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四娘笑道:“用不着如此紧张,我只是要你陪我去请医生罢了。”冯瑛奇道:“请医生?是不是那个姓叶的医生?你不是说他得罪权贵,已弃家远走了吗?”吕四娘道:“弃家则有之,远走却未必。七哥已查出线索来了。你休息一会,就随我走吧。”

原来这医生名叫叶寿常,别号废园,今年已近八十。他是六七十年前京都名剑客石振飞的外甥,石振飞和无极派上两代的宗祖傅青主乃是至交。叶寿常二十来岁之时,傅青主尚健在,叶寿常酷喜医术,曾得傅青主指点,因之乃成一代名医。他少时文武全才,本来颇有志于功名,得傅青主指点之后,又明夷夏之辨,自此甘心澹泊,遂号“废园”。到了他六十之后,人都尊他为“废园老人”而不名。月前皇帝的一个贝勒迫他治病,他不愿去,星夜弃家出走,向外扬言是到江南投亲,以息那贝勒之怒。其实是避到怀柔县一个朋友的家中。甘凤池托在京的一个帮会龙头查探,已查知他那个朋友是怀柔县一个小士绅,名叫陆康,平生读书明志,不求闻达,善弹古琴,废园老人每年总有一两次要到他家听琴的。

冯瑛问道:“怀柔县离这里多远?”吕四娘道:“约莫二百里吧。以我们的脚程,一日可到,两日或至迟三日便可来回。绝对不会误了期限。”冯瑛大喜,放心睡了一觉,吃过了午饭,便和吕四娘动身。

傍晚时分,到了昌平,离怀柔县仅有五六十里,依冯瑛之见,连夜便要赶去。吕四娘笑道:“他们是住在怀柔的一个乡下。乡人习惯早寝,我们又未知他的家门。半夜要找乡人打探,甚是不便。而且那老头子已近八十,就是找到了他,也不好意思要他半夜动身呀,急也不急在这晚,明天一早再去吧。”冯瑛想想也是道理,便和吕四娘同在昌平投宿。

一宿无话,第二日一早,天色微明,吕四娘便和冯瑛施展轻功,一口气奔了三十多里,天色大白,已入怀柔县境。冯瑛呼吸晓风,身心舒畅。她们两人因不便在大路上施展轻功,走的乃是山路捷径。吕四娘遥指山外一片平野,说:“在那平野尽头,不是有一座山吗,山下的小村,便是他们隐居的黄竹村了。大约还要再走三十多里,以我们的脚程,到达之时,他们还未吃早饭呢。”冯瑛担心道:“你不是说那废园老人脾气很怪僻吗?假如他不肯医,那可怎办?”吕四娘道:“你放心,他和我的祖父乃是文字之交。我们说出来历,他没有不来之理。”说话之间,忽见山下田亩之间,人影追逐,清晨人静,遥闻叱咤厮杀之声。吕四娘大奇,登高远望,忽然惊愕叫道:“瑛妹,你快来看!”

冯瑛随着吕四娘指点望去,只见山下远处,追逐的人群之中有一个女子,相貌虽然看不清楚,背影却甚熟悉。冯瑛心魂动荡,突然如受巨雷所击似的,呆在山头。吕四娘道:“你看她是不是极为似你?”冯瑛道:“呀,她一定是我那失散的妹妹!咱们快去追她!”可是那山下田野,距离她们所在的山头,少说也有十多廿里,那群人追逐厮杀,倏忽散入山谷,看不见了,冯瑛定了定神,心想:救唐叔叔紧要,可不能分出身来,追踪那个女子。只好叹了口气,喃喃说道:“又错过一次了。”吕四娘安慰她道:“既然知道她在此间出没,咱们请了医生,救好晓澜之后,再来查访不迟。”

两人走下山坡,经过平野,到达黄竹村的时候,果然尚未过午。两人向村民打探陆家,一探便知。那陆家就在村子西边,门口有一道小溪流过,屋后是一大片竹林,十分幽雅。两人走近门前,只见大门敞开,里面人声嘈杂。

