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端午假内,大理寺抓了人后暂且将长兴侯一家、崔珍及其家人收监,节后再审。

忙完这一切,已经是晌午了。

赵宴平跟着卢太公走出了大理寺。

理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内城门外,卢太公一路都没与赵宴平说什么,要上车了,才回头问道:“忙了一上午,肚子饿了吧,要不要随我回府,陪我喝两盅?”

顺天府尹定下的案子,赵宴平光靠自己只用一天多的时间就把人找出来了,应对之策也胸有成竹,有勇有谋,卢太公欣赏这样的后生。

赵宴平拱手道:“大人盛情,下官本不该推辞,可下官受故人之托帮她找人,如今有了消息,不好再让她久等。”

卢太公脸色一沉,哼道:“不去就算了,以后没有大案休再去扰我清静。”

赵宴平低头赔罪。

卢太公转身上了车,快要放下帘子,见赵宴平依然拱手低头站在那儿,没有丝毫后悔拒绝他的意思,卢太公笑了笑,吩咐车夫出发。

马车走出二十余步,赵宴平才直起身子,步行往京城繁华的主街走去。

端午佳节,来大街上吃玩游逛的百姓更多,接收到几次异样的注视,赵宴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靴子、衣摆上多了很多泥点灰土。他前日去南塘镇穿的就是这一身,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土路,形容必然狼狈。

江南水绣近在眼前,赵宴平临时转身,先回了狮子巷。

“官爷总算回来了,案子查的如何?”郭兴前来开门,见到主子,急切地问道,“昨傍晚三爷还来找过您,我只说您出门了,可能今晚才回。”

赵宴平点头,吩咐他道:“去提桶水放到我房里。”

郭兴上下打量一眼官爷,麻溜去办事。

天气热,赵宴平用凉水擦了一遍身子,换上一件半旧的常服,随便用了两口饭,喝了半壶茶水,这就又出门了。

官爷走得急,像是还有大事要做,郭兴虽然装了一肚子问题,却什么也没敢问。

江南水绣,阿娇今日的生意极好,都晌午了,还有郊外赶来的姑娘们抓紧时间逛着喜欢的铺子,并不着急去吃饭。

江娘子与夏竹招待客人,阿娇坐在账房的小帘子后拨弄算盘,不用算账时,阿娇频频看向铺子门前,既担心崔珍,也牵挂赵宴平。赵宴平在武安县一带颇有威望,那些混混们都怕他,可这里是京城,放眼看去,大概就阿娇会怕一怕他,万一赵宴平直接找到了拐子窝里,单枪匹马被人围攻,打出个好歹……

担心又后悔麻烦他,阿娇简直度日如年。

“哎,赵爷你可算来了,你再不来,那后屋屋顶的瓦都该掉光了,要用的东西都提前备好了,赵爷快去忙吧,屋顶高,您小心点,别从梯子上摔下来。”

江娘子在陪一对儿母女俩看绢花,门口一暗,瞧见赵宴平来了,江娘子心思一动,临时编了一个合适的借口。不然铺子里这么多女客,赵爷一个大老爷们直接去了后院,容易叫人胡乱猜测。

赵宴平心领神会,点点头,在几个姑娘的偷窥下径直朝账房那边走去。

阿娇已经听见了,笑容大方地给他开了这边的门,吩咐夏竹:“我去给给赵爷带路,这边你先看着。”

夏竹便过来接替了阿娇的位置。

阿娇带赵宴平来了后面的走廊,见他神色冷峻什么也看不出来,阿娇忍不住先停下脚步,焦急地问道:“是查到什么消息了吗?”

赵宴平看向里面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去厅里说,也不必让丫鬟们在场。”

阿娇更加不安。

春竹在厢房看着小孟昭午睡,冬竹去后院歇晌了,秋竹留在前院以防主子有什么吩咐。

阿娇让她端茶,茶水上来,阿娇安排秋竹去走廊门口守着,那个位置,既能防止有人从铺子那边不打招呼闯进来,又能瞧见厅里的阿娇、赵宴平,避免了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同时还听不到两人的谈话。

“你考虑的倒是周全。”赵宴平看眼背对他们站着的秋竹,朝阿娇道。

阿娇哪有心情说那个,紧张又期待地看着他,杏眸里充满了担忧。

赵宴平想,幸好他找到了人,没有辜负她的托付,不然她该失望了。

放低声音,赵宴平讲述了崔珍的案子。

阿娇听着很是揪心:“崔珍被长兴侯关了五晚,可有……”

赵宴平明白她的意思,道:“人活着就好,其他都不重要,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很冷静,定也是想开了。”

崔珍想开了,可阿娇替她难受,才十五岁的小姑娘,心灵手巧长得美,如果没有遇到这种事,定能嫁个好人家,夫妻和和美.美,就因为爹娘贪财,伙同儿媳妇亲手将女儿送进了狼窝,让小姑娘受了那么多委屈。

