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以来,纽沁根几乎每天去纳弗-圣马克街的铺子,为得到他所爱的女子而讨价还价。铺子里端坐着亚细亚,她有时用圣埃斯泰弗的名字,有时用她造就的人物努里松夫人的名字。她的周围是那些最漂亮的服饰,但是已经到了令人厌恶的程度:连衣裙不再有连衣裙模样,只不过还没有成为破布罢了。店铺的背景与这个女人摆出的面孔非常相称。这种店铺是巴黎最阴森可怖的特点之一。在这里可以看到死神用他干枯的手扔下的旧衣服,可以听到披肩下肺痨病的喘息声,同样可以想象到金银线交织的长裙下那些女子悲惨的临终景象。那些轻柔的花边上铭刻着奢靡与饥饿之间的痛苦挣扎。在一块羽饰头巾下,可以重新找到一位王后的姿容,头巾式样使人回忆起并几乎能勾划出那业已逝去的脸庞。这是美中之丑!拍卖估价人的手挥动起玉外纳①的鞭子,将走投无路的女子磨损的手笼和陈旧的皮服撒到了一边。这是一堆残败的花朵,昨天刚被剪下,才戴了一天的玫瑰花还在这里或那里发着光华。在这堆残花败絮上,总是蹲着一个老太婆。她老得掉了牙,是高利贷的堂姐妹,秃头的旧货商。她惯于购买外壳,却准备卖出内肉,买进没有女人的长裙,卖出没有长裙的女人。亚细亚在这里就像当上了苦役犯监狱的狱吏,也像啄食死尸内脏的把喙染得血红的秃鹫。那些粗野丑恶的东西使过路行人胆战心惊,有时也使他们吃惊地感到自己一次极其新近而鲜明的记忆竟悬在一个脏脏的玻璃橱窗里。橱窗后面一个引退的真圣埃斯泰弗夫人在做着鬼脸,她比这些令人厌恶的衣物更加可怖。

①玉外纳(约六○-约一四○),古罗马讽刺诗人。流传下来的十六首讽刺诗揭露罗马帝国的暴政,抨击贵族和富人的道德败坏。

恼怒加上生气,一万法郎再加一万法郎,银行家已经同意向德-圣埃斯泰弗夫人提供六万法郎,但这位夫人仍然龇牙咧嘴表示拒绝,那难看的脸色连猕猴都会感到绝望。经过一夜辗转反侧,重新认识到艾丝苔是多么使他如醉如痴,想到交易所里还能发上意外大财,他终于在一个早上来到这里,准备扔出亚细亚索要的十万法郎。不过,他打算从她那里套出很多情况。

“这么说,您下决心啦,我的大活宝?”亚细亚拍拍他的肩膀说。

这种最让人丢脸的亲热劲儿,是这号女人向依赖她们的那些痴情者或贫困者征收的第一项捐税。她们由于永远达不到顾客的高度,便叫顾客与她们并肩坐在她们的污泥堆上。人们可以看出,亚细亚听从主人的吩咐,表演得十分出色。

“必须系(是)介(这)样。”纽沁根说。

“没有敲您的竹杠,”亚细亚回答,“卖女人,比您付的这些钱更贵了,这是比较而言。德-马尔赛为过世的那个科拉莉付了六万法郎。您要的这个得值十万,第一手货。对您来说呀,嘿嘿,老色鬼,这是一件相得益彰的事哩!”

“可系(是),她介(在)哪里呢?”

“啊!您会见到她的。我跟您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啊!亲爱的,这,您这么一动情,就会闹出荒唐事儿。这些姑娘呀,也会克制不住的。现在啊,哪怕是公主,我们也把她们叫作胭脂花……”

“胭基(脂)……”

“好了,您还在装傻?……鲁夏尔跟在她后面呢,我已经借给她五万法郎了……”

