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哭。”

赵枝枝鼻音浓重,悄悄贴着姬稷胸口蹭了蹭,自以为将眼泪擦干净了,抬起红红的眼,如扇长睫上犹沾着点点晶莹水汽,“这些日子你去哪了,我还以为……”

“以为我死了吗?”姬稷语气波澜不惊,抬手轻拭赵枝枝眼角泪珠。

赵枝枝忍不住闭上眼,感受他冰冷的手指自她眼睛拂过:“我日日都有向女娲娘娘祈祷,我知道,她一定会保佑你平安无事的。”

忽然她想到什么,紧张抓住他的手,“啾啾,你不是鬼吧?”

姬稷:“不是。”

赵枝枝坚持捂着他的手,直至他的手染上她的体温,她才松口气,“能捂热,确实不是鬼。”

姬稷觉得好笑:“谁告诉你鬼不能被捂热的?”

赵枝枝:“阿姐说的,她看过很多讲鬼怪的书,偶尔会将书上的故事说给我听。”

愚昧。姬稷心里这样想着,嘴上没有说出来。

他看着远处屋檐上的雪,只用余光睨她。

少女欢喜极了,满眼全是闪烁的喜悦,望着他的样子仿佛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

于是他自觉站定,连呼吸都放浅,任由她细细打量。

“啾啾。”少女声音陡然一高。

姬稷做好准备:“嗯?”

她肯定要问他很多的事。

他不需要回答也没想过怎么回答,所以一句都不会答。

“你在这等等我,我马上回来。”说完她转身就跑。

姬稷站在雪里,愣愣地看她跑开。

远处风中飘来王宫的箜篌声。温暖的宫室,醇香的美酒,他本该在那边。

碎雪落到身上,姬稷低头拂去,衣料上几点湿痕,是刚才被她抱过的地方,沾了眼泪。

他顿了顿,呼出一口白气,调转回王宫的方向,转而向南藤楼小室而去。

来都来了,等就等吧。

半个时辰后。

小室内,赵枝枝端出一碗麦饭,热腾腾的冒着白气,藏在她的裘衣下,用身体挡住风雪,急匆匆离去又急匆匆跑来,只为了用热乎乎的食物招待归来的友人。

“啾啾,你不吃吗?”赵枝枝指指麦饭。

姬稷想到自己离宫前吃的三碗白米饭。

虽然有点撑,但也不是不能吃。反正他吃得多。

何况,殷人从不浪费粮食。

姬稷埋下头吃麦饭。

赵枝枝期待地问:“好吃吗?”

姬稷吃得脸鼓起来,“嗯。”

赵枝枝挪到他身旁,用手拍着他的背:“慢点吃,别噎着了。”

赵枝枝心中不免叹气。

啾啾是不是饿了很久?

啾啾失踪的这段时间,她想过千万种可能,想啾啾会去哪里,为何离去,离开之后会去哪里,有没有受伤,会不会死。这些想法在她脑子里蹦个不停,而如今,总算可以散去。

啾啾还活着。活着就好。

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了。

赵枝枝期待地问:“啾啾,你会留下来吗?”

姬稷:“不会。”

赵枝枝立刻想到什么,“啾啾,你找到家人了?”

“对。”他领军回城救驾,相当于找家人了,算不得说谎。

“真好。”赵枝枝心中滋味复杂。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希望啾啾没有找到家人。

要是没有寻到家人,啾啾就能和她待在一起了吧。

赵枝枝的手不知不觉攥紧姬稷的袖角,姬稷从陶碗里抬起脸,少女的沮丧与低落落入眼中,他皱了皱眉。

“你还想见我?”

“嗯。”

姬稷沉默。他很忙有很多事要做,等他下次再想起来见她,不知道是多久以后了。

难道要将她带在身边?

可她不能飞檐走壁替他传信,也不能拿刀动枪替他杀人。他已经有昭明了,她不会比昭明更有用。

“你有什么异于常人的本领吗?”姬稷像询问每一个前来投靠的门客那样,正色问道。

赵枝枝没听清楚:“什么?”

姬稷:“没什么。”

赵枝枝:“你再问一遍,这次我一定能听清。”

啾啾说的雅言有很重的口音,虽然听起来别有一番风趣,但偶尔她还是会听得迷糊。

姬稷却不打算再问:“算了。”

刚才问出口,他已经后悔。

他怎能想着将一个女人带在身边?真是异想天开。

要不是夏宗室旧贵起事突然,他一辈子都不会与她有任何交集。他可能会在其他的地方遇见她,可能会为她的容貌惊艳,但他绝不会靠近她,更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她揪着衣袖,想着该如何宽慰她失落的心。

殷王室无情种。会迷惑人心的美貌,是祸害。

可是——

“你想不想上街玩?”姬稷凝视眼前粉腮胜雪的少女,缓声抛出话。

小东西这么乖,又这么笨,就算生了张漂亮脸蛋,也学不会如何迷惑人吧,她自己不被人骗得团团转就已是万幸,哪有本事祸害人?

