书名,所以你把书全都藏起来了?”

“没错。”河崎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发,“好死不死刚好全是些难得要命的字。”他笑道:“但我总不能说我不会念吧?所以决定当作书全都不见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向已经告白动机的人再次询问理由,或许是件失礼的事,但我不得不问,“你不觉得把书从房间里偷走,更启人疑窦吗?”

“没办法。我不希望你把我当成外国人。”

这个时候,我恍然大悟。这会不会就是一切的起因?

为什么他打从一开始就隐瞒自己是不丹人的事实?为什么对我要使用“河崎”这个假名?在他的判断里,难道对新搬来的邻居是不能表明真实身分的吗?河崎仿佛回答这些疑问似地,这么说了:“如果你知道我是外国人,就不会理我了吧?”

“咦?为什么?”

“要是你知道我是来自喜马拉雅偏远国家的人,就不会把我当成朋友了吧?所以我才装成日本人。我想,只要学会日语、假装成日本人,很多事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烦。河崎也是这么教我的。”

我不明白“很多事”指的是哪些事,总之我想说“才没那回事”,但途中却把话吞了回去。用嘴说很简单,然而是不是真的“没那回事”,我没有自信。

我想起大学的朋友们,佐藤和山田。在地下铁看到外国人的时候,他们不悦地说:“老外实在满讨厌的。”当我一问:“如果我是外国人的话?”他们便露出极端厌恶的表情回答:“哦,大概不会想跟你说话吧。”我无法保证他们只是例外中的例外,我甚至无法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所以我也打算对你伪装成日本人,因为我希望你协助我的计划。要是你知道我是不丹人,就不会帮忙抢书店了吧?”

没那回事。——我想反驳,却依然说不出口。我没办法轻率地回答他。不过,如果邀我“一起去抢书店吧”的人是预定几年后就会返国的外国人,或许我就不是很愿意提供协助,因为我很难去相信迟早会离开的旅人。

“所以你就借用你日语老师的名字,自称河崎?”

“嗯。”他感触良深地点头,“我想变成另外一个人。”

“那真正的河崎先生现在怎么了?”

丽子小姐告诉我,他们三人有一段故事,她说我是从途中参加了他们的故事。我对他们三个人很有兴趣。

“河崎……”他开口:“不在了。”

“不在了?”

“他死了。”河崎的口吻并没有阴郁的感觉,反而是一片爽朗,甚至不可思议地令人联想到青空。

我没打算摆出冷血的表情,但听到未曾谋面的人的死亡,我也无法涌现什么特殊的情绪。“这样啊。”我只是这么回答。

“我和河崎一直在计划。”

“计划抢书店?”

“这也有。”河崎说。言外之意是“另外还有其他的计划”。“我们本来是要一起行动的,可是,半年前,河崎说:‘你可以尽情使用我的车,用到它坏掉为止。’隔天就跳楼了。”

我完全无法想像是从哪里、怎样跳下来的。要是河崎眼眶泛泪,我打算别开视线的,但是他只是笔直地凝视我。

“为什么?”如果是病死或意外死亡,我还想像得出来,但完全没想到会是自杀。

“他的身体不好。”

“癌症吗?”我想起自己住院的父亲。因为日本人的死因当中最多的就是癌症,这也不完全是瞎猜,是机率的问题。

“不,不是。”河崎摇头,“是别的病。不,与其说是病……”

“因为患病的压力?”

“他很傻吧。”河崎耸了耸肩。

他的日语真的非常流畅,丝毫不见生涩,我强烈地有种又被骗了的感觉。他的腔调的确有那么一点不对劲,但那也是在知道他是外国人之后仔细听才隐约有感觉的程度。

“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的是彻底被你骗了呢。”

“彻底被我骗了呀。”

“可是你本来打算怎么办?万一我跑去一〇一号室打招呼?”

“那个人平常不管怎么按门铃都不出来,得一直按才行,所以我想就算你去了也不会有事。”

确实,若非遇上这次这种特殊状况,我也不会那么没完没了地狂按人家的门铃。

我告别河崎,正打算回自己房间,就在门关上八分的时候,忽地想到一件事,我把脸凑上门缝问他:

“把彩券绑在猫尾巴上的也是你吧?”我试着问。

“是罢。”

开玩笑的吧?他故意用音调平板的外国腔日语回答我。

回到房间,我在厨房泡了杯即溶咖啡,坐到里面的房间。我靠在墙上,弯起膝盖,把马克杯拿到唇边。

冷静下来吧。我告诉自己。若不冷静,问题会一口气在脑子里泛滥成灾,有可能像赶工处理不及的工厂般陷入混乱。

一个一个慢慢想。

在猫尾巴上绑彩券的犯人是河崎。

因为他不会读日文。这样就解释得通了。河崎一定是想要我帮他看报纸。

他想知道抢书店的事有没有登在报纸上,若有,他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内容。他大可以到我这里来拜托我:“可不可以帮我读报纸?”但他没有这么做,他选择了更拐弯抹角的方式。

为什么?

因为他想隐瞒他是外国人的事实。

在尾端圆滚滚的尾巴绑上彩券,让我看到,反正我身边又没朋友,一定会找邻居商量。而为了确认彩券有没有中奖,我会找报纸看,但我没有订报,此时他便可以装出很自然地打探:“对了,不知道我们的事有没有上报?”

虽然无法断定事情都将如预期般顺利,但这是一个可能性非常高的脚本。

那个时候的我全副心思都在猫送来彩券这件怪事上,就算河崎叫我读报,我也不觉得哪里有蹊跷。

那份报纸一定是从便利商店之类的地方买来的,他不可能有订报纸。现在仔细想想,他的房间里除了那天的早报以外,根本不见其他的报

纸。

多愚蠢的家伙啊!多么好利用的家伙啊!——河崎是这么看我的吗?我把马克杯凑近嘴边。咖啡的芳香抚过我的鼻子。

忽地,我想到一个重大的疑问。

河崎为什么要抢书店?想要送书给隔壁的隔壁的亚洲人这个说词是骗人的,难道他真的想要一本《广辞苑》?

还有一件事我也忘了问。真的河崎已经过世了,而来自不丹的青年自称河崎。

应该还有另一位,本来和他们在一起的女孩子现在怎么了?记得她应该是叫做琴美。

已经筋疲力尽的我,尽管该确认的事堆积如山,我想下次碰面时再问就好了。

人这种生物,或许总是在应该有所行动的时候,懒得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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