“哎!两万五!”银行家高声说。

“见鬼!两万五算五万,这是不言而喻的。”亚细亚回答,“这个女人啊,说句公道话,她倒是挺正直的!她一无所有,就剩下自己这个身子。她对我说:‘我的圣埃斯泰弗夫人,我正受到起诉,只有您才能救助我。借我两万法郎吧,我拿我的心作抵押……’哦,她的心很善良……只有我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要是一说漏嘴,我这两万法郎就没了……过去她住在泰布街,从那儿搬走之前……(——她的家具已被扣押……收入支付了各项费用——这些该死的执达吏!……您是交易所里的老手,您是知道这种情况的!)嘿,她也没那么傻,她把住房租给了一个很漂亮的英国女人,为期两个月。那个小东西……鲁邦普雷便是她的情人。他唯恐失去这个女人,所以只在夜里带她出去散步……但是,由于即将卖掉家具,那英国女人也跑掉了,而且,对吕西安这么个小人物来说,她的花销实在太大……”

“你也放胎(贷)。”纽沁根说。

“用实物支付。”亚细亚说,“我借钱给一些漂亮的女人,她们用这种方式加以偿还,因为,她们可以同时贴现两种票据。”

亚细亚竭力渲染这些女人所扮演的角色,以此进行消遣。这些女人很贪婪,但却比马来亚女人更温柔,更能胁肩谄笑,曲意奉承,她们举出很多充满美好动机的理由,说明她们的生意是正当的。亚细亚装出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说自己有过五个情人,有过孩子,虽然很有经验,但任凭别人诈骗,也毫不在乎。她不时拿出一些当票来,证明她在做生意中碰上多坏的运气,她显得自己手头拮据,还欠了一身债。最后,她那丑陋的面目显得那样天真、纯朴,使男爵终于相信了她扮演的角色。

“那么,雨(如)果我印(扔)出介(这)习(十)万,我到哪里能见到她呢?”他说,一边作了一个决心牺牲一切的手势。

“我的胖老爹,今天晚上您就来吧,坐着你的马车,到体育馆对面。这条路很好走。”亚细亚说,“您停在圣巴尔布街拐角处,我在那儿望风,然后我们一起去找那个黑头发的抵押人……啊!我的这个抵押人,她的头发可真美啊!一拿掉梳子,头发落下来盖住她的身体,艾丝苔就像处身在天幕的装饰下。您虽然对数字很在行,但看您样子在别的方面很傻。我劝您把这小姑娘好好藏起来,人家正要把她送进圣贝拉日监狱呢,要是找到她,第二天就会把她送去……嗯……现在正到处搜索呢。”

“不能把票据徐(赎)回来吗?”三句不离本行的“猞猁”说。

“执达吏拿走了……没有办法呀!这孩子闹了一场恋爱,把人家存在她那里的钱花掉了,现在人家向她要呢。哎!可不是嘛,二十二岁,心总是有点儿浮嘛!”

“号(好),号(好),我来想办法。”纽沁根说,显出狡黠的神情,“我自然系(是)她的保护银(人)了。”

“嘿!大傻瓜,要让她爱上您,才是最要紧的。您有足够的钱买一场可以算是爱情的爱情戏,它能顶上真心实意的爱。我把这个公主交到您的手里,她一定会跟您走,其他的事我就不担心了……不过,她过惯了奢侈的生活,是个受人十分敬重的人。啊!我的小乖乖!这是一个像样的女人……否则,我能给她一万五千法郎吗?”

“那号(好),就介(这)么说定了。今天晚向(上)见!”

男爵像当新郎一样又重新打扮一通。这次他肯定自己能获得成功,所以加倍吃了春药。九点钟,他在约定地点找到了这个丑陋的女人,将她接到自己的马车上。

“去哪里?”男爵问。

“去哪里?”亚细亚说,“马莱区,珍珠街,一个临时地点,因为您的这颗珍珠掉落在污泥里,不过您会把它洗净的!”到了听说的地方,假圣埃斯泰弗夫人龇牙咧嘴地一笑,对纽沁根说,“我们步行一段吧。我还不那么傻,会给您真地址。”

“你习(什)么都考虑到了。”纽沁根回答。

“我就干这一行的嘛。”

亚细亚将纽沁根领到巴尔贝特街。这里有一所房子,由本地一个地毯商配备全套家具。纽沁根被带到房子的五楼。在一间陈设简旧的卧室里,艾丝苔穿着女工服装,正在做刺绣活。百万富翁一见艾丝苔,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亚细亚在艾丝苔耳边几乎嘀咕了一刻钟,然后,这位春心不老的老头勉强张开了口。

“小姐!”他终于对可怜的姑娘说,“您愿意接右(受)我做您的保护银(人)吗?”