“你能带我出去?万一被抓到怎么办?”赵枝枝很高兴,她已经在云泽台闷了一年多,要是能出去那就太好了。哪怕只是上街走一走也行。

姬稷面不改色:“忘记告诉你,我出身殷国公卿贵族之家,莫说出入云泽台,就是出入王宫也毫无阻碍。”

“原来你是殷国贵族之女。”赵枝枝虽然为不能留下她而遗憾难过,但亲耳听到她有高贵的出身,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放下。

她想过啾啾是贵族之女,但没想到是殷人。如果是殷国贵族之后,啾啾现在定是城中炙手可热的女公子。

赵枝枝深居云泽台,偶尔也会得知外面的大事。

两个月那场腥风血雨后,帝天子已经坐稳帝位,夏宗室公卿旧贵再也不能撼动殷人地位,如今的帝台,已是殷人的天下。

姬稷起身,“走,我们现在就出去。”

云泽台大门。

一辆马车朝外而去。

小童好奇,“那不是赵姬吗?她跟谁走了?”

另一小童摇摇头:“不知道,只知道是一个很好看的大姐姐,和赵姬一样美丽呢。”

“要去告诉越女吗?”

“不用,那辆马车是宫里的,越女就算想管,也管不了。”

“可要是赵姬不回来,越女发疯怎么办?”

“能怎么办,她又不是没疯过。”

帝台广阳道,躲出城逃难的庶民早已归城,街上熙熙攘攘,商人重新进出帝台,道路两旁的铺子热闹非凡,人来人往,仿佛这片土地上数月前不曾历经过血流成河的惨象。

一辆三马轺车辚辚自城门处驶来,车盖悬挂铜斧图腾的挂饰,过路的行人纷纷侧目。

寻常人只用驴做骑行,单马轺车已是奢华,这辆轺车却用三匹红色大马做牵引,加上那块闪闪发光的图腾坠子,这定是哪位殷国贵族的车马。

轺车没有帷帐,坐在车里的人一望既知。只见车里坐着两个人,一个衣着华丽身材矮小蓄长须的中年人,一个打扮乡土身材中等面容端正的年轻人。年轻人叽叽喳喳地凑在中年人耳边,兴奋得很。

“想不到帝台如此繁华,叔叔,你早该接我来。”季玉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两只眼睛用不过来。

季衡拽着缰绳,满脸不耐:“你小子,接你来还埋怨叔叔接晚了?那你现在回去,换季罡来。”

季玉讨好地笑笑:“叔叔,是我错了。”

季衡哼一声,“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出去别说是我季家的,丢人。”

季玉满脸堆笑:“那可不行,叔叔这次让我来,不就是让我来为叔叔分忧的吗?我出去要不说是季家人,谁理我呀?人要不理我,我还怎么为叔叔分忧?”

“要不是怕别人占了位子,我才不叫你来。”季衡啐道,“去了太子殿下身边,你若还是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可别怪叔叔冷酷无情。”

季玉好奇问:“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太子殿下,叔叔,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凶吗?像上将军那样?”

季衡:“三言两句说不清,等你见了就知道。总之你记住,切莫在殿下面前卖弄聪明。”

季玉嘴上应下,心中已经开始向往。

上将军已经回了殷地接管国都,季家本家免不了要和上将军起冲突,叔叔这个时候叫他来帝台,他正好远离殷都那个是非之地。从殷地来帝台这一路上,他一直想该如何在殿下面前展现自己的才能。

殷地国都是季家的本家,殿下和王上来了帝台,他们季家自然也要跟过来。

王上身边有叔叔,他不敢奢望去王上身边效力,若能在殿下身边辅佐,那就最好了。

想到这,季玉不由紧张起来,连街道的景色都无心再看,直到他眼中出现两道人影,这才重新激动起来——

“叔叔,帝台果然人杰地灵,如此绝色,竟然一次能看见两个。”季玉捂着胸口,快要喘不过气。

季衡顺着季玉的目光看去,街道边停着的一辆马车里正好下来两个年轻女子。

一个身条瘦长,一个娇小纤细,矮的那个牵着高的那个,不知说了些什么,高个那个弯腰低身,启唇回了句,矮的那个瞬时笑起来,笑容比雪还要干净。

季衡目光重新定在高个美人身上。

“哈哈哈哈哈……”

季玉沉迷在美色中无法自拔,甚至想要求季衡放他下车好让他有机会问候美人,话还没想好怎么说,突然听到一阵大笑。

回头一看,季衡捂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

季玉懵呆:叔叔疯了?

