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片场。

终于到兰菏的杀青戏了,很简单,一个远景,他和老把式汪大爷一起,要把鸽子都放起来,得拍到鸽子美美地掠过他身前。

这个一点都不难,兰菏只要往那儿一站吧,鸽子就都飞走了。至于到底美不美,反正人和鸽子的审美也不一样,它们心里苦观众又看不出来。

这里拍了好几条,因此汪大爷反复把鸽子叫回来。

张巡春背着手站在荒凉的草场上,仰首听着漫天鸽哨,身影挺拔,又有说不出的寂寥。

而就在旁边,也有一场仪式正在进行,剧组里几个青壮年把胡仙牌位请出来,用红布包好了,上了最后三柱香,便启程要送到指定的山洞里去。

由于约定俗成的规矩,剧组和村里任何人都对他们几个视而不见,一句话也不交流。他们就像幽灵一样,护着牌位离开杨家,从村口经过。

村口的草地,张巡春站在鸽子群之中,目光渐渐收回……

“咔!”柳醇阳大声道,“过,张巡春,杀青!”

简单几个字,表示兰菏的工作结束了。

他脸上那代表着张巡春的天真与残忍混杂着的神情,也渐渐转变,成为了平素惯常的亲和微笑。

兰菏和汪大爷站得比较远,汪大爷把鸽子赶了回来,他也正想往回走,却见从那送牌位的队伍中,走过来一个十分眼熟的红衣姑娘。

胡七十九?对了,今天是她的牌位离开的日子。兰菏不知道她离开队伍,往这边来是做什么,难道要和柳醇阳告别?

只见胡七十九走得似慢实快,越过柳醇阳等人,不多时就到了跟前,吊梢眼看着兰菏:“嘻嘻,我来同你道别。”

兰菏装作没看到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心底却是打起了小鼓,胡七十九怎么会知道他就是昨晚的无常。

“单看你这样子,我真要以为你看不见我了,不愧是演员。”胡七十九咯咯笑,信心满满地道,“不必装了,昨天我故意在你身上沾了几根毛,看你往哪儿去。昨晚我就奇怪呢,你那做派一点儿也不阴差,倒给我香火,还叫我去跟和尚沟通,和尚都一脸茫然。这附近吃阴间饭的、鬼差我都认识,你又是哪里来的……一探看,果然是个生无常,果然是这剧组的人。”

居然被扒马甲,小看这胡七十九了!

不愧是狡猾的狐仙,兰菏只想着胡大姑娘也被瞒过了,但那是在老白的帮助下,而且胡大姑娘没接触过他的工作。

没想到,疏漏了修为低于大姑娘还爱哭脸的胡七十九,一句话,一个动作而已,就让她琢磨出那么多,还偷偷动了手脚,是他掉以轻心了啊。

但四周有人,兰菏也不作声,连表情都没变,只比划了一下,示意等会儿私聊。

倒是这个时候,那些鸽子原本被汪大爷赶着回笼的,可兰菏和胡七十九一前一后站在这儿,当时鸽子们就不动了。

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僵了,停在原地。

鸽子本来就怕什么黄鼠狼、狐狸之类的,胡七十九还成了气候,它们怕兰菏,还是畏惧阴气地缩起来,怕胡七十九,则是像猎物已经被吓软了,只能等着被吃。

汪大爷奇怪了:“咦?”

他们可都看不到胡仙的影儿啊,只能看到兰菏站在那儿,然后身边停满了鸽子,离他还挺近。

那边,要走过来和兰菏庆祝的程海东、柳醇阳等人,随着距离拉近,也发现了这个场面,纷纷吐槽:

“这是怎么回事!鸽子们都怎么了?昨天喂的熊心豹子胆吗?”

“这个世界不真实,为什么鸽子见到鸽见愁没有逃跑?”

“谁带鸽子上妙感山求香了吗……”

兰菏:“…………”

这说得都是什么和什么?

他也不打算解释,什么时候这种事需要他解释了,只若无其事地道:“可能是我生物什么电流磁场又变了?现场有大磁铁?”

汪大爷也摸不着头脑,这已经超出他的知识范畴了,“呃,这个……”

太多问号在剧组上空漂浮,柳醇阳且不管那么多,先一招手,让现场摄影师接着拍,把这一幕也给录下来,他怎么觉着很神奇呢。

“兰菏,你往那边靠一点。”柳醇阳说。

众人:“……”

哎,还挺耳熟的话,不愧是你,柳导。

兰菏本来离鸽子就很近了,又往它们中走了几步,鸽子自然是仍然不动。

只见胡七十九嘻嘻一笑,从鸽子后头去赶它们,那些鸽子下意识就扑腾了起来,然后一下撞进兰菏怀里。

其他人:!!!