“我只能这样做,先生!”艾丝苔说,双眼滚出两大滴泪珠。

“您不要哭,我要使您秦(成)为希(世)界向(上)最幸福的女银(人)……只要央(让)我爱您。您等着瞧吧!”

“我的小姑娘,这位先生是通情达理的。”亚细亚说,“他知道自己已经满了六十六岁,对您一定会宽宏大量。总之,我的美丽的天使,这是我给您找来的一位父亲……”银行家听到这话感到不高兴,亚细亚附耳对他说:“必须对她这么说,开枪打燕手是捉不到燕子的。您到这里来一下,”亚细亚说着将纽沁根带到隔壁房间里,“您没有忘记我们这个小小的协议吧,我的天使?”

纽沁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数出十万法郎给她。卡洛斯此刻正在书房里急切等待着这笔钱,厨娘立刻给他送去了。

“这是咱们那个人向亚细亚投下的十万法郎,现在我们再叫他向欧罗巴放款吧。”卡洛斯和他的心腹站在楼道上,对她这么说。

他向这个马来亚女人作了一番指点,然后便不见了。马来亚女人回到屋里,艾丝苔正在那里伤心地哭泣。这孩子原来还抱着一线希望,现在如同被判了死刑的罪犯,致命的时刻来到了。

“亲爱的孩子,”亚细亚说,“您上哪儿去?……因为纽沁根男爵……”

艾丝苔望了望这位著名的银行家,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惊讶的动作,那动作十分优美。

“系(是)的,我的孩子,我就系(是)德-纽沁根男爵……”

“德-纽沁根男爵不应该,也不可能呆在这种狗窝似的地方。听我说句话……您原来的贴身女仆欧也妮……”

“埃(欧)也妮!泰普(布)街的那个……”男爵叫起来。

“对,她是法院指定的家具看守人,”亚细亚接着说,“她把那套房子租给了那个漂亮的英国女人……”

“啊!我命(明)白了!”男爵说。

“夫人的那位前贴身女仆今晚会好好接待您,”亚细亚指着艾丝苔恭敬地说,“商业治安警察决不会到她原来住的房子来找她,她离开那里已经三个月了……”

“太号(好)了!太号(好)了!”男爵大声说,“何况,我印(认)希(识)商业治安警察,我基(知)道怎么对他们说,号(好)叫他们滚开……”

“欧也妮可是个十分机灵的人,”亚细亚说,“是我把她送给夫人的……”

“我印(认)希(识)她,”百万富翁笑着高声说,“埃(欧)也妮敲了我三万法郎……”艾丝苔做了个表示厌恶的手势。一个有感情的人相信这一表示后,就会把自己的财产统统交给她保管。“哦,那系(是)我的过错。”男爵继续说,“我一心催(追)求您……”他于是把那套房子租给英国女人造成的误会讲了一遍。

“嘿,夫人,您瞧,”亚细亚说,“这事欧也妮一点儿没有告诉您,真是一个滑头!不过,夫人也用惯了这个丫头,”她对着男爵说,“不管怎样,还是留着她吧!”亚细亚把纽沁根拉到一边,对他说:“您给欧也妮每月五百法郎,她能过得富富裕裕,而您就能知道夫人的一切作为。把她送给夫人当贴身女仆吧!由于她敲过您,她以后会待您更好……没有任何东西比敲一个男人的钱更能把女人拴到男人身上。不过,对欧也妮,您也得勒紧缰绳。这个丫头啊,为了捞钱,什么都干得出来,真是可恶!……”

“那你呢?……”

“我?”亚细亚说,“我是叫别人还我钱。”

