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洪水退去的城池,一片狼藉。
墨桥生率着他的卫队,骑行在泥泞的街道上。
无数的晋国士兵手持长矛在路旁维持着战后的秩序。
道路两侧跪伏着不安的琪县平民,他们在长矛的枪尖前低下了脑袋。
那些面朝着泥泞,看不见表情的面孔,有些充满着城破家亡的悲愤,有些布满对未知命运的忧心。
不论如何,从他们眼前骑马而过的这位一身黑甲的敌方大将,都是一位令他们胆战心惊的存在。
早在水淹全城之时,关于这位奴隶出身的将军的传说,便传遍了全城。
有说他以色侍君,毫无谋略。
有说他杀人如麻,冷血无情。
当然,传得最玄乎其玄的,还是那个“倾城不换”的故事。
故事中那个用来交换将军的“城”,就是他们脚下这片赖以生存土地。
如今,城破了,满身煞气的“墨阎王”率军入了城。
他们只能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祈祷这位将军不要用他们这些平民百姓的性命来偿还主君犯下的错。
琪县守将甘延寿肉袒自束,跪在地上,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
这是他一生中最为屈辱的时刻,而这份屈辱却未必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我是不是错了,我应该在晋军初围城池的时候,就主动出击。
而不是这般谨小慎微,只想着固守城池。
如今,多想也无益。
他只希望晋军将军墨桥生,看在他如此卑微祈降的份上,能够放下一己的私怨,不要做出屠城报复的举动。
若是能干脆的给自己一刀,结束这种屈辱,也算是万幸。
一匹黑马停在了他的面前,马蹄停顿,溅起了一点冰冷泥水。
甘延寿抬起头,看见那高居在马背上面孔。
那个身影背着光,神色冰冷,朗声开口,说出决定了全城数万人命运的话来。
“公既念及百姓,举城归附,吾自当不伤公意。
现于全城父老约法三章,晋军将士,入城之后,但有杀人,劫掠,奸淫者,一律军法处置。
吾言之必信!”
道路两侧,不论是被羁押的琪县军士,还是围观的百姓,听得这话,都齐齐发出一阵欢呼。
甘延寿卸下胸口的一块大石,伏地叩首,诚心归降。
夜间,墨桥生在原城主府的厢房内,挑灯翻阅着军报。
他的贴身勤务兵案前请示:“降将甘延寿禀知将军,此府中有一眼温泉,已修筑雅室,可供沐浴解乏之用。
还请将军示下,是否移驾?”
这位勤务兵的心中有些不以为意,琪县城破之后,城中的原官吏们早早就送来了一批艳奴美姬,将军不为所动,转手统统赏赐给账下军士。
这个甘延寿想巴结大人,推荐了个温泉,想必将军也是看不上的。
“温泉?”
墨桥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沉思片刻,站起身来,“带路吧。”
墨桥生独自进入温泉浴场,这个泉室不像月神泉那般野趣,而是围筑了精美的屋舍器具。
他身入水中,以掌托起一汪清泉,总觉怅然若失。
同样是温泉,为什么和主公一起泡的感觉差别如此之大。
他举目四望,泉室之外驻守着他的卫兵,泉中独他一人而已。
墨桥生伸出手,从岸边的衣物堆中,抽出一条黑色的腰带,束住自己双眼。
他终于长长吁了一口气。
放松了身体靠在池岸边。
找到了一点和主公一起泡温泉的感觉。
程千叶和姚天香身处月神泉的白雾之中,享受着温热的泉水浸没着全身肌肤的舒坦。
水面上飘浮着的小木桶,内置美酒果脯,伸手可得。
姚天香喝了两杯小酒,一脸红扑扑,坐在汉白玉砌成的石阶上,舒服得叹气:“这才是享受啊。
千羽,你这整日忙忙碌碌的,难得来泡个温泉,你就不能少操点心,好好放松放松吗?”
程千叶趴在池岸,正从水中伸出一条光洁的胳膊,在池岸的汉白玉石面上用水迹画出一个简易的地图。
“天香,我们上山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
在北面,靠近汴水那一侧的农田,长势喜人。
但一山之隔,靠近汴州城这一侧的田地收成就差多了。”
“确实如此。”
姚天香回复,“水利对农耕的影响本来就很大,水源充沛的区域,自然收成好。
在我们卫国也是靠近大野泽一带的民众是最富裕的。”
“水利么?”
程千叶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但是!”
姚天香把她的脑袋掰过来,“你作为一国的主君,不可能事事都由你去考虑,这样你八个脑袋也不够用。”
“你要做的,应该是选出合适的人,去做这件事。
现在,你给我放下这些想不完的国家大事,好好的休息一下就好。”
“你说得很对。”
程千叶笑了,她伸手指慢慢描绘出汴州城的简略地图,“我的任务是找出合适的人,我心中确实有一个人选。”
程千叶想起了在城门口见到的那个满身黄土,行事认真却过于耿直的崔佑鱼。
他曾经递交过一份详细而专业的汴水改造的工程图,当时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引起程千叶的重视。
“千羽。”
姚天香有些担心的卡着程千叶,“我发现自从桥生出征以后,你把自己绷得格外紧,每天都忙个不停,你这是因为放心不下吗?”
程千叶停下手指:“天香,你觉得一只怎么样的部队才能算是锐士?
