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好时节,官船沿着运河平稳地向北行去,天蓝水清,岸边芳草萋萋。

“表姐你看,前面就是通州,等到了码头,咱们下船,再坐一个时辰马车,就能到家了!”

清晨一早,阿娇带着表妹薛宁走出船篷透气,薛宁四处看看,突然指着前方道。

阿娇只看到碧蓝的天空,清澈的河水,视线所及,仍是一片河水、旷野,并未见城池码头。

“宁宁怎么知道前面就是通州?”阿娇疑惑地问。

薛宁嘿嘿一笑,指着斜对岸岸边的一棵歪脖子柳树道:“我们过来时,离开通州不久就看到这棵树了,现在咱们回来,看到它,岂不是说明通州不远了?”

阿娇惊讶道:“宁宁记性可真好。”

薛宁高兴地笑:“终于回来了,我好想爹爹,表姐你不知道,我刚出生爹爹就去参军了,好不容易才跟爹爹团聚,娘又带着我们去江南给外公他们磕头,分开这么久,不知道爹爹有没有忘了我长什么样。”

“放心吧,你爹爹忘了谁也不会忘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孟氏挑帘出来,笑着对女儿道,身边跟着九岁的薛琰。

“姑母也来了。”阿娇朝母子俩笑道。

孟氏点头,走到姐妹俩中间,发现果然到了通州地段,孟氏也顿觉精神一振。

儿女们去一侧玩了,孟氏偏头看侄女,见一路行来,侄女脸上已经没了刚离开赵家时的郁郁寡欢,孟氏欣慰道:“过去的都过去了,阿娇以后不用再想,等咱们回了将军府,姑母先请良医替你调理身体,身子养好了,姑母再给你找个好郎君。”

阿娇知道姑母是好意,在所有长辈眼中,女儿嫁的好才会过得好,老姑娘只会让人嘲笑同情。

“再说吧,反正我已经十八了,也嫁过,再嫁不急。”阿娇笑笑道,一副不抗拒但也不忧虑的模样。

孟氏爱怜地拍了拍侄女的手。

快到晌午的时候,官船行进了通州码头,但来往船只太多,孟氏这艘船还要排队等候靠岸。

“爹爹!”凑在窗户前的薛宁突然大叫一声,激动地朝外面挥手。

阿娇一听那位当过山匪头子的姑父来了,突然紧张起来,姑母把姑父说得那么听她的话,是真的吗?

坐在表妹身边,阿娇忐忑地从表妹与窗棱中间的缝隙往外望去,就见码头上站了好多来接人的百姓,挤在最前面的一行百姓当中,有一身形雄伟的四旬男子正朝这边望来,然后也跟薛宁似的,一边挥手,一边喊宁宁。

这肯定就是她的大将军姑父了。

不知道是晌午的阳光太灿烂,还是姑父见到表妹笑得太灿烂,阿娇认出姑父的第一眼,竟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反而觉得姑父敦厚淳朴,一看就不像恶人,只是姑父笑容太大,距离又远,阿娇光看到姑父大张的嘴与牙了,具体模样分辨不清,不丑就是了。

旁边一艘船行过来,挡住了双方的视线。

薛宁急着出去见爹爹,孟氏按住女儿,皱眉教训道:“我说过多少次了,进了京城就要守京城的规矩,不可再像在乡下时一样胡闹,看看你哥哥、表姐是怎么做的。”

以前的日子充满了不确定性,孟氏最先教导一双儿女要坚强自立,规矩礼仪上并没有太注重,现在丈夫立功封了官,家里以后来往的也都是官宦人家,孟氏便也该换一套教养子女的方法。

“就娘规矩多,爹爹都不管我。”薛宁嘟着嘴道。

孟氏板着脸道:“你爹爹也是我管出来的,否则哪会有今日的出息,你最好给我听话。”