纽沁根这个老谋深算的人让别人蒙住了双眼,像孩子一样听任摆布。看到这个天真可爱的艾丝苔擦着泪水,以处女般端庄姿态一针一线地做着刺绣活儿,这个钟情的老头便再次产生了在万塞纳森林中的感受。他简直能把自己钱箱的钥匙交出去!他感到自己年轻了,心中充满爱恋,期待亚细亚赶快离去,好让自己跪倒在这个拉斐尔笔下的圣女面前。青春之花在一个贪婪的金融资本家,一个老头心中猛然怒放,这种社会现象从生理学角度很容易得到解释。生意上的沉重压力,连续不断的盘算和为追求百万财富而日夜绞尽脑汁,压抑了他那青春年少的情感和美妙的想象。现在,这一情感和想象冒出头来,迅速生长,开出了花朵,如同一个原因由于偶然情况而显现出它的结果,如同一颗被遗忘的种子受到姗姗来迟的灿烂阳光的照耀而开出了绚丽花朵。男爵十二岁时就进入斯特拉斯堡的一家阿尔德里热老字号当伙计,从未涉足情感世界。因此,他站在自己的偶像前面,听到千百句话语在自己头脑里撞击,而嘴上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于是顺从了自己心中的强烈欲望,而在这个欲望前显现出来的则是一个六十六岁的男人。

“您愿意去泰普(布)街吗?……”他说。

“您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先生。”艾丝苔回答,站起身来。

“爱去哪禾(儿)就哪禾(儿)!”他心花怒放地重复了一句,“您金(真)系(是)天上下凡的仙女,虽言(然)我已经头发花白,可我像小胡(伙)子一样爱您……”

“啊!您完全可以说头发全白了!您的头发太黑了,不会变成花白的。”亚细亚说。

“昆(滚)开,下贱的摇(肉)体贩子!你已经老(捞)到了钱,别在介(这)朵爱青(情)之花上泼脏水!”银行家嚷起来。他一直忍受着亚细亚对他的一连串侮辱,现在用这粗野的斥责来出口恶气。

“老色鬼!你说这话会付出代价的!……”亚细亚说,用巴黎中央菜市场卖菜妇的动作威胁银行家。银行家耸了耸肩膀。“壶嘴和人嘴之间,距离还远着呢,你等着吧!……”她说,纽沁根的蔑视惹怒了她。

那些百万富翁们,他们的钱由法兰西银行为他们保管,他们的公馆由一班奴仆看守,他们上路时由英国的快马驾着车子,所以他们不用担心任何灾祸。男爵以刚刚给了亚细亚十万法郎的男人气概,冷峻地瞟了她一眼。这威风凛然的气势产生了效果。亚细亚退了出去,在楼梯上骂骂咧咧,使用的语言充满革命味道,还提到了绞刑架!

“您对她说什么了?……”这位“绣花的童贞女”问。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

“她怕(把)您给卖了,她敲您的左(竹)杠……”

“当我们受穷时,”她回答说,那神态能使一个外交官心碎,“谁能给我们钱,又有谁能敬重我们呢?……”

“可怜的小姑娘!”纽沁根说,“介(这)里一分钟也不能多呆了!”

纽沁根将手臂伸向艾丝苔,将她带走。他让艾丝苔坐到自己的马车里,那恭敬的姿态,也许对美丽的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也未必如此。

“您将有一套漂亮的切(车)马随从,那系(是)巴黎城中最最缺(出)色的。”纽沁根在路上说,“一切最迷银(人)的号(豪)华用品将集中在您的心(身)边,连王后也不会比您富裕。我将像德国银(人)对待未婚妻那样均(尊)重您,我愿您得到自由……别哭了,听我说……我系(是)金(真)心爱您,那系(是)纯洁的爱青(情)。您的每一滴眼泪都席(使)我心碎……”

“人们能用真正的爱情去爱一个用钱买来的女子吗?……”可怜的姑娘用动人的声音问。

“约瑟由于心将(肠)好,被他的兄弟缺(出)卖过,这系(是)心(圣)经里说的。何况在东方,合法妻子也系(是)买的。”

到了泰布街,艾丝苔重新见到享受过幸福的地方,无法克制悲痛的感情,她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木然不动,强忍每一滴眼泪。银行家嘀嘀咕咕地向她倾诉狂热的爱情,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银行家跪到她面前,她听之任之,没有对他说一句话。银行家拉住她的手,她无动于衷。纽沁根发现她的脚冰冷,给她暖脚。简直可以说,她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性别。她的热泪洒落在男爵的头上,而冰冷的双脚被男爵暖热,这样的景象从午夜一直持续到凌晨二时。