怎样的将军才能算是名将?”
“将军啊?”
姚天香点了一下下巴,“当然是能够用兵如神,以少胜多,奇计百出的才算是军神。”
“你错了,”程千叶伸指遥点了点,“所谓以少胜多,都是险中求胜。”
“作为一国之君,我能给前方万千将士提供的,就是让他们,不必险中求胜。”
“充足的粮草,倍于敌人的兵力,源源不断的援军,稳定的政治环境。
才是大军真正能够常胜的基础。
所以,我不能不想,不能不做。”
“前线捷报频传,琪县想必不日就能攻陷。
桥生此次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虽然是他运兵如神,但主要还是他有倍于敌人的兵力,才能够围困琪县,巧妙的发起水攻。”
“我做这些,不止是为了桥生一人。
作为一国之君,我既然不可避免战争的发生,就有责任对那成千上万将士们的生命负责。”
“千羽,你的胸怀如此之广。
真是让我佩服。”
姚天香叹了口气,认真的看着程千叶,“我也希望能够为你,为我如今存生立命的国家做点事。”
“行啊,你好好想想,有什么想法,再和我说。”
程千叶笑了。
姚天香正经不了片刻,又露出狡黠的笑来:“这些都将来再说,现在既然都来泡温泉了,我们就应该先想点好玩。”
她伸手一把抹去了程千叶画的那些地图:“别老看这些地图啊,军报啊。
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程千叶倒了一杯清酒,一面慢慢的喝着,一面凑过头去看姚天香从岸边一个匣子内掏出的一本绢册。
那薄如蝉翼的绢册,被姚天香的纤纤玉指翻开,露出里面栩栩如生的图绘。
程千叶噗的一声,把口中的酒喷了出来。
“干什么,干什么?”
姚天香嫌弃的推了她一把,“这可是唐大家的画,不容易得的呢,你别给我弄坏了。”
“你,你,你。”
程千叶狠狠的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还是忍不住凑过头去。
“啊啦,还可以这样的吗?”
程千叶面色微赧。
“没见识了吧,男人这个地方特别弱呢。”
姚天香兴致勃勃,“等桥生回来,你可以试试呀。
无论如何,你可是主公,和他在一起,不能弱了自己的声势。”
于是,两个闺中密友,挤在红叶飘飘的温泉岸边,通过一本不能示人的图册,探索了新世界的大门。
墨桥生的大军水淹琪县,不费一兵一卒,拿下要塞的捷报很快传到了汴州城。
晋越侯大喜,犒赏三军。
封墨桥生骠骑将军,拜七级公大夫爵。
晋军一路高歌猛进,拔点夺塞,扫清了从汴州直到晋国边驿中牟的道路。
中牟原是程千羽的庶弟公子章的封地,公子章于中牟之乱伏法之后,此地管理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墨桥生率军抵达中牟,以强势的手腕将此地一切收归军管。
他在中牟依照汴州的旧例推行新政,整顿军务。
本地的权贵家族虽多有不满,但鉴于墨桥生手握兵权,携初胜之威,行事雷厉风行。
这些处于晋国边缘地区的零散世家,也就翻不起什么浪来。
但在汴州城内,却开始传出一股流言蜚语。
不论街头巷尾,还是军中朝堂都有人渐渐开始议论,指责远在中牟的墨桥生手握兵权,独断专行,行事过于跋扈,非社稷之福。
在程千叶的行宫。
宿卫在殿前的程凤悄悄看了一眼在案桌前批阅着奏折的主公。
此刻在案桌边,站着一位眉目俊秀的少年。
就像是那位天香公主时常抱怨的一样,程千叶这位主公身边甚少出现容貌殊艳的侍从,不论男女。
但这位少年虽然因刚刚经过长途跋涉,肤色晒得略黑,但依旧显得容貌秀丽,举止之间带着些微柔美之态,和主公也分外熟捻。
此人名叫萧秀,曾经是主公娈宠,也曾一度和程凤有所接触。
程千叶哈哈笑了起来,对着那位少年说道:“辛苦你来回奔波了。
张馥不愧是张馥,他托你带来的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很是重要。”
程凤免不了多侧目了几回。
案桌前的程千叶突然就抬起了头,冲着他招了招手。
“最近,这么多关于小墨的流言蜚语,你是不是很为他担心?”
程凤行了一个军礼:“卑职并不为桥生忧心。”
“哦?”
程千叶抬了一下眉。
“桥生想必也不会为流言所动。
卑职心中忧虑的是……”
“你说。”
“即便桥生在中牟举措过激,但也不可能这么迅速,且这么广泛的在我们汴州传起流言。
臣心中所虑,是这个流言的源头。”
程凤说出多日盘桓在心头的想法。
“你很敏锐呢,程凤。”
程千叶点了点手中的一份奏折,“其实我们不用想那么多。
干这事的,最大可能只有两拨人,一是韩全林那个老变态,二就是刚刚被我们击退的犬戎。
他们都开始忌惮崭露了军事能力的桥生。
韩全林我暂时管不到他。
但犬戎,特别是近在郑州的嵬明山却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不管这次是谁做的,他们反而提醒了我。
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
“他们想以流言蜚语中伤我的将军,我们难道不行吗?
有时候,战争不一定只发生在战场,朝堂的阴谋,可以更容易的打败一个在战场上百战百胜百胜的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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