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去也茫茫
他们本是青梅竹马的知心恋人,自小的愿望就是长大后结为夫妇,厮守终身。然天意弄人,有情人终未能成眷属。隔了这么多年,经了这么多事,在付出青春最动人的年华后,二人终于能够彻底坦开心扉,再无顾忌地相拥在一起。一时心中充满对上苍的感激,只希望幸福不是水月镜花,能够长久下去。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春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寇准《踏莎行·春暮》
郭震讶然问道:“怎么是你?”无名氏道:“郭公子。”略略招呼一声,即走到柱子后动手解脱绑索。
郭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人在这里?”
无名氏道:“郭公子被这些人抓来这里,其实是因为我,实在抱歉。”
郭震不明所以,问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你是叫朱范吗?”
无名氏一呆,道:“原来世间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如此便等于承认了。他摇了摇头,又告道:“是我将郭公子和杨烈的计划告知了王长寿。”
原来朱范早已恢复了神志和记忆,深恨杨虹害他一生,虽然杨虹已死,他仍想要报复杨氏。然郭震凑巧将他安置在杨烈的杜李书肆中,他怕遭杨氏部属灭口,遂仍然装成记不得旧事、半疯半癫的样子。
杨茕得到藏宝图后,决意一力寻宝,但料到此举可能令杨氏身份彻底暴露,于是先派人通知了兄长杨烈。朱范偷听到后,便来到成都府署,本意是要向官府告发杨氏,但此时他看到了郭震与李畋一道进了府署,想到郭震对自己有恩,若就此告发杨茕,必会牵连郭家,便暂且打消了念头。
正好此时杨茕手下杨帆跟踪郭震到此,朱范忙闪避到一边,却被在府署外监视的王长寿逮住。自李延志住进府署客馆后,王长寿便一直严密监视府署动静。他亲眼见到朱范行踪诡秘,似乎也是在跟踪与李延志有重大关联的郭震、李畋二人,怀疑对方就是杀害了张舜卿及手下的白头翁余党,于是将其擒住,预备拷问出白头翁余党下落。
朱范听王长寿盘问白头翁余党详情,料想对方会成为杨茕的对头,立即将实情全盘告知。王长寿大喜过望,许诺朱范一定会搞垮杨氏,助其复仇。
王长寿既知藏宝图落入了杨茕之手,便迅即带人赶往郭家,不料却扑了个空,只掳得了两个孩子。王氏又赶去城南万里桥附近的杜李书肆,赶走余人,将杨烈暴打了一顿,告诉他务必从妹妹杨茕手中拿到藏宝图,再到大圣慈寺市集交换孩子。
朱范虽加入王长寿一伙,仍然留在杜李书肆,以窥测杨烈等人应对之策。王长寿亦命一名手下留在万里桥附近,以暗中策应联络。
不久,禁军将领张三率一队便衣军士赶来万里桥,将书肆内外监视起来。但张三一行只为抓捕杨茕而来,尚不知书肆之中另有变故。张三表明身份,杨烈却始终不肯吐实。
后郭震、李畋陆续到来,几人在内室商议以假藏宝图骗过王长寿时,朱范人就在后院,自墙上小洞偷听到了室内谈话。等到张三等人离开后,朱范便将郭震等人的计划一字不漏地告诉了王长寿手下。手下忙赶回城禀报。
朱范本意只为自己复仇,也不如何相信王长寿那伙人。反之亦然,王长寿也不相信朱范,甚至连藏身之处亦没有告知。郭震、杨烈到大圣慈寺时,朱范也跟到了市集,想看最终如何收场。他看到王长寿打扮成小贩,引郭震离开时,意识到不妙,便暗中跟了上去。又见到杨茕手下杨帆也在跟踪王长寿、郭震二人,愈发好奇。原来王长寿听说杨茕十分在意郭震,竟在官兵眼皮底下将郭震诓走扣作了人质,后更与杨茕结成了联盟。
朱范怕被人发现,躲在远处,虽不知究竟,但见杨茕独自进去与王长寿谈判,不久又春风满面地出来,王长寿更是亲自送出大门,料想两方必定达成了妥协。他料想王长寿多半会杀自己灭口,不敢轻举妄动,但又关心郭震安危,便一直等在外面。
不一会儿,王长寿一行尽数离开,其中却并无郭震。朱范以为郭震已被杀害,很是后悔,但又不敢声张,等到王长寿率众走远,这才赶进来查看。
朱范大致说完经过,又告道:“我本意不是要害郭公子的侄儿,只是想报复姓杨的一家人,除了杨烈之外,他们都不是好人。但没想到王长寿又捉了郭公子。郭公子是个大好人,是你一手破了白头翁案,将我从那不见天日的囚牢中救了出来。当年我神志不清时,流浪街头,又是你救了我,将我安置在了杜李书肆中。”
郭震站起身来,抚了抚手腕,道:“抱歉,我原先不知杨氏原来就是白头翁余党,只因为杨烈书肆清静,所以才将你送去那里。”
朱范道:“杨烈不是坏人,郭公子事先又不知情,怎能怪你?你两次救我性命,我却害得你身处险境……”
忽听到有人走进院子,郭震忙“嘘”了一声,与朱范一道闪避到门后。
只有一人走进了院子,他径直走到堂屋门口,跨进半步,却不进来,只拉起门扣,似乎打算将大门掩上。朱范手中紧握着一只小板凳,正要冲出去袭击对方,郭震拉住他,摇了摇头,忽自门后闪身,问道:“阁下是谁?”
那人猝不及防,吓了一跳,本能地欲往后退,却忘了半只脚还在门槛内,当即跌了个跟头。
郭震上前扶起他,问道:“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忙道:“我不是盗贼,我是隔壁家的王麻子。”
郭震道:“原来是邻居。你来这里做什么?”
王麻子道:“有人叫我来的呀。适才我在大街上遇到他,他说他忘记锁门,让我来帮他把堂门掩上。”
郭震道:“他是谁?”王麻子道:“不知道名字,是个熟脸,就是住在这宅子里的人。我见过他好多次,心想都是街坊邻居,就帮他一下啰。”
郭震忙问道:“他只有一个人吗?”王麻子道:“住在这里的应该有好几个人吧。”
郭震道:“不是,我是说大街上跟你说话的人,他是独自一人吗?”王麻子道:“是啊。”
那个“他”应该是王长寿手下,他告诉街坊王麻子说忘记锁门,分明是想借对方之手营救郭震。郭震心道:“难道那人看不惯王长寿作为,所以暗中设法营救我?”
王麻子被盘问了半晌,这才想起来询问对方,狐疑问道:“你们二位又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们?”
朱范忙道:“我们也是来找这里主人的,但来得不凑巧,没有遇到。”
王麻子这才释然,笑道:“原来是这样。”又道:“二位还是改日再来吧,我得替他们把门关了。”
郭震应了一声,与朱范一道出来,告道:“若是杨茕及其部属知道你早已恢复神志,怕会对你不利。不如我送一笔盘缠给你,你这就动身返乡吧。”
朱范道:“可是我……”
郭震道:“我知道你想报复杨茕,但她手下众多,又与王长寿结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杨虹的下场正应验了此点。你离开家乡几十年,实该早日回去与亲人团聚。”
朱范料想以己之力,难以与杨氏对敌,只得同意。郭震便就近来到交子铺,写了一张欠条,取了一些银钱交给朱范,告道:“朱兄只需雇船东下,便可直达楚地。”
朱范很是感激,道:“救命大恩,不敢言谢。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郭公子有空,一定要来楚地做客。”拱手作别。
刚送走朱范,便见到王昌懿陪着张檩、张杉兄妹进来。
王昌懿一直为生意忙碌不停,尚不知道郭震为人所捕又意外被营救一事,见好友出现在此,忙问道:“你是来找我的吗?刚刚孙辟和任介听说郭家出了事,赶去你家找你了。”
郭震道:“我在交子铺打借条借了点钱,回头我自会送还。”
王昌懿道:“这不算什么,有需要尽管取用。”又道:“要不你先等我一会儿?我跟他们二位还有一点生意上的事要谈。”
郭震见张氏兄妹径直进了内室,颇为顾虑,叫道:“昌懿你……”
西夏李继迁自叛宋之后,一直不断侵扰大宋疆域领土,灵州更是双方争夺的焦点。灵州曾是古丝绸路上的重镇,位于黄河上游、河套以西,“大河抢流,群山环拱”“北控河朔,南引庆、谅,据诸路上游,扼西陲要害”,地形极为险要。而“灵武地方千里,表里山河,水深土厚,草木茂盛,真牧放耕战之地”,这里土地肥沃,地饶五谷,尤宜稻麦,水草肥美,农牧两宜,且有秦汉延、唐徕等渠引黄河水,灌溉大面积农田。灵州的西侧就是中原通往西域的要道——河西走廊,当时这一地区主要散居着回鹘部落。灵州的西南则是吐蕃部落分布地区。对李继迁来说,只要取得灵州,便能“西取秦界之群蕃,北掠回鹘之健马,长驱南牧”。对大宋而言,灵州为西北咽喉要冲,“西陲巨屏”,不但是宋朝购买西北边区马匹必经之地,也是控制西北少数民族地区的枢纽,如果失去灵州,“则缘边诸郡皆不可保”,对宋廷的影响不可估量。
正因为如此,李继迁和宋廷对灵州都是志在必得,灵州之战不但十分激烈,而且旷日持久。宋真宗即位后,李继迁见屡次进攻灵州失利,便乘新皇帝登基的机会,主动派遣使者与宋廷通好。宋真宗明知道李继迁狡诈难服,但因国有大丧,不想节外生枝,便同意了李继迁的请求,任命其为定难节度使。
然和平并不长久。李继迁率军拦劫了宋军的大批粮草,解决了后勤问题后,立即重新开始部署夺取灵州的战斗。他集合所有人马,联合蕃部,倾全力进攻灵州。通往灵州的饷道全部被阻断,灵州危在旦夕。宋灵州知州裴济用指血染红奏书,表示十万火急,请求朝廷派兵增援。宋廷调派的六万援军还没赶到,灵州城破,裴济战死。李继迁立即改灵州为西平府,作为西夏的都城,本人也迁居于此。
灵州之失对宋廷的意义绝不是仅仅丢失了一块土地。自唐朝失去河西之地后,灵州一带便成为宋军主要的马源之地。李继迁占据灵州,中国从此丧失了马源,再也没有大力发展骑兵的可能,直接决定了之后与游牧民族的对抗中处于难以扭转的弱势。
夺取灵州对李继迁意义格外重大,声威大振,势力越来越大。宋军防线被迫后撤,回鹘朝贡宋廷的道路也被阻断。在这种情况下,宋真宗不得不与李继迁议和,正式承认了他对银夏四州的统治。然而李继迁雄心不已,狂妄放言道:“我将借灵州为进取之资,成霸王之业。”
郭震深知西夏野心勃勃,虽表面接受与大宋议和,其实正厉兵秣马,图谋河西腹心之地,张檩、张杉兄妹有为西夏人走私铁钱的前科,此时再度出现,怕不是巧合,转念想到王昌懿精明过人,不会不知道这些,无须自己从旁提醒,便道:“我有急事赶去成都府署,回头我再来找你。”
王昌懿应了一声,也不多闲话,陪张氏兄妹进去里屋,又叫道:“林剑呢?林剑人呢?快叫他来见我。”
郭震急匆匆赶来府署,差役已知新知府正派人到处找他,也不待通报,径直引他进来。到大堂前时,正好见到两名差役架着禁军将领张三出来。张三浑身是血,站都站不稳,显然是刚受过重刑。
郭震瞬间即会意过来,正如他怀疑过张三一样,知府张咏也一定怀疑张三与王长寿暗中勾结,不惜动用了重刑拷问,忙上前问道:“张将军,你人可还好?”不待对方回道,又告道:“我已经知道王长寿为什么总能抢先知道消息,并事先做好安排。”
张三勉力提一口气,问道:“郭公子也怀疑是我向王长寿暗通消息吗?”