“埃(欧)也妮,”男爵最后呼唤欧罗巴,“你服侍女居(主)银(人)睡觉吧……”

“不,”艾丝苔像一匹受惊的马倏地站立起来,大声说,“绝不在这里!……”

“嘿,先生,我了解夫人,她像羊羔一样温顺善良,”欧罗巴对银行家说,“只是不能冲撞她,总得顺着她来……她过去在这里受了那么多苦!……——您瞧!……家具是多么陈旧!——让她想想自己的事吧……您就好心好意地给她安顿一处漂亮的公馆吧。她看见周围全是新的东西,说不定会忘记原来的环境,觉得比现在要好,会变得天使般的温柔——哦,夫人可是无与伦比的!您得了这么个卓绝的人儿,真该自豪啊:她心地善良,举止和蔼,脚背柔嫩,皮肤细腻,一朵玫瑰花……啊!……那风趣幽默的劲儿能叫判了死刑的囚犯发出笑声……夫人很容易感受爱情……——而且她多会打扮!……要是说花钱多,如人们所说,一个男人这么花钱,值!——她在这里的所有衣裙都被扣押了,她的这身打扮已经过时了三个月——然而,夫人是那么善良。您瞧,我多么喜爱她,她是我的女主人嘛!——可是,说句公道话,像她这样一个女子,看到自己置身于这些被查封的家具中间,是什么滋味!……而这又为谁呢?为一个骗了她的无赖……可怜的弱女子!她已经完全变了样了。”

“艾丝泰(苔)……艾丝泰(苔)……”男爵说,“您睡觉吧,我的天席(使)?——哎,雨(如)果我席(使)您害怕,我就躺在介(这)个将(长)沙发向(上)……”男爵大声说。看到艾丝苔不停地哭泣,他的心中燃起了最纯洁的爱情。

“那好。”艾丝苔回答,一边拉住男爵的手,怀着感激的心情吻了一下。这使这只“猞猁”的眼睛涌出一种很像泪水的东西,“我将对您感激不尽……”

她于是赶紧回到自己卧室,关上了门。

“介(这)里头有习(什)么名堂……”纽沁根吃了春药,躁动不宁,心里这样想,“我家里的银(人)会说些习(什)么呢?……”

他站起身,透过窗子向外观望:“我的马车一直停在那里……天马上要亮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中暗想:“要是纽沁根夫人知道我这一夜是怎么过的,她该怎么嘲笑我啊!……”

他傻呆呆地躺下来,把耳朵贴到艾丝苔的房门上。

“艾丝泰(苔)!……”

没有任何回答。

“天哪!她还在哭呢!……”他心里说,又回到长沙发上躺下。

德-纽沁根男爵在长沙发上睡着了。他勉强睡去,姿势又不舒服,所以睡得很不安稳。他做了那种错综复杂变化无穷的梦,这种梦境是医学生理学上尚未得到解释的现象之一。日出以后十分钟,欧罗巴将他从梦中唤醒。他吓了一跳。

“啊!天哪!夫人,”她喊道,“夫人!当兵的!……宪兵,法院,要抓你呢……”

艾丝苔打开房门,露出身形。她胡乱披着一件便袍,赤脚拖着拖鞋,散乱着头发,美得要叫拉斐尔笔下的天使恼火。就在这时候,客厅的门被打开,一股污浊的人流涌进来。他们张开十只魔爪,向这位犹如弗朗德尔宗教画上的仙女扑去。一个男人走上前来,他是贡当松。可恶的贡当松伸出手,抓住了艾丝苔有点儿汗湿的胳膊。

“你是艾丝苔-冯……小姐吗?”他问。

欧罗巴立刻在贡当松脸上扇了一记反手耳光,又在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脚,那是被称为法国拳的著名的一招。贡当松立刻倒在地毯上,滚出好一段距离。

“住手!”她喊道,“不许碰我的女主人!”