汪大爷:“天啊!!”

兰菏:“……”

他僵硬地捧起鸽子,胡七十九就站在他身边,低头戳那鸽子的脑袋,鸽子缩了缩头,整个入定起来。

不过在其他人眼中,则是鸽子到了兰菏手里,脖子一缩,腿一收,安然享受起了帅哥的拥抱。

陈星扬震撼地道:“鸽王之王啊!”

程海东则摇着头道:“兰菏,你还说你不会炼蛊,这就是传说中的鸽子蛊吧……”

这等疯话当然没人会信,还不如磁场变化靠谱。

制片啧啧称奇,另有意见:“你们没发现么,兰菏一杀青,鸽子对他的态度,就瞬间转变了。刚才摄像机应该都记录到了——是他出了戏,表情变了,鸽子才变的。”

柳醇阳:“我靠,你什么意思?”

制片反问:“难道你们不觉得,鸽子是因为兰菏的演技,才对他态度不同的吗?都说动物见到屠夫也会下意识害怕,兰菏的角色不就很凶残,鸽子怕的其实不是兰菏,而是‘张巡春’吧!”

这话说的,编剧吴玲当时就鼓起掌来。有戏剧性,她喜欢!

现场一时也嘈杂起来。

这样好像也说得通,有时候不在拍戏,鸽子还是怕,完全可以说成仍然在角色里。不管怎么样,这是对眼前神奇景象的一种有理有据的诠释。

否则,要怎么解释镜头里,兰菏上一刻还鸽见愁,下一刻就万鸽迷呢?

爱热闹的大家,立刻附和起了制片的话,连连感慨牛逼,神奇,并为其添砖加瓦,捕捉证据。

制片脸上的笑容愈发有深意起来,嗯,不管到底是磁场还是演技,他啊,就要这么宣传!想到这里,顺便看了一眼,确定之前的所有内容摄影都有拍下来。

兰菏嘴角一抽,真是人间百态啊,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把鸽子给放了回去,“那个,谢谢大家,谢谢鸽子,我去上个厕所。”

他从人堆里挤了出去。

胡七十九也跟着钻出去了。

他们一离开,鸽子立刻恢复活力,扑啦啦飞走了,带起一片清丽的鸽哨声,远上云霄。这可像是更加印证了制片的话,本来还有些怀疑的人都要笃信了。

汪大爷也抓了抓头:这要不是兰菏的生物磁场突然变了,那只能说兰菏驯鸽的功力远比他深,而且是深不见底,才能在短短时间内,就征服了他训了许久的盘儿!

……

兰菏走到了无人处,回身道:“你想怎么样?”

胡七十九笑笑道:“我说了,只是和你道别。”她故意用兰菏昨晚和自己说话的句式,“你是不想被人知道身份,才戴面具的吧,放心,我可以替你保守此事。”

兰菏仔细看她神情,分辨真假,昨晚她可是一边说话,一边就伸爪子了。但如果胡七十九真的愿意保密,也省去了他的麻烦。

否则,他完全可以想象自己会受到各种骚扰。不说别人,大姑娘就得天天来吧……纵有好处,这也真是一个麻烦无比的兼职。

胡七十九神色一敛,“对面不知人有骨?我和那些没骨气的人可不一样,言而有信,既输给你,绝不会随意借此挑事,连大姑娘我都不告诉!我嘛,不过是出于谨慎,探一探你身份。再者,咱们认识认识,以后若要来往也方便……”

兰菏:“……我不顶仙儿。”

胡七十九一脸失望:“你这么果断做什么,还不知道我的好呢。”

我!就!知!道!

兰菏心想,说那么多,还强调不告诉大姑娘,其实就为了这吧!

他早该想到的,胡大姑娘不也一直心心念念想住到他家里去,好天天吃香。

胡七十九还不死心:“我说,你走无常是为了什么?”

兰菏:“呃,现在是为了恰饭。”

胡七十九眼睛一亮,拍手道:“那不正正好儿,你若带我回家,我保你全家米尽吃,天然气尽烧,永远不用交电费,瘟病远离,财运亨通……”

她自降身份给杨家做家仙是报恩,想叫兰菏顶仙儿,那就纯属馋了。有的人家里修着最豪华的财神楼,也不一定有仙家愿意来,有的人,让她都好想毛爪自荐……

兰菏摇摇头:“没,就是基本意义上的恰饭,能恰饱就行。”他虽然糊,但不穷,不求发财,另外他们湘省人,本就把“吃”念成“qia”,“我走无常就是因为拍戏要节食,走无常可以吃供奉还不长胖。”