郭震道:“不,与张将军无关,是杜李书肆的伙计朱范所为。抱歉,我知道真相后该立即赶来府署向张公禀报,不然张将军也不会多受这一番苦。”
张三摇了摇头,勉强抬起手来,指着颈中一道血痕道:“不怪郭公子。张知府杖责我,不是因为怀疑我向王长寿私泄了机密,而是因为旁事。”
原来新任成都知府张咏得知王长寿在官兵严密监视下骗走郭震后,立即怀疑王氏有内应,张三显然是最大嫌疑人。受到张咏当众怀疑后,张三起初尚且辩解,极力声明自己虽与王长寿是旧识,却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面,勾结无从谈起。
然以当时情况而论,旁人尚不知有朱范在场,张三又曾与王长寿交好,嫌疑实难洗清。张三见难以取信,便顺手拔出佩刀。众人惊呼连连,均以为他要对张咏不利,或是持械杀出大堂逃走。不料他却只是横刀颈中,道:“既然张知府不肯相信下官,下官又无力澄清,只好一死来证明清白。”用力朝脖颈中抹去。
张咏大叫道:“住手!”
眼见张三颈中有血线渗出,已是来不及阻止。再巧不过的是,张咏侍从邹容快骑自嘉州返回,直奔入堂禀报,正好撞见张三欲横刀自刎,听到张咏喝叫阻止,忙上前握住张三手臂,抬腿猛击其后腰,令其失去行动能力,这才顺势夺下佩刀。虽然刀锋已割出一长道血口,所幸入肉未深,并无大碍。
张咏拍案震怒,走到张三面前,点其额头道:“你是禁军大将,吃的是朝廷禄米,这身皮肉早不是你个人的。本府不过才问你几句话,你便受不得委屈,竟然敢在公堂上横刀自杀,简直了不得。”
张三道:“明明不是下官所为,可下官又不能自证,只好以死明志。”
张咏骂道:“你有个狗屁的志!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相信你的辩白?”
张三登时喜形于色,道:“原来张知府相信下官是清白的,那我就放心了。”
张咏道:“你身为禁军将领,却不知为国自身,还敢以性命要挟公堂。来人,给我脊杖五十。”
此令一出,满堂皆惊。只有张三一人喜滋滋地道:“下官愿意受罚。”主动脱下上衣,伏在地上。
邹容甚是钦佩张三气节,劝道:“目下正是用人之际,何不先将五十杖记下,命张将军戴罪立功?”
张咏摇头道:“不行!刚才张三吓了我一跳,去了半条老命。要不是你及时赶回,他这会儿已是血溅当场,我总不能去阎王殿找他说理。现下他既然还活着,就该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军人只能死在战场,不能死在公堂。来人,用刑。”
邹容道:“可五十杖实在太多了……”
张三道:“邹兄不必为我说情,五十杖我受得起。”
邹容无奈,只得退开。张咏遂下令动刑。到二十杖时,张三已是血肉横飞,几不能喘气。邹容于心不忍,遂上前低语劝道:“这样硬挺下去,张将军不被打死,也会变成残废。不如服软认个错,张公素来吃软不吃硬。”
张三道:“我受得起……再来……”
李畋忙道:“张公本意是要让张将军得个教训,他现下已经知道错了,还请张公再给他一个机会。”
张咏见张三已难以动弹,这才勉强道:“念在李畋求情的份上,今日就到这里,剩下的三十杖权且记下。”
李畋早已准备好药箱,简单为张三处理了下后背伤口,这才为他穿好上衣,令差役扶他起身,还欲跟出去进一步救治,张咏叫道:“不准去,这里还有许多正事要办呢。”
李畋无奈,只得停下脚步。差役搀扶着张三出堂,正好在堂前遇到了郭震。
郭震听说张三是因为“旁事”被张咏责打,正想问旁事是什么,忽听到堂内张咏叫道:“是郭震到了吗?还不快进来。”
郭震只得舍了张三,进堂参见,先问道:“我侄子、侄女人呢?”
张咏道:“孩子们都没事,人在客馆中,有杨烈、景倩陪着呢。”
李畋上前握住好友双手,喜道:“张公担心你落入了王长寿手中,正与我商议营救之事,想不到你自己回来了。”
刚好孙辟、任介也赶来府署寻找李畋,欲打探郭震情况,张咏便命人引了进来,将众人一并请到会客厅中坐下。
孙辟见到邹容侍立在一旁,忙问道:“喻雯、杨柳青她们人可还好?”
任介也极是关切,连连催问。
张咏摆头道:“嘉州那边的事,总而言之就是谁都没有找到宝藏,喻雯、杨柳青安然无恙,这件事回头再说。郭震,你先说你是怎么脱身的?”
郭震便大致说了经过,又道:“之前我也怀疑过张三将军,若不是朱范出面救我,主动说出了经过,只怕我现下还是怀疑他。”
李畋问道:“张公起先怀疑张三将军是王长寿内应,后来又如何相信了他的辩白?”
张咏摇头道:“不,我一直怀疑张三,并非其他,实是因为他是唯一的嫌疑人。但他后来宁可横刀自杀……我看出了他的决心,这才相信他是清白的。”招手叫过一名侍从,道,“你多带些人,全部换上便衣,埋伏在郭震提及的宅子附近,只要有人进去,一律抓来见我。”
孙辟道:“既然王长寿任凭郭震一个人留在宅子里面,连看守都未做安排,想来不会再回去。”
张咏道:“是这个道理。但杨茕不会放任郭震生死不理,她知道郭震独自被绑在空宅中之后,一定会派人甚至亲自去解救。”一边说着,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郭震一眼。
郭震忙告道:“在朱范救了我之后,又有个街坊进来了。”
众人听了究竟,均觉困惑,不知那名王长寿手下为何要主动营救郭震。李畋沉吟道:“也许这个人是杨茕的人?”
郭震道:“应该不是。一开始王长寿就是宝藏的知情者,只不过没有得到藏宝图而已。而杨茕是最近才意外介入,之前一直对藏宝图一事一无所知。他们两方人马之前或许因白头翁案件有过交集,但自杨虹自杀、王继恩离开成都后,肯定再没有任何联络。”
他见张咏眯缝起眼睛,似是若有所思,正想询问对方想法,张咏忽一挥手臂,道:“那么这边的事就算说完了。目下藏宝图落在了杨茕手中,但她没有钥匙。不管她自己行事也好,与王长寿结盟也好,只要我派人死死盯住大圣慈寺佛像,不怕他们不出现。”又命道:“邹容,你再将你去嘉州所见所闻讲述一遍,好让郭公子他们几个知晓经过。”
邹容刚刚应了一声,任介已迫不及待地问道:“柳青人在哪里?”
邹容道:“杨柳青一行正由官兵护送返回成都,大概明日会到。”大致说了经过。
那日邹容受命后,即率精干人手飞骑赶往嘉州。蜀地多山,修路不易,通往嘉州只有一条大道,只要加紧追赶,一定可以追上杨柳青及尾随其后的李顺一行。果如所料,邹容当晚便在嘉州境内一处密林中发现了杨柳青及李顺两方人马。
杨柳青一方,除了杨柳青、喻雯之外,还有徐沛等人。而李顺一方,以李顺外甥王江儿为首,李顺并不在其中。当时两方虽剑拔弩张,却并没有立即动手,反而先进行了谈判。
杨柳青道:“那笔宝藏数目巨大,我们两方联手,亦足够分了。”
王江儿道:“你又没有藏宝图和钥匙,凭什么要跟你联手?我们人数比你们多,目下占了上风,完全可以将你们都杀了再去寻宝。”
杨柳青道:“我有喻雯,她是鲁班第二喻公之后,有她在,等于拿到了钥匙。况且没有藏宝图,我不也猜到宝藏就在乐山大佛中了吗?可比你们无头苍蝇一般撞来撞去强多了。”
王江儿闻言颇为心动,沉吟片刻,道:“你有什么条件?”