“她打断了我的腿!”贡当松嚷着站起来,“你会付出代价的!……”

那五个穿执达吏助手服装的人,头上戴着丑陋的帽子,而他们的脑袋比帽子还要丑陋,好像带纹络的桃花心木雕成,一个个斜眼歪鼻,龇牙咧嘴。鲁夏尔从他们中间走出来,服饰比别人稍稍整齐,头上戴着帽子,一脸嬉皮笑脸令人肉麻的神态。

“小姐,你被逮捕了。”他对艾丝苔说,“至于你呢,小丫头,”他对欧罗巴说,“任何抗拒都将受到惩罚,任何抵抗都无济于事。”

枪托落在餐厅和前厅地面上,发出了响声,说明还有治安警察前来增援,这也证明了鲁夏尔刚才这番话的分量。

“为什么要逮捕我?”艾丝苔天真地问。

“是不是欠了点债?……”鲁夏尔回答。

“啊!真的!”艾丝苔大声说,“让我穿上衣服吧。”

“对不起,小姐,我必须肯定你返回卧室后没有任何办法逃跑才行。”鲁夏尔说。

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男爵来不及进行干预。

“嘿!我就系(是)那个出卖别银(人)摇(肉)体的卑鄙家伙纽沁根男爵!……”可怕的亚细亚喊起来,从那些执达吏助手中间挤过来,窜到长沙发边上。她装作在这里发现了银行家。

“下尖(贱)的东西!”纽沁根叫道,摆出一副银行家的威严。

他连忙冲过去,站到艾丝苔和鲁夏尔中间。鲁夏尔听到贡当松一声惊叫,便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啊,原来是德-纽沁根男爵先生……”

鲁夏尔一挥手,所有的执达吏助手全都恭恭敬敬地脱下帽子,从房间里退了出去。只有贡当松一个人留下来。

“男爵先生准备付钱吗?……”这位商业治安警察问,手里拿着帽子。

“我付。”男爵回答,“不过,我得弄弄明白系(是)怎么回系(事)。”

“已经算清的是三十一万二千多法郎,不包括逮捕费。”

“三习(十)万法郎!”男爵叫起来,“——一个银(人)在将(长)沙发上羞(睡)了一夜,醒来时要付介(这)么多钱,也太贵了!”他在欧罗巴耳边说了这几句话。

“这个人真是德-纽沁根男爵吗?”欧罗巴问鲁夏尔,同时做了一个表示怀疑的手势。法兰西剧院扮演侍女的著名演员杜蓬小姐①看了她的表演也会感到嫉妒。

①卡罗丽娜-杜蓬,一八一○至一八四○年在法兰西剧院演出。

“是的,小姐。”鲁夏尔说。

“是的。”贡当松回答。

“我替她担跑(保)。”男爵说。欧罗巴的怀疑刺伤了他的自尊心。“让我跟她说一句话。”

艾丝苔和她的年迈情人进了卧室。鲁夏尔认为有必要把耳朵贴在钥匙孔上偷听。

“艾丝泰(苔),我爱你心(胜)过爱自己的心(生)命。但系(是),为习(什)么要把钱开(给)你的债主呢?放在您的钱包里不系(是)更号(好)吗?您先进监狱去吧,我将花习(十)万法郎为你赎回介(这)习(十)万埃居,还有二习(十)万法郎归您小(所)有……”

“这种做法没有用处!”鲁夏尔在门外对他喝道,“债主啊,他可没有爱上小姐!……您明白吗?而且,自从他知道您爱上了她,他的要价更高了。”

“虾(傻)瓜!”纽沁根打开房门,让鲁夏尔进入卧室,对他大声说,“你只基(知)道你说的介(这)些!雨(如)果你把介(这)系(事)盼(办)秦(成),我开(给)你倍(百)分之二习(十)……”

“这不可能,男爵先生。”

“怎么,先生!”欧罗巴插嘴说,“您忍心让我的女主人进监狱!……夫人,您愿意要我的工资、我的积蓄吗?拿去吧,我有四万法郎呢……”

“啊!可怜的姑娘,我真不知道你的心这么好!”艾丝苔说着将欧罗巴搂在自己怀中。

欧罗巴痛哭起来。

“我付钱。”男爵显出一副可怜相说。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张小方纸,这是银行发给银行家用的。只要在上面用大写和阿拉伯数字填上钱数,持票人即可凭票取款。

“不用了,男爵先生,”鲁夏尔说,“我下令只收黄金白银。看在您的面上,我就改收钞票吧。”

“塔尔丢夫!”男爵喊道,“你把票据拿开(给)我看!”