薛宁小脸上全是不高兴,却也乖乖坐下了。

官船终于靠岸,孟氏帮阿娇、女儿戴好帷帽,自己也戴上,这才领着孩子们走了出去。

薛敖巴巴地站在岸上,盼媳妇盼女儿,结果只盼出来三道戴帷帽的身影,只有儿子露着脸。

“爹爹!”薛宁一头扑了过来。

薛敖大手一捞就将女儿抱了起来,对着白色的帷帽连亲三口。

“都多大了,你还亲,不许再亲!”孟氏低声反对道。

薛敖岂止想亲女儿,他还想亲自己的观音媳妇,只是周围人太多,实在不好下手。

“就你规矩多,还真成大家闺秀了?”薛敖笑容痞气地调.戏道。

孟氏瞪他:“孩子们在呢,你正经点。”

薛敖摸.摸儿子的头,收起痞笑,目光从媳妇的帷帽上移开,落到了阿娇身上。

孟氏牵着阿娇走到身前,给阿娇介绍道:“他就是你姑父,泥腿子一个,读书不多不懂规矩……”

“哪有你这么说自己的丈夫的?”薛敖打断孟氏,径自对阿娇笑道:“阿娇是吧,我是你姑父,你放心,你姑母对你有多好,姑父对你只会更好,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安心在咱们家住着,姑父把你当女儿养。”

他五官俊朗,笑的时候灿烂,不笑的时候仿佛也在笑,实在是很可亲的一个人,阿娇与官爷在一起住了一年半,面对官爷都不如面对这位新姑父自在。

“阿娇见过姑父,以后要给姑父添麻烦了。”阿娇屈膝行礼道。

薛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吸口气道:“你们还真像亲姑侄,瞧瞧这大家闺秀的做派,好了,家里饭菜都做好了,咱们赶紧上车吧。”

他一手抱着女儿,一手牵着儿子,转身在前面带路。

阿娇扶着姑母,笑着跟上。

薛敖的将军府是皇上御赐的,三进的宅子,带两个跨院。孟氏带阿娇启程之前,提前写了封信给薛敖,薛敖早已让人收拾好了一个跨院,专门给阿娇住,还给阿娇买了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

一家人回了府,先坐在一起吃饭,吃完饭孟氏再陪阿娇去跨院认丫鬟。

“姑母太破费了,我用一个丫鬟就够了。”看着跪在面前的四个丫鬟,阿娇对姑母道。

孟氏牵着阿娇进屋,低声叹道:“阿娇你别跟姑母见外,说实话,要不是姑母以前连累了你爹你娘,以你爹的才情抱负,现在官职未必比你姑父差,你天生官家小姐的命,只是命苦耽搁了那么多年,现在姑母只是让你过上该过的日子而已。”

阿娇急道:“您别这么说,我爹我娘从未怪过您。”

孟氏感慨道:“为何不怪?因为咱们是一家人,所以姑母给你什么,你安心收下就是,别想那么多。”

阿娇明白了。

哄好了侄女,晚上单独与薛敖在一起时,孟氏又嘱咐薛敖了一堆话,让薛敖不能对侄女客客气气,以防侄女时刻觉得自己是外人,但也不能对侄女太大大咧咧,以防他的山匪做派吓到了侄女。

薛敖站在她的梳妆椅后面,星眸始终看着镜子里媳妇美艳的脸,听得心不在焉的:“又不是纸做的人,哪那么容易吓到,当年我把你抢回去,也没见把你吓得如何。”

孟氏瞪他。

薛敖举起双手:“行行行,你是大观音,她是小观音,我把你们当大小菩萨一起供着,行了吧?”

孟氏撇撇嘴,突然笑了出来。

薛敖早等不及了,抱起孟氏朝床头走去,参军分别五年,媳妇下江南又走了快仨月,他容易吗?