杨柳青道:“找到宝藏后,我们两方各占一半,谁也不吃亏。”
王江儿道:“这倒也公平。好,就按你说的办。”
杨柳青道:“除此之外,我还想要一个人的命。”指着明大道:“他杀了环儿,我和徐老爹均跟他势不两立。除非杀了他,不然联手只是空谈。”
明大大惊失色,忙道:“少主,我是为了打听杨柳青下落才不得已杀了环儿,是为了少主大计。”料想杨柳青和徐沛既然已知真相,决计不会放过自己,忙劝道:“少主千万不要相信杨柳青的话,她诡计多端,为达到她自己的目的,从来都是不择手段。”
王江儿道:“明大只是一时错手,环儿之死不能全怪他。不如这样,我多分一份给徐沛,当作补偿如何?”
徐沛大怒道:“原来在你们眼中,人命都是可以用钱买到的。”
王江儿脸色一沉,喝道:“徐沛,你本是大蜀大臣,而今我是大蜀少主,你竟敢对我无礼!”
杨柳青道:“你既自称是大蜀少主,就该拿出点儿少主的样子来。明大原是徐老爹部属,为私利背叛旧主不说,还杀了徐老爹的女儿。你是少主,你说该怎么处置?”
王江儿看了看明大,神情闪烁,显然下不了决心。
明大忙道:“少主千万不要中这妇人挑拨离间之计,她想借少主之手先杀了我,然后便会对少主你下手。她为寻找宝藏花费了许多心力,哪会甘心与人平分财富?”
杨柳青冷笑道:“论到背信弃义,没有强过你明大的。他今日可以背叛徐老爹,明日便能背叛你少主。”
王江儿虽然略有心动,但权衡之后,仍然觉得被挟制当众杀死自己部属太失面子,摇头道:“我不会把明大交出来的。除此之外,其他好商量。”
徐沛已强行忍耐许久,闻言立即拔出刀来,喝道:“今日就为我女儿报仇。”
明大已知今日不杀徐沛等人,自己万难活命,是以徐沛一动,便立即亮出兵刃迎战。
王江儿忙往后退了几步,命道:“留那两个女人性命,其余人尽可以杀了。”
一直潜伏在暗处偷听的邹容见双方动上了手,怕杨柳青吃亏,正待出面阻止,忽有一支羽箭呼啸而至,从右侧射穿王江儿脖颈。他用手摸了一下创口,低头看看满手鲜血,嘀咕了一声什么,便歪倒在地,抽搐了几下才死。
事出突然,众人尽皆愣住,徐沛已乘机一刀插入明大胸膛。明大吐出一口鲜血,伸出右手,往空中虚抓了几下,慢慢跪倒,再软倒在地。
王江儿部属正不知所措时,李顺手持长弓,从树林暗处走了出来,喝道:“我说过不要再染指宝藏,你们都不听了吗?再敢有非分之想,王江儿就是你们的下场。”
部属愣了一愣,随即一哄而散,连王江儿尸体也不顾了。邹容见事情起了变化,便又重新隐伏下来。
李顺扔下长弓,走到杨柳青面前,歉然道:“我以为已经跟江儿讲明白了道理,却料不到他还是垂涎那笔宝藏。”
他亲手射死外甥,那么当日放走杨柳青和郭震,便是出于真心了。然转头凝视王江儿尸体时,依然脸有悲戚之色。
杨柳青道:“李公有什么打算?”
李顺摸了摸光头,道:“不是都传说我出家当和尚了吗?我既没有别的去处,只能让这传闻变真了。”走过去拍了拍徐沛肩头,长叹一声,转身又往树林深处走去。
但李顺的故事并没有就此告一段落。宋仁宗景祐年间(1034-1038),有人向官府密告李顺尚在广州。巡检使陈文琏将其捕获,年已七十多岁,推验正身,为真李顺。于是用囚车押送京城,复审此案,皆得实情。朝廷因平蜀将士功赏已行,李顺也早已宣布斩首,所以不欲再公布此事,只在狱中暗中处死李顺,赏陈文琏升官两级。但陈文琏私下将此案经过详细记录了下来,还告诉了朋友沈括,沈括后将此案记于其名著《梦溪笔谈》中,明确指出李顺虽然失败,但在民间很得人心,人们愿意掩护他,所以他才得以逃脱三十余年。
长相酷似李顺的李延志更有一番奇遇。他伤好后即返回了广州,与当地军营兵卒许秀等人饮酒时,常谈及昔日王小波、李顺故事。许秀怀疑他就是李顺,于是向当地官府告发。李延志被逮捕送往开封。枢密院以为俘获了真李顺,特意向朝廷上表称贺。御史台审讯后,认为李延志不是李顺。枢密使王钦若想以真李顺定案,御史吕夷简坚决不同意,最后以事实上奏。最终判决李延志黥面发配安州,许秀等人杖脊遣回。而真李顺被巡检使陈文琏捕获,则是在李延志流配事件之后。这是后话。
伏在暗处的便服官兵见李顺离开,正欲追赶,邹容忙扯住他问道:“做什么?”
那兵士道:“不去捉他,他就要逃了,那可是李顺。”
邹容道:“你疯了吗?朝廷多年前便公告李顺已死,你现下捉个李顺回去,让张公如何处置?说先皇和朝廷搞错了,以前死的李顺是假的?还有,李顺于杨柳青那干人有恩,他们是不会轻易让我们带走李顺的。”
兵士道:“可是……”邹容斥道:“可是什么。”等李顺不见了人影,这才率众起身,走过去向杨柳青表明身份。
杨柳青惊道:“张知府已知藏宝图一事,特意派你们来捉我们回去?”
邹容道:“不,我只奉命带各位回去,谈不上一个‘捉’字。尤其是喻雯小娘子你,张公特别交代要予以善待,保证你的安全。”
喻雯颜色甚冷,也不问原因,只点了点头。
杨柳青道:“那刚才……”邹容道:“我都看见了。”
杨柳青便过去与徐沛低声商议了几句,这才过来告道:“徐老爹新丧爱女,伤痛不能自持,想就此退隐山林。”料想张咏不会轻易放过宝藏一事,言外之意,是要让徐沛等人置身事外了。
邹容微一思索,即点头应道:“他们一行人尽可自便,但青娘和喻小娘子须得跟我回去。”
徐沛引手下挖了个坑,将王江儿和明大葬了,因天黑路险,便就此在林中歇宿。
邹容问道:“青娘找到宝藏了吗?”
杨柳青摇了摇头,道:“徐老爹一无所获。我原本打算为环儿报仇后,再与雯娘及徐老爹赶去凌云山乐山大佛勘验的。”
邹容道:“你知道王江儿一行在跟着你?”
杨柳青道:“当然。不过我不知道王江儿是背着他舅舅李顺行事,而且我也料不到他竟不肯舍弃明大性命。”
邹容道:“王江儿不是舍不得明大性命,而是他不能在下属面前受你胁持取手下人性命,这会让他日后难以立足。”
当晚无话。等到天亮,徐沛等人与杨柳青依依惜别,告辞离去。因喻雯在昨晚争斗中被人推倒,不慎扭伤了腰,邹容遂命手下护送杨柳青、喻雯缓行,自己快马加鞭,先行赶回成都向张咏禀报。
等邹容说完经过,张咏双手一摊,道:“实在比我预想的平静多了,现下你们都该放心了吧。”招手叫过邹容,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便令他先行退出。又问道:“你们是打算继续自己忙活呢,还是一起合作?”
众人均想事已至此,谁也再难在宝藏上插上一脚,只能接受张咏的条件,共同寻宝。
张咏又招手叫过任介,道:“听说你妻子杨柳青多年来一直在暗中救济山区贫苦百姓,当真可钦可佩。我虽然不知道她从哪里弄到足够的钱财,但财力终究有竭尽的时候,她可有想过从根本上帮助那些贫民?”
任介怔了一怔,问道:“怎么从根本上帮?”
张咏道:“我初入仕途时被分发任崇阳县令,崇阳一带百姓一向以种茶为生。我得知后告诉他们说:‘茶得利多,以后朝廷一定会权衡利害改变政策,不如早点自行更改。’下令强行砍掉茶树,拔茶栽桑,养蚕发展丝绢生产。开始百姓纷纷叫苦,然不久后朝廷便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榷茶,鄂州其他各地茶园户或破产失业或贫困不堪,独崇阳县桑树成林,丝绢年产百万匹,百姓以缣纳税,生活安定富足。”
任介道:“蜀人本多以种茶织锦为副业,然朝廷已将这两项全部官营霸占了。”
张咏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要那些山区百姓真的改种茶为种桑养蚕。你日后将我这番话转告给杨柳青,她自会明白。”
任介应了一声,话题仍然回到了宝藏上。李畋问道:“目下藏宝图仍在杨茕手中,但她没有钥匙也取不到宝藏。张公是预备先行设法取出佛像中的钥匙,还是要将钥匙留在原处,以诱捕杨茕等人?”
张咏道:“能取出钥匙来当然最好,不然总派人守着也是劳心劳力。明日喻雯一到城中,你们几个便随我一起去大圣慈寺勘验如何?”