贡当松拿出三份蓝色封面的材料。男爵接过材料,同时用眼睛盯着贡当松,在他耳边说:“你早点告许(诉)我就号(好)了。”

“嘿!男爵先生,我怎么知道您在这儿?”这位密探回答。他不在乎鲁夏尔是否听见他的话。“您没有继续信任我,现在吃了大亏。人家是在敲诈您呢。”这个老谋深算的哲学家耸了耸肩膀补充说。

“是介(这)么回系(事)。”男爵心里说,“啊!我的小姑娘,”他看见汇票后对艾丝苔高声说,“你向(上)了一个习(十)足的坏蛋、一个披(骗)子①的当了!”

①指乔治-德-埃斯图尔尼。

“哎!是啊,”可怜的艾丝苔说,“可是他那时候很喜欢我!……”

“雨(如)果我早基(知)道介(这)样……我考(可)以为你进行抗争。”

“您糊涂了,男爵先生,”鲁夏尔说,“还有一个第三者持票人呢。”

“对,”男爵继续说,“有第三者持票银(人)……赛里泽,一个考(可)以用来抗衡的银(人)!”

“他有心灵创伤,”贡当松笑着说,“他在说模棱两可的话,”

“男爵先生愿意给您的出纳写个条子吗?”鲁夏尔微微一笑说,“我派贡当松上他那里去,然后将我的人撤走。时候不早了,一会儿搞得谁都知道了……”

“号(好)吧,贡汤(当)松!……”纽沁根大声说,“我的缺(出)纳住在马杜林街和拱廊街交叉拐角处。介(这)是条子。由于我们的钱都放在银行里,雨(如)果我们莫(没)有习(十)万埃居,他考(可)以到杜-蒂那或凯勒那里去……——穿上衣服吧,我的天席(使),”他对艾丝苔说,“你自由了——老太婆要比年轻女子肯(更)危险……”他盯着亚细亚喊了一句。

“我要去叫债主大笑一场,”亚细亚对他说,“今天他会让我乐一乐——别记恨啊,男爵先生……”圣埃斯泰弗夫人丑态十足地鞠了一躬,补充说。

鲁夏尔从男爵手中接过票据,单独与男爵呆在客厅里。半小时后,出纳走进客厅,后边跟着贡当松。这时候,艾丝苔又出现了,打扮得十分动人,虽然是临时凑合的。鲁夏尔数完了钱。男爵想仔细看看那些票据,但是艾丝苔做出了一个母猫似的敏捷动作,把票据一把抓了过去,放进自己写字台的抽屉里。

“为这个下贱女人,你给我什么了?……”贡当松对纽沁根说。

“你宣(说)话不尊重银(人)。”男爵说。

“可是,我的腿呢!……”贡当松喊道。

“鲁夏尔,你穷(从)一千法郎票子的余额里,拿出一倍(百)法郎开(给)贡汤(当)松……”

“介(这)个女人确习(实)漂亮!”出纳从泰布街出来时对纽沁根男爵说,“不过,向男爵先生提出的要价也系(是)够高的。”

“你要给我保朽(守)秘密啊!”男爵说。他也已经要求贡当松和鲁夏尔为他保密。

鲁夏尔走了,后边跟着贡当松。鲁夏尔一到大路上,在那里盯着他的亚细亚把这个商业警察拦住了。

“执达吏和债主都在那边一辆出租马车里,他们正如饥似渴呢!”她对鲁夏尔说,“油水大得很呢!”

鲁夏尔数钱时,贡当松得以仔细打量这两位主顾①。他瞥见卡洛斯的眼睛,认出了假发下前额的形状。正是这假发,他觉得似乎可疑。他记下出租马车号码,装作对发生的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干。亚细亚和欧罗巴也使他十分诧异。他料想男爵被这些极度狡猾的人算计了。他想到鲁夏尔请他帮忙时,行迹异样诡秘,就觉得自己猜测更有道理。此外,欧罗巴用脚绊了贡当松,并非只击中了他的胫骨。“这一脚有圣拉扎尔监狱的味道”②,他从地上爬起来时心里这样想。

①指呆在马车上的假威廉-巴尔凯和他的执达吏。

②意为有女囚监狱狱吏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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