这话当然不敢说,只是问:“叔叔,怎么了?”

季衡捂住自己笑出猪叫的嘴:“发现一件有趣事而已。”

季玉满脸疑惑:“什么有趣事?”

季衡调转车头,一边笑一边说:“我们换条路走,别搅了殿下的雅兴。”

季玉更迷惑了:“殿下?哪有殿下?殿下在哪,叔叔快为我引见。”

季衡笑够了,才腾出空安抚自家侄子:“现在不是见殿下的好时机,我们先去王宫喝酒。”

季玉怏怏:“哦。”

街道卖麦糖的铺子前,姬稷听完赵枝枝说话,目光触及前方车马扬起的灰尘,总觉得哪里不对。

刚才好像隐约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

见过他扮女子的人,都在宫里喝酒,剩下最后一个,就在他手边,刚刚还为了吃麦糖的事小心翼翼问他能不能买两罐。

出来得急,她身上没带钱袋,说要问他借些,回去就还。

“想吃什么就拿什么,不用你还。”说完这话后,姬稷去摸腰带,然后发现自己也没带钱袋。

赵枝枝看出他的窘迫,立刻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吃它,我们就在街上走走,说说话看看风景就很好了。”

姬稷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召唤了昭明。

说是召唤其实也不算,毕竟他也没什么法术,只是将手臂朝空中摆了三下,暗处躲藏的昭明立刻现身。

姬稷没想过让赵枝枝见昭明,但现下这情况,实在无可奈何。

他说过带她上街玩,怎能为了钱财之事,让人看笑话?

“这是谁?”赵枝枝往后退,躲到姬稷身后。

姬稷看向昭明,昭明正好对上他视线,正要将“奴”这个自称抛出口。

姬稷:“是我二兄。”

昭明肩膀一颤,僵在原地。

赵枝枝藏在姬稷身后问候:“阁下安好。”

昭明一个激灵回过神:“贵女客气。”

姬稷将钱袋放到赵枝枝掌心,身后昭明已经远远离去。

赵枝枝好奇问:“你哥哥放心你独自出门?我还以为撞上了他,你就要走了。”

姬稷吃着她买来的麦糖,“有什么不放心的。”

赵枝枝羡慕:“我兄长从不这样,他总是担心很多很多事。”

姬稷:“你有哥哥?”

“有。”赵枝枝也吃起麦糖,“但我很久没见过他了。”

姬稷吃着糖心情很好:“因为你待在云泽台?”

“不是,因为他出远门了。”

姬稷没再问,因为他发现麦糖实在太好吃了。

路上走着走着,赵枝枝往姬稷身边越贴越近。

过去她和阿姐出门,都是坐在马车里,一下马车就入了别府后院,很少像今天这样在街上走来走去。

爹说,她这样的容貌,只有那些公卿贵族才有资格相看,她每次出去见爹的客人,他们的眼神都让她害怕。

她不好意思告诉啾啾,她害怕很多东西,其中一样就是男人,啾啾要是知道,定会觉得她是怪人。

刚才见啾啾的兄长也是,啾啾大概觉得她很没有礼数吧。

姬稷终于发现她的不安,他没有直接问,而是留心观察,她似乎很怕别人盯着她看。

尤其害怕来自男人的目光。

姬稷一愣。

他凝视少女玉白的侧脸,她的手放在他的衣袖边,太过用力地攥着以至于指节都泛白。

随着他们走入的街道上人越来越多,赵枝枝的手越攥越紧。

就在她害怕得快要发颤的那一刻,握成拳头的手忽然被人一点点掰开。

姬稷第一次主动牵住赵枝枝的手,另一手抬起,以袖遮面,挡住她的脸,淡淡道:“我来看路,你跟着就好。前面有卖帷帽的铺子,我们去买两顶。”

帝台不兴戴帷帽,貌丑者才戴。

戴了帷帽,会被路边小童嘲笑丑八怪。

“啾啾。”赵枝枝细声,“我没事的。”

少年站定,微微仰起漂亮的五官,倨傲冷漠:“可我有事,我才不想被这么多人看见我的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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