李畋等人满口应了,就此辞去,只等明日去大圣慈寺成都命脉之处寻找钥匙。
张咏只留下郭震,告道:“杨茕、王长寿等人不会就此罢休。我有一计,可以诱出杨茕及藏宝图,但却需要郭老弟配合。”
郭震道:“张公是要利用我吗?她不会为了任何人交出藏宝图的。”
张咏道:“杨茕当然不会为了郭老弟交出藏宝图,不然她也不会选择跟王长寿结盟。这一招真是聪明,她大概也知道没有能力与官府对抗,凭她自己,绝无可能从大圣慈寺佛像中取到钥匙,所以顺势利用你郭老弟落入王长寿手中一事,主动与其结盟,目的是要利用王长寿取到钥匙。”
郭震道:“但王长寿也一样难以从佛像中取到钥匙。”
张咏道:“可能杨茕认为王长寿曾是禁军将领,会有一些便利条件,譬如在官署安插有内应等。不管他们两方怎么想,他们一定会等到我取到钥匙后再动手,这是唯一的途径。”
佛像太过巨大,不知钥匙具体所在,又处于官兵的严密监视之下,别说杨茕、王长寿,任谁也难以下手。确实如张咏所言,等到他设法从佛像中取出钥匙后,这才是杨茕等人最好的下手机会。张咏当然可以将钥匙妥善秘藏,但那些居心叵测的人依然在暗中时时窥测,府署从此永无宁日。而张咏手中没有藏宝图,钥匙也只是一柄毫无用处的金属而已。唯有先发制人,将杨茕等人诱出,既能消除隐患,又能夺到藏宝图,方可从根本上解决这一事件。
张咏又道:“王长寿逃离军营多年,早已被禁军除名。他虽长久滞留蜀地,却一直专注寻找李顺及钥匙,我不大相信他能在官署中安插内应。既没有内应,诱敌之计便很难下手。”
郭震道:“不妨弄一把假钥匙,让王长寿盗去。然后再预先在凌云山乐山大佛处设下伏兵,自可将王、杨两方一网打尽。”
张咏笑道:“王长寿不是傻子,我也不是傻子,他更知道我不是傻子,我能轻易让他盗到钥匙吗?”顿了顿,又道吗“反而是杨茕眼中,有一处缺口。这缺口就是郭老弟你,不过不是你本人,而是你的弱点。杨茕极可能利用你的弱点,威逼你来盗取钥匙。我之前将景倩留在府署客馆中,就是怕杨茕对她不利,但如果我放她出去……”
郭震“啊”了一声,瞬间猜到了张咏的计划:景倩离开府署后,极可能被杨茕派人捉去,杨茕再利用景倩来要挟郭震盗取钥匙。
张咏又道:“她是你的杀兄仇人,你却是她所信任的人,你交出的钥匙,一定能取信于她。当然我也会让你盗去真的钥匙。然后再如郭老弟所言,我预先在乐山大佛处设下伏兵,便可将她和王长寿一伙一网打尽。”
郭震道:“不行,此计涉及小倩性命,太过冒险,我不能同意。”
张咏道:“那么你可有别的计策能引出杨茕?”
郭震道:“没有。张公何不顺其自然,等奸人按捺不住,自会露出马脚来。”
张咏摇头道:“我能等,战事不能等。目下北方狼烟突起,我急需为朝廷找到这笔宝藏作为军费。”
原来辽军正大举攻宋,北方州县频频告急。之前太宗皇帝一朝时,赵光义为正得位不正之名,多次对北方用兵,倾全国之力进攻辽国,前后丧师五六十万。仅“雍熙北伐”就损失宋军二十余万,名将杨业亦死于此战中。由于太宗皇帝的急功近利,宋军精锐尽失,且耗光了府库所积,之后大宋再无能力对辽国发动进攻,不得不全面转入防御。
时下辽国国主为辽圣宗耶律隆绪,因年纪尚幼,由母亲萧燕燕摄政,史称“燕燕太后”。萧氏本名萧绰,小字燕燕,父亲萧思温为辽国重臣,母亲燕国公主耶律吕不古则是辽太宗耶律德光之女。她自小许配给汉人大臣韩知古之孙韩德让,二人青梅竹马,感情极深。辽景宗听到萧燕燕美貌多智的贤名后,横刀夺爱,将萧燕燕召入宫中,册立为皇后。
辽景宗对萧燕燕十分宠爱,二人十四年的夫妻生活中,一共有四子三女共计七个孩子,萧燕燕几乎是到了专宠的地步,而丈夫对她的宠信还给她带来了尽显治国才能的机会。辽景宗因体弱多病,常不视朝,朝中刑赏、政务、用兵等,均交给皇后萧燕燕裁决。辽景宗曾对大臣说:“在书写皇后的言论时也应称‘朕’或‘与’,可作为一条法令。”这是辽景宗在法律上将妻子的地位升到与自己等同的高度,可代行皇帝职权。实际上,到了此时,萧燕燕已经成为辽国的女皇帝,“以女主临朝,国事一决于其手”,因而辽国有“只知有萧后,不知有景宗”的说法。
萧燕燕性格果断刚毅,素有机谋,“明达治道,闻善必从,兼习知军政”,善于驾驭左右大臣,群臣竭忠尽职,人皆乐于为其所用。她重用汉人,并且信而不疑。对于之前有过婚姻之约的韩家,她也加以重用。韩德让由此平步青云,忠心辅佐,“孜孜奉国,知无不为”,后来为辽国兴盛起了重要作用。
辽景宗身体不好,三十五岁便撒手西去,死前留下遗诏:“梁王隆绪嗣位,军国大事听皇后命。”十二岁的儿子耶律隆绪即位为辽圣宗,二十九岁的萧燕燕摇身变成了皇太后。其人虽是女流之辈,却是胆识过人,兼通韬略,她励精图治,扭转了契丹自辽穆宗以来的中衰之势,辽国的国力达到最鼎盛时期。实力强了,野心也就大了,辽军不断南下侵宋,北方边境频频告急。
今年萧燕燕和辽圣宗更是御驾亲征,集结二十万大军南下,气势汹汹。刚当上宰相不久的寇准私下写信给好友张咏,告知府库空虚,军费严重不足,希望他能利用蜀地物产丰富之优势,设法为宋军解决一部分财用或物资。
郭震听后正色道:“我能理解张公一切为国着想,换作是我自己的性命,我会毫不犹豫地同意。但若是拿小倩性命冒险,我决计做不到。”
张咏道:“如果我坚持要这么做呢?”
郭震道:“那么我会立即带小倩离开成都,再也不会回来。”
张咏哈哈大笑道:“倩娘,你可听见了?”
却见屏风后转出一名丽人来,正是景倩,虽略见羞涩,却是笑意盈盈,娇羞可人,心情极佳。
郭震先是愕然,随即满脸通红,问道:“张公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咏笑道:“不为什么,只是想撮合一对有情人而已。”又道:“你二人都留在府署客馆中,没我的命令,不得随意离开。”
郭震应了一声,带着景倩出来。天光已暗,却见孔目官范度引着差役押着一名五花大绑的囚犯进来,那囚犯居然是他的好友王昌懿。
郭震大吃一惊,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王昌懿只是摇了摇头,不肯回答。范度神色极为严肃,也不多言,只朝郭震点了点头,便押着王昌懿进去面见张咏。
郭震料想王昌懿出事多半又与张氏兄妹有关,忙道:“小倩,你先回客馆歇息,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景倩点了点头,道:“师兄自己小心些。”
郭震道:“这里是府署,能有什么事?”忙折返回会客厅。
张咏本已起身,欲回后衙歇息,不料范度押了王昌懿进来,称有机密大事禀报,只得重新坐下,问道:“王昌懿犯了什么事?”
范度道:“回张知府话,王昌懿勾结西夏人,图谋倒卖物资。”
张咏皱眉道:“西夏人不是在西北吗,怎么跑到成都来了?”
范度道:“张知府可还记得当年的张檩、张杉兄妹?”
张咏似是十分疲累,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才道:“当然记得。张氏兄妹是王昌懿的朋友,以金银换走了大量不值钱的铁钱,结果刚好发生了挤兑事件,王记兑不出现钱,还是临时向郭、孙两家借钱,才暂时应付了难关。不过现在没有这回事了,我刚刚派人挤兑过十六家交子铺,现钱全部兑出来了。”
范度道:“有证人指证张氏兄妹是西夏人。”
张咏道:“西夏人?那对兄妹明明说一口地道川话呀。”
范度便命一旁的证人站上前来,告道:“他是从西夏逃出来的汉民,名叫廖七。廖七,你将你告诉我的话一五一十禀报张知府。”
廖七应了一声,道:“张知府明鉴,那对张氏兄妹确实是蜀人,讲得一口地道川话,但却是西夏人的间谍。他兄妹是党项首领李继迁心腹幕僚张浦子女。”
张浦是李继迁最重要的心腹大臣,有辅佐之功劳。李继迁得以在西北崛起,与大宋争锋,张浦功不可没。张咏年轻时曾在开封见过张浦,乍然听到他的名字,亦是眉毛高挑,显然极是意外。
廖七又道:“张浦原是蜀人,后蜀亡后逃去了西夏。多年来,他派一双子女化装成商人,频繁刺探大宋军情。”
张咏问道:“你真是西夏逃出来的汉民吗?口才真是不错。”
廖七道:“是,小人一家原在边地榷场做生意,因为口才好,生意也比旁人好很多。”眼睛中虽然明显有着小人物的闪躲与卑微,但语气中还是流露出几分自豪来。叹了口气,续道:“后西夏叛宋,出兵大掠边境,将小人一家掳去西夏,做了奴隶……”声音明显低沉悲愤起来,显然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西夏自叛宋之后,常以“打掳”的方式抢掠物资人口,在边境六七百里之内“焚荡庐舍,屠掠居民而去”,因此而受害的宋民不计其数。
廖七定了定神,又续道:“后来大宋与西夏议和,小人侥幸寻得机会,逃归宋土,到长安一家客栈做了打杂伙计。不久前,张氏兄妹住进了客栈中。小人曾在西夏见过他们,知道二人真实身份,可惜店家不相信小人的话,还说张氏兄妹做的大生意,跟本地官府关系很好,警告小人不要胡说八道。小人心有不甘,偷听到张氏兄妹要来成都,便一路跟着来了这里。”
张咏道:“真是辛苦你了。你一路跟踪,可有发现张氏兄妹行不法之事?”