不仅仅是崔珍,还有崔瑾,还有不知多少个受了欺凌却不敢声张的绣娘们。

“等大理寺审完案,是不是可以放崔珍出来了?”难过之后,阿娇开始盘算着如何安慰崔珍了。

赵宴平刚刚只给她讲了崔珍的下落,此时才强调道:“本朝律例容许父母卖女,纵使崔珍不愿,长兴侯买她也没有触犯任何律法。只有你坚持追究崔珍的欠债私逃之罪,大理寺才能以长兴侯窝藏犯人隐瞒不报定他的罪,否则你最多接崔珍出来,惩罚不了长兴侯。”

阿娇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我若撤销对崔珍的状子,大理寺便对长兴侯没办法了?”

赵宴平颔首。

阿娇攥紧帕子:“那,我若坚持告官,崔珍会怎样?”

赵宴平道:“仗刑五十,牢狱一年,长兴侯罪减一等,仗刑二十,牢狱半年。不过你放心,现任刑部尚书是卢太公的学生,他会提醒衙役暗中关照崔珍,保证那五十板子不会伤及崔珍的性命。”

阿娇仍是不甘心:“对长兴侯的惩罚也太轻了,他一个大男人,二十板子算什么,关半年就出来,以后岂不是可以继续祸害女子?”

她黛眉紧蹙,痛恨恶人的模样也透着几分可爱,赵宴平一边看着她一边道:“没那么简单,他若是普通百姓,定刑便是如此了,可他是官员,官员触犯律例,除了该受的律例惩罚,或罢官或贬官或停官待复,还有看圣上如何裁决。圣上器重他,可能教训两句就是,圣上若早对他有了芥蒂,罢官除爵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阿娇听了,心里舒服很多,她在京城这么久,经常听百姓们夸赞当今圣上是明君,姑父山匪出身,圣上也照样赏识姑父带兵的本事,不曾追求姑父以前的旧事,阿娇就觉得,这次圣上也绝不会轻飘飘地放过长兴侯。

“对了,您说您随卢太公进宫面圣,那您见过圣上了?”阿娇悄悄地问赵宴平:“您看清圣上长什么样了吗?”

赵宴平唇角似乎翘了下:“低头进去,然后便是下跪叩首,末等小官,怎敢窥视天颜?”

原来他也没有瞧见圣上长什么样。

阿娇微微失望,旋即又问起崔珍来。

赵宴平道:“我已经嘱咐过她,她知道该怎么说,但此事你知道便可,别再往外传,倘若定不死崔珍私逃的罪,长兴侯也将无罪释放。”

阿娇点点头,崔珍都宁可自己坐牢也要提姐姐报仇了,阿娇绝不会坏了崔珍的计划。

与案子有关的,赵宴平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他端起茶碗喝口茶,放下后道:“你还要忙生意,我就不耽搁了,告辞。”

阿娇见他要走,这才反应过来,她还没有道谢。

她记得站起来,对着那熟悉的宽厚背影道:“赵爷,您帮了我们这么大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您,以后……”

赵宴平突然转了过来,烈日当空,他的身影投进来,完完全全将阿娇笼罩了。

阿娇心里一慌,低下头道:“以后您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赵宴平看着她纤细的身影,低声道:“我确实有一事要你帮忙。”

阿娇疑惑地抬起头。

赵宴平直视她道:“你可以叫我赵爷,但别再用“您”称呼我,你我之间,不必那么生疏。还有,我以前承诺过你的,从始至终都作数,你的任何事,于我而言都不算麻烦。”

阿娇错愕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什么叫他承诺过她的,从始至终都作数?

他又都承诺过她什么?

记忆还很清楚,最开始,他承诺不会碰她,会给她介绍一个好人家。她表明心迹后,他又承诺会照顾她一辈子,即便娶了妻子也不会丢下她。表哥成亲前夕,舅母来赵家闹事,她赔罪说给他添了麻烦,那晚他癫狂得似换了人,狠狠地警告她不许再跟他客气。

这一切,阿娇都记得。

那时阿娇真的信他,可最后……

阿娇打住这叫人烦恼的熟悉思绪,看着他的衣摆道:“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以后我不跟你客气,你也不必与我客气,咱们就当远离故乡的乡邻来往。”

街上传来百姓过节的喧哗,阿娇心中一动,笑道:“太太姑娘都在江南,赵爷单独进京,这两日又为我的事四处奔波,都没吃上粽子呢吧,赵爷稍等,我们中午才煮了一些,自己包的,我去厨房给你装几个,你带回去吃。”

说完,阿娇笑着从他面前走开了。

赵宴平皱眉看着她的身影。

她到底有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稍顷,阿娇提着一个食盒走出厨房,笑着递给了他。

赵宴平微微抿唇,提着一盒颇有分量的粽子谢礼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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