胡七十九:“………………”

真是有被噎到,胡七十九脸黑黑地道:“那好吧,咱们也可以做朋友嘛,既知道你身份,为表诚心,我也告诉你我的闺名。”

——早说了幽冥世界,姓名乃是重要的符号。这些仙家的本名都是不轻易外露的,坛下弟子都是称呼他们的外号,大多数是以姓氏加排行。什么胡三太爷,傻二仙姑之类。

兰菏现在连宋浮檀的名字,还只知道三分之一。

知道后,其实是信任,也是一份责任,你得对得起人家跟你这么交心啊。当然,你要是小人那就算了。

所以兰菏迅速道:“我信你,没必要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但胡七十九更迅速,她飞快赶在兰菏拒绝之前道:“我叫袭人!”

兰菏:“……”

唉,还是被交心了……

那也没办法,兰菏勉强一笑,礼貌地夸奖:“好名字,你也读《红楼》啊,狐女袭人,现在听起来,倒有《聊斋》的味儿了。”

胡七十九莫名其妙地看他,“甚红楼绿楼,我叫袭人是因为我小时候就特别喜欢袭击山上的活人,他们怪烦的,老来砍树。”

兰菏:“…………”

胡七十九又拿出了指甲刀,对兰菏道:“看你那指甲,应是大姑娘相赠,我也送你一片指甲,你试用一下。虽说我实力不如大姑娘,但也有我自己的长处呢……”

她二话不说剪了片试用装给兰菏,非要兰菏收下,“嘻嘻,你若觉得合用,想找我,就到上秋山来,或是烧子夜香,喊我的本名,我若听到了,自然前去。”

兰菏只好也用纸包住了,头疼地道:“你们这一个个都是柜姐,太热情了。”

胡七十九住在小杨家里十年,人类知识她有的懂有的不懂,主要是小杨也不化妆:“哈?啥柜姐?”

兰菏:“没什么,七十九姑娘,多谢你,咱们回见吧,我先出去了。”

胡七十九殷切地招手:“我也该走了,记得试用啊!”

……

兰菏和胡七十九分别后往回走,刚出了厕所所在的院子,就被一团树叶糊了脸,“唔,唔!”

“靠,有刺客!”这一看就是人类在袭击,兰菏连退几步,看清原来是陈星扬和程海东,他俩手里拿着柳条。

“没事嘿。”程海东道。桃木是没有,他找到了柳木,柳木又叫鬼怖木,带有生机和阳气,和桃木一样,也可以驱邪避鬼。

兰菏没好气地道:“我今天杀青,如果这是折柳送别,倒也不必这么亲密吧。”

程海东和陈星扬对视一眼,“什么啊,我们是担心,你这突然万鸽迷,不会是也被什么大仙儿附体了吧。”

兰菏不动声色地道:“制片不是说我演技爆发么,柳导也说我百邪不侵。”

别说,这俩人歪打正着,还真猜中了一半……

“嘿嘿,你可真是牛逼大发了。”陈星扬揽着他道,“你今儿就走了吧?休息多久啊。”听到回答后,他有些遗憾地道,“那等我杀青,你又进王茂导演的组了,聚不上啦。不过我姐应该会请你去做客。”

“嗯,回头有空再见,我也去看看淼淼。”兰菏应下了。

兰菏和剧组新结交的朋友们告别后,就踏上了回家的路。接下来,他会有十天左右的休整时间,紧接着还要进《清梦几何》剧组,出演男三号。

兰菏一路公交倒地铁,这才回到所住的小区,在电梯里又遇到了他的邻居应韶。

“哎呀,忙完啦,我又看到你的新闻了。”应韶热情地道,“厉害厉害,你和星语女神看起来挺熟呢,还有那跟你对戏的,女神的弟弟,谁来着,陈星扬?”

兰菏:“嗯,哈哈。”

我靠,够能装的啊,这就不知道陈星扬是谁了……

应韶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越来越后悔,当初为什么一时口嗨,和兰菏说自己是骗子了。

最近实在穷得不行了,看谁都像客户。之前还想保护一下邻居,现在盯着他,就心想,都说娱乐圈那些人很多迷信的,他应该好好发展这个客户啊!

应韶决定厚着脸皮试试:“诶,那个,不知道你平时有没有信仰?”

兰菏当然是道:“没有吧,我不怎么信那些。”他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怎么了,做市场调查吗?”

“其实是想澄清一点事啦……”应韶讪讪道,“你应该还记得,前段时间我家动静很大,监控也花了,我还受伤……你真觉得那是生病能造成的吗?你不觉得诡异吗?”