廖七道:“他们押运了大批物资南下,肉干、皮货、毛毡纺织品之类,均是中原没有的紧俏商品。不过那对兄妹轻骑先行,物资目下似乎还没有抵达成都。”
张咏道:“这不对啊。目下西夏虽夺取了灵州,究竟还是物资匮乏之地,按理张氏兄妹该往西夏倒运物资才是。”又问道:“你还听到些什么?”
廖七道:“张氏兄妹在长安时,曾躲在房中商议什么交子,我问过店家后才知道交子是什么。”又指着王昌懿道:“这姓王的是成都交子铺主人,张氏兄妹一到成都,便与他联系。我跟了这么久,只看到他们兄妹找过姓王的一人,所以他定然也是西夏奸细。”
范度道:“下官到华阳县署办事时,正好遇到廖七到衙门报官。下官见事关重大,王昌懿有通敌卖国之嫌,便立即带人去了交子铺,不过只抓到王昌懿一个人,张氏兄妹都不见了,东城客栈也不见人影,不知是已经离开成都,还是闻风躲了起来。”
张咏点点头,命范度带廖七下去歇息。
范度问道:“是否要在蜀境紧急发出通缉张氏兄妹的图像告示?”
张咏道:“暂且不必,你安置好证人,此案由我亲自断处。”
范度见张咏语气,似并太当回事,先是一愣,随即料想大概是因为宋夏已然议和,张咏不欲大张旗鼓,要低调处置。他既知张咏智识过人,便不再多言,遵命引着廖七去了。
打发走范度等人,张咏这才命侍从解开王昌懿绑索,问道,“廖七所言可是事实?”
王昌懿道:“我与张氏兄妹交往多年,算是交情不错的朋友,也知道他们频繁往返于大宋、西夏之间做生意,却不知他们其实是西夏人,只以为是行商而已。”
张咏和颜悦色地道:“这不怪你,张氏兄妹讲得一口地道川话,我也猜不到他们竟是在西夏长大。”
郭震一直等在一旁,听到廖七告发张檩、张杉名为商人,实为西夏间谍,心登时直往下沉。目下大宋虽与西夏议和,然这只是因为宋真宗新即帝位后被迫采取的权宜之计,西夏狼子野心,宋廷又软弱无能,党项再度反叛只是迟早之事。郭震本以为王昌懿这次无论如何难逃一劫,必受牵累,不想张咏似乎并不将这件事看得严重,料想其心中只有宝藏一事,忙道:“就算张氏兄妹真的是西夏人,跟王昌懿也不过是正当的生意往来,实在谈不上通敌卖国。况且朝廷已与西夏讲和,对方目下连敌也算不上了。”语气之中,对宋廷失策在先,促使党项走上独立之路,后来又一再败师丧土,竟被迫承认西夏合法的软弱态度很是不以为然。
张咏摆了摆手,示意郭震不要插嘴,又问道:“张氏兄妹这次来成都做什么?”
王昌懿犹豫了下,道:“确实如适才那廖七所言,他们兄妹运了大批物资来到蜀地。”
张咏道:“那张氏兄妹想要什么回报,这次不会又是铁钱吧?”
王昌懿道:“不是,他们用这批物资换了面值三十万的交子。”
张咏“呀”了一声,道:“这可是想不到。交子是十六家私营的有价凭证,只通行于成都,想不到连西夏人都愿意收了。”他也不问张氏兄妹要拿交子做什么,只问道:“那批物资现下在哪里?”
王昌懿道:“还在途中,预计二十日后方才能抵达成都。”
张咏道:“我买了你这批物资,如何?你也不必再费力运来成都,我直接派人去接管。”又道:“我不会少你一文钱,只是目下不能动用公库,我就用即将浮出水面的部分宝藏作为抵押,如何?”
王昌懿闻言惊愕无比,不敢作答。郭震忙告道:“目下契丹南侵,前线物资奇缺,你手里的这批货,正好可以大派用场。”
王昌懿这才会意过来,料想张咏不追究张氏兄妹是西夏人之事,也是因为急需这批物资,反正张咏许诺会出钱,他不会吃亏,当即满口应允。
张咏又笑道:“那宝藏目下已有一份属于你王家,你和郭震得好好帮我想个法子引蛇出洞才行。”
王昌懿道:“是,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张咏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挥手道:“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我实在是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出来会客厅,郭震问道:“你可知道张氏兄妹要那么一大批交子做什么?”
王昌懿道:“他们是往来于南北的行商,至少表面的身份是这样,当然是要拿交子到外地购买物资。”
原来西夏及西北诸多夷族粮食及基本生活消费品不能自给,必须得依靠同宋朝贸易,譬如粮食、瓷器、铜铁等,都需从宋朝输入,西川的茶叶、绢帛等尤其受欢迎。而自党项李继迁叛宋以来,大宋关闭榷场,禁止边境贸易。目下宋、夏双方虽已议和,停止了战争,但李继迁正经营河西,夺取河西重镇凉州后,又大力进攻吐蕃六谷部酋长潘罗支。为了抑制西夏的扩张,大宋与潘罗支结盟,授其为朔方节度使,兼灵州西面都巡检使,并继续对西夏实行经济制裁,禁止边境贸易。
绢帛、瓷器等也就罢了,西夏以肉食为主,需要饮茶祛除膻腥,补充体内所需,不然便会得病,因而急需茶叶、布帛等基本生活物资。但在蜀地,茶、帛等物资已尽为官府垄断经营,当年王小波、李顺起义便是源于宋廷榷茶。王小波、李顺本是茶农,兼做茶商,依靠贩卖茶叶生活。而宋廷垄断茶叶经营后,禁止私人售卖,且以极低价格向茶农买进茶叶,王小波等人一下子陷入了贫困,终于愤而起义。事平后,宋廷虽并没有就此改变茶法,但却对民间走私贩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苛责。除此之外,朝廷为了筹措战备物资,大行“入中之法”,因而大量川中物资流向了西北。对张檩、张杉兄妹而言,反倒是陕西边境更容易买到所需物品,不少大宋官兵也将积存或是挟带的私货拿出来高价兜售。而交子因携带方便,尤其受商民欢迎,已是边境的硬通币。
郭震听了解释,反而愈加困惑,问道:“既然如此,张氏兄妹为何不在边境将肉干、皮货、毛毡之类卖了,再购买茶、布等必需物资,或者干脆以货易货?何必要大费周章地将这些货运来成都呢?”
王昌懿道:“肉干那些货在边境不值什么钱,运来川中可就身价百倍。除去路上消耗,还能赚取好几倍利润。无非就是人辛苦些,来回跑了一趟,这就是为商之道。”
郭震这才明白过来,听说张氏兄妹拿交子也只是为了换取茶叶等基本生活物品,不再涉及军用物资,也就罢了。
送走王昌懿,郭震回来客馆。景倩正帮着哄孩子睡觉,杨烈不待郭震进来,便拉着他来到中庭,问道:“我妹妹那件事到底要如何才能了结?两个孩子整日吵着要娘亲不说,我们也不能总住在衙门里。”
郭震道:“令妹手中握有藏宝图,她不交出地图,怕是你们一日也不能离开。”
杨烈道:“你去劝劝我妹妹,劝她就此罢手吧,回去南诏也好,亡命天涯也好,总之不要再让两个孩子因为什么宝藏而身处险境。”
郭震摇头道:“令妹不会听我的。就算我愿意为了孩子再次出面劝她,可我又不知道令妹藏在哪里。”
杨烈道:“你想找她,总有法子的。就算我求你。我从来都没有求过你,这一次,也是为了两个孩子。”
郭震想了想,道:“那好,我想想办法。”
正好景倩出来告道:“放儿和怀儿都睡下了。”
杨烈便拍了拍郭震肩头,隐有拜托之意,叹了一声,自行进房去了。
景倩问道:“杨公子是在为他妹妹担心吗?”郭震道:“嗯。”
景倩歉然道:“如果不是我,师兄遵约娶了杨茕的话,她或许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郭震道:“不,这跟你根本没有关系,是杨茕自己的选择。”又道:“夜色已深,你先去睡吧。”
景倩料想郭震必是想设法去寻杨茕,也不劝阻,只道:“师兄自己多加小心。”
郭震点了点头,走出几步,蓦然回首,景倩依然站在原处,正殷殷翘望,深情款款,目光中尽是关爱。他心中大为感动,便又转身回来,恳切地道:“小倩,我当日受歹人逼迫,同意与你分手,终身不能娶你为妻,而且不能告知你真相。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有我,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可我始终不能违背誓言。”
景倩柔声道:“师兄只是答应对方不能娶我做妻子,又没有承诺永远不跟我在一起。”说到后半句时,话音已是低不可闻。
郭震忙握住师妹双手,问道:“你愿意不计名分,今生今世都跟我在一起吗?”