急归急,孟氏的话薛敖都听进去了,除了不抱阿娇不摸阿娇脑袋,他怎么对女儿薛宁就怎么对阿娇,真的没把阿娇当外人。

阿娇感受到了姑母一家的心意,她很满足,满足还能遇到这么好的亲人。

只是,这里终究不是她的家,阿娇仍然觉得束缚。

每当有官太太来姑母家里做客,看到她都会打听一二,姑母特意隐瞒了她在花月楼的经历,只说她嫁过人,尽管如此,那些官太太看她的眼神仍然让阿娇觉得沉重,是一种负担。但阿娇也不想表现出来,让姑母因为她断了交际。

搬到京城两个月后,阿娇找姑母商量,她想搬出去住,再租个店面开个绣活儿铺子。

在阿娇的坚持下,孟氏同意了。

一入冬月,京城下了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阿娇第一次看到鹅毛大的雪花,惊艳极了。

千里之外的江南,则是淫雨霏霏,屋里屋外同样潮湿,怪烦人的。

谢郢坐在马车上,想到自己就要感受不到这样的雨,竟觉得怅然若失。

“大人,到了。”将马车停在赵家门前,顺哥儿一边下车一边对车内道。

谢郢收起思绪,下了马车。

顺哥儿上前叩门,郭兴来开门,看到主仆俩,一边通传一边开了门。

谢郢站在门外,郭兴开口的时候,他看见堂屋里坐着三人,赵宴平起身朝外走来了,另外两道女子身影匆匆避去了东屋,沈樱白皙的侧脸一晃而过,如这他再也感受不到的特属于江南一带的绵绵细雨。

“赵兄一切可好?”收回视线,谢郢朝赵宴平笑道。

赵宴平很好,只是守孝的日子过于枯燥,他想活动活动筋骨,然而身在孝中,不能随意出门。

寒暄过后,赵宴平将谢郢请进了堂屋。

谢郢是来向赵宴平辞别的,三年知县任期已满,父亲要他回京任职。

京城有大好的前程等着谢郢,赵宴平表示恭喜。

谢郢笑道:“你也别急,家父早在大理寺给你物色了一个官职,暂且让旁人顶上了,等你孝期一过,吏部的文书便会送过来,可惜赵兄非科举出身,只能从最末等的小官做起,家父也不便直接给你谋更好的缺职。”

能有这样的造化赵宴平已经非常感激了,大恩不言谢,他以茶代酒,敬谢郢。

两人正在叙离情,隔壁朱家突然传来一阵争吵。

“大哥要买药,你自己花钱给他买去,凭什么拿我的私房?”

“你的私房也是我给的,我怎么就不能拿了?你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我辛辛苦苦拉扯你长大,花了多少心血,现在拿你一两银子你便跟我闹,没良心的,以后嫁了出去,你怕是再也不肯孝顺我跟你爹了吧?”

“别跟我提嫁人!要不是你造的孽,我也不会到现在都嫁不出去!”

“都给我闭嘴!”

伴随着朱昶怒气冲冲的吼声,金氏与朱双双的争吵终于结束了。

谢郢疑惑地看向赵宴平。好奇之心人人都有,京城的贵公子也不例外。

赵宴平解释道:“董氏与朱时裕和离了,当时闹得很不愉快,致使朱时裕旧病复发。”

病不至死,但很耗药钱。

谢郢懂了,当年朱时裕犯病,金氏卖了外甥女阿娇换钱,现在阿娇去了京城,金氏无人可欺,只好抢女儿的私房。

想到阿娇,谢郢看向赵宴平,低声问道:“孟姑娘进京半年多了,赵兄可还会挂念?”

赵宴平皱眉道:“我与她已毫无关系,大人慎言。”

他刚说完,东屋门帘后突然传来一声少女的轻嗤。

声音传过来,赵宴平的眉头皱得更深。

谢郢笑了,沈樱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直爽。

他继续调侃赵宴平:“我本想回京后替赵兄打听打听孟姑娘的近况,看她在姑母家过得好不好,若是受了什么委屈,看在赵兄的面子上,我能帮的便帮她一把。既然赵兄已决意与她撇清关系,那我也不好再多管闲事。”

赵宴平抿唇。

翠娘焦急的声音突然从南门一侧传了过来:“大人你别听我们官爷胡说,我们小娘子在京城就姑太太一个亲人,若姑太太都让小娘子受委屈,她也太可怜了,您能帮的一定要帮,您若嫌麻烦,就派人把小娘子送回来!”

谢郢笑容更深。

赵宴平眉心直跳,这一个个的,怎么都喜欢偷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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