兰菏微笑不语,就像每一个看骗子的人,而且因为这个骗子是半熟不熟的邻居,所以这种微笑,一定是生疏礼貌得恰到好处,分寸拿捏极好……

谁让他刚放假,心情好,就陪你飙飙戏。

应韶深沉地道:“那天,我其实是为了帮一个客户解决脏东西,进入了玄之又玄的境界,后来险象环生,差点死了,幸好我下面有人——像我们这行,需要和鬼神沟通,比如,黑白无常你知道吧?”

兰菏:“……”

……他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应韶在吹牛逼,还黑白无常,你明明只见过兰无常。

兰菏冷静地道:“你是说鬼神附体或者下阴吗?”

应韶:“就这个意思!你听过?”

兰菏:“应该是仪式太累了,加上自我暗示,所以癔症性昏厥。”

应韶:“…………”

对于怎么糊弄法师,兰菏也比较娴熟。

——这些吃阴间饭的,有些是徒弟找师父,有的是师父找徒弟,以前兰菏演技还不够精湛的时候,偶尔暴露能见鬼,就有苗家的巫师觉得兰菏不错,想教他立法坛。

那家伙,比应韶吹得玄乎多了,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叫鬼芝,《抱朴子》里写的,吃了能见鬼神。

兰菏当时回了句:“不知道,但我觉得毒蘑菇效果都差不多。”

巫师气到翻白眼,就此作罢了。

兰菏本以为应韶也会作罢,没想到应韶继续道:“你要说生物,我们这也是有科学依据的,都是检测过的,我们所传承的咒语,能产生次声波,含有3至6hz的次声振动……”

兰菏:“……”

……这个法师有点难搞!内容比汪大爷更系统、具有科技含量,可能上过学!

幸好这时兰菏的手机响了,他赶紧示意了一下,故意一脸逃避。

应韶颇为失落,这种心志坚定的人,真是太难招揽了。

电梯也到了楼层,安利失败的应韶悻悻走到自家门口,打开门就大声骂师弟:“还搁这儿躺着呢,哥干得吭哧瘪肚,你们来了也不知道煮个饭……”

兰菏那边的电话是他妈妈打来的,两人一般用微信交流,今天妈妈在外婆那里,直接拨了电话过来。

兰菏家一直在城市,户口本都跟着爸爸写的汉族,但外婆年纪大,以前住在苗寨,现在说话还是时常夹带着几句苗语。

兰菏也用苗语和她回了几句,“嗯嗯,知道呢,有好好吃饭。”

……

此时的楼梯间。

一个穿着维修工人服装的瘦小男子小心翼翼探出头看了看,十分警惕,以免被发现。否则,最牛的蛊师,都不必靠近,只要动动手指,甚至稍一动念,就能放蛊。

没错,他当然不是什么维修工人,而是受人之托。有位江湖人称楼爷的法师,在京城小有名气,平时带着伙计们,打卦、接寿、看地理、过阴,样样弄得,要是没有生意,就用拘役的冤魂创造生意,在高人如过江之鲫的地头,倒也过得去。

只是上回吧,楼爷做局被一个叫应韶的撞破。派来寻仇的冤魂又让那个叫应韶的给收走了,怎么做**是招不回来。那可是楼爷多年心血啊,甚至楼爷都认怂了,应韶还装傻。

这个损失,实在禁不起,这口气,也实在咽不下去。

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以蛊治蛊,知其蛊名即可克之。

例如,蜈蚣蛊可克制蛇蛊,□□蛊又可克制蜈蚣蛊……应韶养的是金蚕蛊,作为蛊鬼能克制冤魂,那就用不要再派什么小鬼了,找相应的蛊虫治他!

楼爷特意找了一位相识蛊师助拳,这才有了他的出现。蛊师自恃身份,本人当然不会为了这样的后生专门跑一趟,只给了两只蛊。

楼爷的小弟里,他和应韶是没见过的,应韶认不出他,于是,他带着蛊师给的瓦罐前来,准备应韶一回来,就悄悄放蛊。

只是这层楼的两个住户好像同时回来了,一个进了左边,一个进了右边。他只听楼爷形容过应韶的长相,这一时也认不出来,

不过楼爷查过了,告诉他应韶住1801号,左手边那间,非常详细。

到了现场一看,门牌号没贴,但左右是很好分辨的。

但他听了那两人说话,有一丝迷惑,左边的一口东北话,右边说的苗语……大哥虽然没说应韶是哪里人,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说苗语的才是蛊师啊!

灵光一闪,他想明白了——所谓左手边,指的可能是面对大楼的左手边,但当你进了楼,从电梯出来,方位则与从外头看相反了。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

嗯嗯,他点头,就是这样,差点搞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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