景倩道:“师兄都当着张知府的面说要带我离开成都,这会子还问我这个做什么?”羞得满面通红,想要甩脱掌握,却被郭震乘势揽入怀中。
他们本是青梅竹马的知心恋人,自小的愿望就是长大后结为夫妇,厮守终身。然天意弄人,有情人终未能成眷属。隔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在付出最青春最动人的年华后,二人终于能够彻底坦开心扉,再无顾忌地相拥在一起。一时心中充满对上苍的感激,只希望幸福不是水月镜花,能够长久下去。
郭震抚摸爱人的秀发,喃喃低语道:“你放心,等这件事一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景倩道:“是回玉垒山吗?”郭震道:“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景倩歪着头思虑半晌,才笑道:“一时也想不起来到底想去什么地方,到时再决定吧。”
离开府署,郭震便径直往东,欲去之前王长寿囚禁自己的宅子。他料想杨茕得知王长寿将自己独自一人留在那里后,极可能会派人去解救自己。虽则知府张咏已经安排了人手埋伏在宅子中,他大可以在来人进院子前将其拦下,再请对方带自己去见杨茕。
走不多远,忽见一个身影走出昏黑夜色,来到前面的兵营。兵营辕门灯笼高挂,那人微微侧脸,赫然便是王长寿。他从怀中取出什么东西晃了一下,说了几句什么,门前兵士便挥手放行。
郭震一见之下大吃一惊,正待赶去军营向守卫示警,侧旁忽闪出一人,极为敏捷地将他拉到一边,低声告道:“切莫打草惊蛇。”却是知府张咏的侍从邹容。
郭震忙道:“邹兄你来得正好,王长寿刚才进去了军营。”邹容道:“我知道,所以我才提醒郭兄切莫打草惊蛇。”
郭震大为不解,问道:“邹兄是在跟踪我吗?”邹容道:“不,我受命监视军门。”
郭震奇道:“张公早料到王长寿会来军营吗?”邹容道:“是。”
之前王长寿下令将郭震独自绑在宅子中,但其后又有手下人偷偷折返回来,向街坊王麻子求助,请他代为掩上堂门,实际上是想借王麻子之手解救郭震。若不是朱范抢了先,只怕救出郭震仍是那神秘手下及王麻子,而郭震等人均猜不透那神秘手下的来历及动机。
张咏听闻后,却立即想到这是王长寿的欲擒故纵之计——有意令手下放走郭震,想借其口令张咏得知杨茕主动与王长寿结盟一事。如此,官府必定怀疑王长寿在官府中有内应,而与王长寿熟识的张三则首当其冲成为头号嫌犯。这大概正是王长寿的目的,令张三身陷困境,备受怀疑,他再乘机接近,劝诱张三加入己方,助其夺取钥匙。
朱范未现身前,郭震和张咏都不约而同地怀疑过张三,张三难以自明,甚至不惜当堂横刀自杀明志。但朱范既道出究竟,王长寿这一招便不能成功,张咏却想将计就计——反正张三也受了杖刑,便对外宣称是张咏怀疑张三与王长寿有勾结之事,为逼其交代,不惜动了大刑。但张三挺了过去,不肯松口,兼之众人求情,张咏这才勉强作罢。料想王长寿打听到消息后,必以为其计得逞,多半会亲自登门拜访张三,以诱其做内应。
听了邹容解释,郭震这才恍然大悟,一时也为张咏心机深刻感叹不已。又问道:“张三将军是不是已经得到张公暗示,知道王长寿可能寻上门来求助?”
邹容道:“当然。张将军不惜自刎以证清白,张公很是感动,已命我将全盘计划告知,嘱咐他见机行事。”
张咏想要的当然不止将王长寿一党一网打尽,他最需要的是杨茕手中的藏宝图。难怪邹容适时出现,阻止郭震示警,无非是要让张三乘机接近王长寿,再循迹找到杨茕,夺到藏宝图。
邹容又问道:“郭兄才刚刚脱险,这么晚离开府署,想要去哪里?”
郭震料想瞒不过对方,况且王长寿既有意纵自己逃走,杨茕多半已然知晓,也不会再派人去那处宅子解救自己,只得如实告道:“我本来是想设法寻到杨茕,劝她早日回头的。”又问道:“王长寿到军营找张三将军,无非是想借张将军之手取到钥匙。而张公则想要尽快拿到藏宝图,想必不会等到那一步,可是已有了周密安排?”
邹容不答,只道:“郭兄的心意我能理解,然事已至此,杨茕不会再回头了。”
郭震猜想今晚王长寿既已露面,必会陷入官府严密监视中。倘若张三假意同意帮助王长寿并取信于对方,王氏多半会立即与杨茕联络,好商议下一步计划。而跟踪王长寿的官兵一旦确认杨茕在场,便会发出信号,伏兵蜂拥而出,将这两方人马彻底拿下,下场亦可想而知。
郭震虽然气愤杨茕所作所为,尤其对其亲手弑夫痛恨不已,然想到两个孩子丧父之后,又即将失去母亲,还是心有不忍。他也知道以己之力,无力阻止,却又不愿就此离去,便跟在邹容身边,想一道监视军门,静观事态发展。邹容虽摇了摇头,倒也没多说什么,任他作为。
等了一个多时辰,仍不见王长寿出来。有隐伏在附近的便服官兵不耐烦起来,奔过来请示邹容是否要进军营察看。邹容想了想,道:“张三将军身上有伤,行动不便,或许要设法取信王长寿,花的时间长了些,还是先等等再说。”
又过了一个时辰,依然不见王长寿踪影,邹容这才觉得不妥,命人进营查看。等了好大一会儿,那人出来禀报道:“张三将军营房房门紧闭,不过房中灯火大明,似是张将军在与王长寿对饮。”
邹容皱眉道:“张三将军做事素有分寸,今晚怎么会这样?”
郭震也道:“而今这种局面,王长寿竟然敢在军营中跟张三将军喝酒,未免胆子太大了些。”
邹容仍不敢擅入,便命人先按兵不动,自己奔回府署向张咏禀报。不想张咏和衣卧在榻上,竟然昏睡了过去。仆人心疼主人年事已高,又有病痛缠身,一时不忍,等了半个时辰才进去叫醒张咏。
张咏急呼邹容进来,问道:“事情可是办成了?”
邹容道:“没有。”说了王长寿还在军营与张三一事。
张咏道:“不好!”从床上一跃而起,穿好衣衫,与邹容一道往军营而来。
郭震仍等在原处,见到张咏,忙告道:“王长寿仍然没有出来。”
张咏也不理会,径直率人进来军营,到张三营房前,只见人影映窗,似是张三在与王长寿推盏言欢。张咏一脚踢开门,闯了进去。张三果真在与人对饮,只不过那人却不是王长寿,而是他手下一名将校。那将校见张咏亲至,慌乱不已。
张咏喝道:“王长寿人呢?”张三刑伤极重,无力起身参拜,只告道:“下官有负张知府重托。我已将事情原委尽告王长寿,他得知张知府已设下伏兵后,便从营房后门走了。”
张咏气得浑身发抖,怒道:“你身为武官,竟敢违抗军令,坏我大事。”
他匆忙出来,未曾携带兵器,便随手拔出邹容腰间佩剑,欲将张三当场斩于剑下。张三似是早有心理准备,也不出声争辩求饶,只挺了挺身子,低下头去。
郭震忙抢上几步,有意无意地挡在张咏与张三之间,问道:“张将军是有意造成王长寿滞留营房与你对饮的假象吗?”
张三道:“是。王长寿答应就此罢手,一早便会离开成都。我为了让他有机会逃脱,所以才叫了部下进来,与我一道饮酒。”
郭震道:“张将军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三道:“我初入军中时,王长寿帮过我许多。我们亦曾结为兄弟,有过同生共死的誓言。而今我和他立场不同,我决计不会为了他背叛朝廷,哪怕张知府真的怀疑我是内应。张知府要我用计来引王长寿上钩,我本以为我能做到,所以一口应承下来。但真见到王长寿时,忽然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那些我以为早已经忘记的点点滴滴,原来还在我心里。我这才发现做不到出卖兄弟,于是我说了实话,告诉王长寿说张知府早预料他会来找我,且已设下了罗网。”
郭震道:“王长寿当真会离开成都吗?”
张三点点头,极为肯定地道:“一定会。他当着我的面跪下,对天立下重誓,绝不会食言。”
郭震道:“张将军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张三正色道:“当然知道,我已经做好了准备。郭公子,请你让开些,就让张知府当场斩了我,以正军法。”
他一意求死,张咏反倒不便下手,当即冷笑道:“我杀了你,反倒成全了你。张三,你包庇重犯,就此革去军职,交由司理院审讯。”又命道:“立即派兵封锁城门,缉拿王长寿及其同党。”
邹容道:“已是五更天,城门已开,怕是来不及了。”
张三道:“张知府最关注的是藏宝图,王长寿率人退出夺宝行列,不是正好可以孤立杨茕一党吗?”
张咏怒道:“你坏我大事,还敢狡辩。来人,快些将他押走。”虽然震怒,踌躇片刻,仍道:“不必再专门派人追捕王长寿。暂且放他一马,等这件事了了,再往全国发布通缉告示,不怕他不落网。”
王长寿受到张三警告,深知寻宝无望后,即刻率众逃离成都。他回到了家乡陈留,在那一带啸众起义,聚众数千人,攻取州县,颇有声势。王氏勇敢多谋,当然不是有意闹事,与朝廷作对,只是他已被官府点名追捕,若不想自此亡命天涯,便要搞出些大的动静来。按照惯例,朝廷通常会派人招安,他只要全盘接收,便又能重回禁军做官。不想王长寿这次打错了如意算盘,宋真宗不但拒绝招安,还委派专人出兵追捕。王长寿率众与官兵周旋了一阵后,最终寡不敌众,中计被俘,受酷刑而死。而张三因违抗张咏军令,被判流放,后遇大赦还乡,终得全身而退,算是有一个比较好的结局。这是后话。
王长寿逃走,虽然少了一派争夺宝藏的强劲对手,却也就此中断了追踪杨茕的线索。而杨柳青、喻雯等人返回成都的路途亦不平静。一行人将要入城时,忽遭遇一伙蒙面人袭击,杨柳青受了伤,喻雯也被劫走。所幸护送二女的兵士拼死奋战,这才将喻雯夺了回来。
郭震等人均怀疑是杨茕手下所为,但这次那些人居然没有使用毒刀,大概是怕误伤了喻雯,杨柳青亦由此侥幸逃过一劫。张咏料想杨茕试图派人劫持喻雯,亦是想借其手取出佛像中的钥匙,便不再迟疑,接到喻雯后,便立即偕同诸人来到大圣慈寺。
郭震见孙辟和任介均未到场,很是奇怪。王昌懿道:“我来的时候去叫过孙辟,他昨晚到新藏书楼查验时,不慎摔了一下,起不了身。一会儿这里完事,我们还得和李畋一道过去瞧瞧。”
郭震问道:“任介呢?他还住在孙辟家中吗?”
王昌懿道:“杨柳青受了伤,不愿意去府署客馆,要去孙辟家住。任介忙着照顾她,哪里还顾得上这里?”
郭震虽关切孙辟和杨柳青伤势,但亦好奇韦皋到底将钥匙藏在了何处,便决意等钥匙取出后,再去孙府探望。
自从知晓宝藏钥匙可能在大圣慈寺第五重殿佛像中后,张咏便派了官兵驻守大殿。今日更是内外戒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如临大敌一般。
喻雯脸色不大好,大概是腰伤未愈的缘故。她先绕着佛像转了一圈,这才扶着景倩的手登上早已搭好的桌台,往佛像周遭敲了一遍,连莲花座也没有放过。
张咏仰头问道:“如何?”喻雯道:“这座佛像是通体浇铸而成,内里虽是中空,但铜壁极厚,钥匙又如此细微,仅凭敲击,实难判断它藏在了何处。”
张咏道:“这么说,除非将佛像通体敲碎,不然是找不到钥匙的。”一边说着,一边转向郭震,明显是要征询他的意见。
郭震沉吟道:“韦皋为安顿好这笔宝藏而煞费苦心,想来也不会直接将钥匙封装在佛像体内,这法子太过笨拙。果真需要砸碎铜像才能取出钥匙的话,岂不是破坏了他好不容易才编排出的海眼传说?”
张咏道:“嗯,郭老弟说的不错,佛像上一定有什么机关之类。”
景倩一直跟在喻雯身边,好时时照料搀扶她,忽指着佛像道:“雯娘看头顶颜色,是不是与别处不同?”
喻雯摇头道:“头部积尘最重,僧人拂拭打扫最多,颜色理当比旁处深重些,算不得特别之处。”
她仰头望了片刻,似是觉得景倩的提醒有几分道理,便命兵士架好梯子,自己慢慢登了上去,将佛像头部和脸面一寸寸摸遍。忽有所醒悟,从腰间的工具囊中取出一只尖锥,往佛像鼻子处扎去。稍微用力,鼻孔封口竟由此而破。
喻雯将两只孔口通开,伸手入内,摸索一番后,从皮囊中取出一件前端带有钩子的细铁棍,伸入左鼻孔中,勾住了什么机括,微一用力,只听“咔嚓”响了一声。她又将细铁棍伸入右鼻孔中,如法炮制,又是“咔嚓”一声后,佛像金口忽然张开,吐出一件物事来。喻雯眼疾手快,将那件东西接住,随即举了起来,道:“应该就是这个了。”却是一件鱼状钥匙,形制古朴,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
张咏大喜过望,迫不及待地招了招手。喻雯便先将钥匙抛给景倩,再由她奉给张咏,自己重新将机括关上,收好工具,这才慢慢爬下梯子。
张咏喜不自胜,又谢道:“行家就是行家,雯娘这么快就能发现关窍,果真不同凡响。”
喻雯点点头,丝毫不见欢欣之色,只道:“总算是不辱使命。我的任务完成了,喻雯这就告辞了。”
张咏道:“只怕日后寻宝之时,还有要借重雯娘之处。”
喻雯道:“等张知府找到藏宝图后再说。”略略行了一礼,转身出去。郭震料想她要回去孙宅,忙与景倩、王昌懿一道追了出去。李畋本想跟去看望孙辟伤势,却被张咏叫住,只得暂时作罢。
走出一段后,喻雯忽停下脚步,回头道:“你们三位还是不要跟来的好。”
王昌懿闻言很是不悦,道:“我们是去探访孙辟和杨柳青,又不是非要跟着小娘子。”
喻雯竟然道:“探望病人,总要带些礼物,可不像你们三位空着手。”
王昌懿道:“奇怪了,我们和孙辟、任介认识时,小娘子你还没出生,居然……”
景倩与喻雯近身接触过,早知她脾气古怪,忙道:“王师兄,雯娘是好意提醒我们,我们可不能失礼。”
王昌懿还待再辩,正好有伙计来报交子铺出了事,他顺势告辞,又道:“郭震,你代我告诉孙辟和杨柳青,等忙完我再来探望。”
郭震应了一声,他这边还在相送王昌懿,那边喻雯已抬脚疾行。郭震忙紧追上去,问道:“雯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喻雯没好气地道:“郭公子该知道我今早才刚刚遇袭,旋即就被张知府叫来大圣慈寺寻找钥匙,做下了亵渎佛祖的勾当,我心情不好,这可称得上郭公子口中的事?”郭震道:“原来如此。抱歉了,我等不该没来由地招惹娘子。”
喻雯遂不再理睬,抬脚便行。郭震与景倩相视一眼,仍不肯就此放松,忙紧追了上去。
喻雯再度停了下来,有些着恼地道:“我都说了我心情不好,你们还跟着我做什么?”郭震道:“我们是去孙府,正好与雯娘同路。”
喻雯跺脚道:“哎呀,郭公子不是一向都号称聪明绝顶的吗,怎么还不明白?”
郭震道:“明白什么?”喻雯道:“总之,你们两个不要来,我是为你们好。”
景倩很是不解,问道:“雯娘神色言辞如此奇怪,莫非孙府出了什么事?我们又不是外人,何不明言?”
话音刚落,便有三名男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接近三人。为首者正是前杜李书肆的伙计杨帆。他抽出一把短刀,迅疾抵在景倩腰间,笑道:“几位最好识相些,莫要喊叫,我手里的刀子可是不认人的。”又转头问道:“钥匙呢?”
喻雯道:“之前我们有过约定,你们给孙辟、任介解药后,我才能把宝藏钥匙交给你们。”
郭震这才恍然大悟,道:“你们早猜到官府会请喻雯出马来取宝藏钥匙,所以预先劫持了孙辟,以他的性命要挟喻雯,强迫她将钥匙交给你们。”
景倩问道:“那刚才雯娘交给张知府的钥匙是假的吗,是从哪里得来的?”喻雯道:“那钥匙是这些人之前交给我的。”
原来之前杨茕主动与王长寿结盟,拜托对方取到宝藏钥匙,其实只是营救郭震的权宜之计。她心中早有盘算,并未真正指望王长寿,当然亦不希望对方染指宝藏。
昨晚孙辟和任介回家途中,即被杨茕带人劫持。杨茕倒也没有打骂或是囚禁二人,只给他们灌服了毒药。又威胁说若是二人敢声张或是向旁人求助,便派人杀了喻雯和杨柳青。孙辟和任介有所忌惮,不敢有反抗之心。杨茕再派手下护送二人回去孙府,寸步不离,严密监视。孙辟受制于人,只得乖乖听命,对外宣称受了伤,不能起身出门。
今日一早,杨茕又派杨帆率人出城拦截杨柳青一行,其实并非意图劫走喻雯,而是制造接近她的机会——
杨帆明明白白地告诉喻雯,孙辟和任介二人性命尽在杨茕掌握中,除非喻雯将取到的宝藏钥匙调包,不然二人性命难保。杨帆随即给了喻雯一柄假钥匙,并警告她不准告诉任何人,他会暗中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喻雯本是杭州人氏,是受孙辟重金聘请,才千里迢迢自江南来到蜀地。她顾念孙氏安危,果然不敢轻举妄动。入城后,受伤的杨柳青坚持要回孙府,喻雯明知有杨茕派了人等在那里,仍不敢明言,只得与杨氏分手,自己随官兵前往大圣慈寺。她发现佛像机关后,伸手往皮囊取出工具的同时,即将杨帆所交的假钥匙藏在手心中。打开机括的一刹那,便用袖口接住了掉落的钥匙,再将早已握在掌心的假钥匙交给了张咏。当时大殿内外不下百人,虽是仰视,但喻雯既是有名的能工巧匠,眼疾手快远过常人,竟没有一人发现钥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调了包。
而喻雯将钥匙收入皮囊后,即离开了大圣慈寺,却不想郭震几人意欲随她一道去孙府。她不愿意对方再陷入险境,但又无法明言,所以才有种种古怪言行举止。然等到杨帆率人出现、郭震会意过来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杨帆笑道:“三公子,这就请你和景小娘子随我一起去见夫人吧。”
喻雯忙道:“你们要的是钥匙,我交给你们便是了,何必牵涉旁人?请放郭公子和倩娘走吧。”
杨帆道:“不行,我若放他们走,官府立即就会知道钥匙被调了包,张知府会调派大队人马前往凌云山。如此,就算我们有藏宝图和钥匙,也难以取出宝藏了。”
不由分说,命人押着三人南行。却不是回去孙府,而是出了南城门,来到万里桥附近一处民宅。杨茕早就带人押着孙辟、任介、杨柳青三人等在那里,见到郭震出现,倒也不意外,只刻意扫了景倩几眼。
喻雯从皮囊中取出一个小莲花座模样的铜器,道:“宝藏钥匙就在这里,请郭夫人遵守约定,给孙公子和任公子解药。”
杨茕便取出两粒红丸,交给孙辟、任介二人,又迫不及待地夺过钥匙,婆娑不已。一想到这柄钥匙将要打开财富的大门,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杨帆催促道:“而今夫人既然得到了藏宝图和钥匙,不如尽快动身寻宝,迟则生变。”杨茕这才醒过神来,道:“好,我们这就出发。”
杨帆便命道:“来人,将这干人手足都绑起来,堵住嘴,留在这里。”
杨茕道:“带上郭震和喻雯,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她既然这般说了,杨帆也不能反对,于是指挥手下将孙辟等人绑好,押了郭震和喻雯上路。郭震虽不舍得景倩,但也庆幸杨茕一心寻宝,来不及往师妹身上施以毒辣手段报复,也不敢多看景倩,只老老实实地遵命出门。
杨茕得意非凡,问道:“目下藏宝图和钥匙都落在了我手中,叔叔还有何话说?”
郭震不答,生怕一语不慎招惹了她,她转身回去对付景倩。
一路南行,到了岷江边一片树林时,忽有弩箭射出,接连扫倒了数人。杨茕大惊失色,急忙用匕首抵住喻雯背心,将她身子挡在自己面前。
一群大汉敏捷地从树林钻了出来,个个手持弓弩,毫不留情地射杀了杨茕大部分手下,为首的正是前大蜀军枢密使徐沛。杨茕却不认识他,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射杀我这么多手下?”
徐沛扣动扳机,一箭将杨帆射死,冷冷道:“我是谁不重要,识相的就将藏宝图交出来。”
杨茕道:“原来你也想要宝藏。”忙将匕首横在喻雯颈中,道:“你敢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徐沛道:“你杀了她,我就杀了你,一样可以夺到藏宝图。”
杨茕好不容易才得到了藏宝图和钥匙,且为此暴露了身份,放弃了原有的生活,如何肯轻易交出。
正僵持不下时,忽有快骑飞奔而来,却是杨柳青和任介到了。杨茕见杨柳青一改之前行动艰难的样子,轻轻巧巧跃下马来,这才会意对方是假意受伤,问道:“这些人是你同党吗?”杨柳青道:“不错。”
原来之前徐沛等人退隐山林只是幌子,不过是因为被官府盯上,想先行设法淡出张咏的视线。但他和杨柳青未放弃对宝藏的渴求,更是深知宝藏一旦为张咏所得,必会被上交朝廷、充入国库,而蜀民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因而得设法抢在官府前头。杨柳青亲眼见到张咏侍从邹容对喻雯极为客气,猜及张咏也许会利用喻雯来取出钥匙,决定将宝押在喻雯身上,坦然地请求喻雯协助自己取到钥匙。喻雯早知杨柳青寻找宝藏不是为了自己,也很钦佩她和徐沛等人的侠义情怀,满口答允了下来。
杨柳青本打算用李代桃僵之计,入城后设法寻一柄古式钥匙,好让喻雯掉包。不想人还未能进城,杨茕手下杨帆便杀了过来。杨柳青为了方便脱身,干脆乘机装作受了伤。喻雯被官兵夺回后,将杨茕的要挟告诉了杨柳青。
杨柳青知道杨茕是郭震嫂嫂,猜想其人已是宝藏知情者,且得到了藏宝图,登时计上心头,便让喻雯遵命行事,用杨帆给的假钥匙调包,再将真钥匙交给杨茕。如此,既能解救孙辟、任介二人,还能让杨茕同时拥有藏宝图和钥匙。她得意之下,必定会立即赶往乐山大佛取出宝藏。杨柳青只要令徐沛率人半途设下埋伏,便能一举夺得藏宝图和钥匙。
事情当真如杨柳青预料一般发展,杨柳青与徐沛手下联络后,便假装毫不知情,回了孙府,亦被杨茕手下制住,后又跟孙辟、任介一道被带出城去。等到杨茕取得钥匙,带着郭震、喻雯离开后,一直暗中尾随的徐沛手下便进宅解开绳索,放出了杨柳青等人。孙辟护送景倩回城,任介则跟妻子一道去追杨茕一行。
杨茕本以为占得上风,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眼见徐沛已率人将自己包围,万难逃脱,便将喻雯推开,自己退到悬崖边上,手举那只莲花座钥匙,作势欲丢入江中。又冷笑道:“大不了一拍两散,就算你们能杀了我,却也永远得不到宝藏。”
她临江而立,身后即是波涛汹涌的岷江。江风吹起她的衣带,颇有飘飘的仙气。若不是四周布满阴冷的兵器及杀气,倒也是一幅绝佳的美人图。
郭震挺身而出,劝道:“事已至此,茕娘何必还要顽抗到底?你将藏宝图和钥匙交出来,我保你平安离开这里,日后或许还有机会与一双儿女团聚。”
杨茕似是颇为心动,从怀中掏出一幅五彩织锦来,正是当日她从郭震衣衫中取得的藏宝图。又招手叫道:“叔叔,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说完我就把藏宝图还给你。”
郭震便上前几步,叫道:“茕娘,你站下来些,那里太危险了。”
杨茕摇头道:“不,我就站在这里。反倒是这块临江的大石,让我有从所未有的安全感。”又嫣然笑道:“不过我还是很开心,叔叔还是关心我的安危的。”
郭震问道:“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杨茕道:“之前在万里桥的时候,我本想杀了景倩的。不过我看到叔叔跟同龄的孙辟、任介站在一起,明显要老许多,心中又有所不忍。叔叔这些年受了许多苦,算起来,也是因为我。”
郭震万料不到这个连自己亲生孩子都不太在意的狠毒妇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禁愣住。
杨茕又问道:“叔叔,你恨我吗?”郭震道:“以前我没有恨过你,因为你是我嫂嫂。可是……”
杨茕道:“可是你知道是我杀了我丈夫后,你便开始恨我入骨了,是也不是?”
郭震本能地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杨茕承认是她亲手弑夫后,他确实恨得牙齿痒痒,恨不得立即手刃对方,为堂兄郭仁渥报仇。但她说出郭放是他郭震的亲生儿子后,他的心思起了微妙的变化。他虽然不愿相信,也不能相信,但心底深处却隐隐有所纠结。他开始相信她对他的浓烈情意一如初衷,从来没有改变过,他又怎么能恨一个爱自己到近乎发狂的女人呢?
杨茕见郭震神情闪烁,便幽幽叹了口气,道:“叔叔不愿意回答就算了。”忽然脸一红,露出羞涩的神情来,柔声问道:“震哥哥,我自小就对你柔情深种,总幻想着快些长大,这样我便能早些嫁给你做你的妻子。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有什么不好吗?”
她忽然恢复了儿时的称呼,流露真实心意,郭震先是一怔,随即坦然答道:“茕娘没什么不好,可男女之情要讲缘分,譬如我堂兄那么爱你,可你并未将他放在心中,最后还杀了他……”
杨茕点了点头,道:“震哥哥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那么,希望下辈子,我能跟震哥哥有缘有分吧。”又扬起了藏宝图,道:“这幅藏宝图取自叔叔身上,我现下将它还给你。如此,我们便算两清了。”一边说着,一边将织锦抛了过来。
郭震想不到对方如此爽快,忙伸手接住织锦,又顺势劝道:“茕娘何不把钥匙一并交给我?也算是为蜀地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杨茕凝视钥匙片刻,摇头道:“不,钥匙跟叔叔没有关系,我不能交给你。反正我生无可恋,就让它跟我一道陪葬吧。叔叔,拜托你照顾好我们的孩子。”竟然就此转身,往悬崖下跳去。
郭震大惊失色,叫道:“不要……”
他尚不及抢救,一直在旁边密切关注的杨柳青已抢先冲上前去,欲夺取杨茕手中钥匙。恰在杨茕凌空的一刹那,她夺到了钥匙,但因冲势太猛,又被杨茕手劲一带,不及止身,亦一并朝悬崖下跌去。然就在那一瞬间,杨柳青及时将手中的钥匙抛出,那莲花座在石头上滚了几滚,最终停了下来。
郭震离悬崖最近,只比杨柳青慢了一步,奔过来抢救时,二女已落入江中。却见水流湍急滔滔,波浪汹涌,瞬间将二女吞没。
事出突然,站在后面的任介这才反应过来,惊痛交加,大叫了一声,奔过来便欲跳下悬崖,想去抢救妻子。郭震急忙将他抱住。任介大力挣扎,差点将郭震也带了下去。徐沛忙引人过来,七手八脚地将任介拖到后面。他挣脱不得,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情形极为凄凉。
郭震捡起那枚莲花钥匙,连同藏宝图一起交给了徐沛。一想到这是杨柳青用生命的代价所换,徐沛不由得老泪纵横,难以自制。
忽听到马蹄得得,却是成都知府张咏率大队人马到了,李畋、孙辟均在其中。郭震转头凝视着滔滔大江,江水东流不息,江面上遍布着冷酷的寒意及迷茫的气息。不知哪里又传来了山歌声:“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郭震思绪是如此纷乱复杂,以致全无心思理会旁人。虽然也跟随张咏一行前往凌云山,却是浑浑噩噩,一路上一言不发,陷入了自我封闭的缄默中。然当乐山大佛藏宝洞打开的时候,他感受到了来自远古的深沉与凝重,迎面扑来的沧桑感立时将他唤醒。他没有跟着寻宝队伍继续前行,而是退出洞口,凝视着近在咫尺的乐山大佛——
巨大的石体呈现出遭受岁月剥蚀的痕迹,有些小灌木从石缝里钻出来,青青翠色,愈发衬得场景凄凉。这座大佛静静卧在三江交汇之处,就这样俯视着繁杂船只来往穿梭,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几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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