吕四娘依晚辈之礼谒见,在大门上拍了几下,无人出来,只听得里面好似吵架似的,有人叫道:“咱们好意相请,你去不去?”有人叫道:“不去就绑他去!”有人叫道:“凭你和无极派的渊源,你不去对得住人吗?”那些声音嘈成一片,其中杂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被其他的声音盖过,听不清楚。吕四娘道:“不好,一定是有人迫叶老头子医他所不愿医的人了。”冯瑛道:“咱们进去,将这群恶客赶跑。”里面又传出人声道:“你不是谁是?你别骗我们啦!我们早知你躲在这里。贝勒贵人你可以不医,我们你却不能不医!”又有人道:“医者父母心,你忍心叫我们的弟兄残废吗?”冯瑛心急如焚,叫道:“你们这群凶徒,岂有如此延医之理?”拔出短剑,旋风般的直闯入中堂。

客厅上四个人正围着一个老者。冯瑛一到,那四个人忽然都放开那个老头,迎了出来。这四个人之中,有三个是魁梧大汉,甚是粗野。另有一个却也是老者,却是祥眉善目,不类凶徒。那三个魁梧大汉同声喝道:“你这女强盗伤了我们的弟兄还要赶尽杀绝吗?”冯瑛莫名其妙,那三人已拔出兵器,一哄而上。那老者叫道:“且住,你是年羹尧的什么人?”那三个粗鲁汉子来势甚凶,冯瑛也正是心急如焚,满怀气愤,两边都如箭离弦,那喝得住?只听得一阵断金戛玉之声,冯瑛的宝剑左右披荡,将那三人的兵器,全部削掉,出手太快,控制不住,其中一人还被刺伤了肋骨。那老者勃然怒道:“小小娃儿,如此狠辣!”提着一根铁烟袋,蓦然向冯瑛迎头一砸,反手一滑,又斜点她的“肩井穴”,冯瑛心道:“看你这老儿相貌和善,原来也是一丘之貉,居然一出手就打我的三十六道大穴哩!”短剑一旋,更不打话,以牙还牙,立刻便反刺他的魂门要穴!

那老者一个旋身滑步,铁烟袋往上一迎,左右一磕,“云麾三舞”,居然是一招三式,功力非凡。冯瑛不敢轻敌,手中剑一提一翻,猛展追风剑法的绝招“流星飞驶”、“野马操田”,上下两剑,上刺双目,下刺丹田,剑势凌厉。那老者烟袋一横,改攻为守,冯瑛的剑被他一磕,只震得手臂酸麻。那堂上的老人气呼呼的道:“岂有此理,我这里又不是战场,你们到这里来撒野!”

冯瑛一点不知,这和她对敌的老人,却正是她的外祖父邝琏。原来在她周岁之夜,邝琏到她家中吃酒,夜遇血滴子搜捕周青,殃及池鱼,将她的祖父、父亲都杀死了。钟万堂抱了冯琳,和邝琏一起逃脱,钟万堂因在年家教馆避仇,不便和邝琏同住,便将他介绍到天台山张灵风寨主那里去,张灵风比钟万堂尚高一辈,独创天台派武功,是绿林中著名大盗,邝琏是个老实的乡下武师,本来不愿落草,可是事到其间,被迫上梁山,也无可如何了。

张灵风性情豪爽,甚喜邝琏的朴实,邝琏既来之则安之,两人倒很投机。张灵风闲时便指点他武功,后来还让他做副寨主。邝琏和张灵风年纪相差只七八岁,张灵风本不好意思收他为徒,却是邝琏感知遇之恩,坚要行拜师之礼,终于在张灵风临死之前,行了拜师之礼。

张灵风死后,由他的儿子张天池继为寨主,邝琏仍在天台山辅佐他。张天池才具不及父亲,屡次被官军攻击,势力日蹙。其时钟万堂已死,消息传来,邝琏极为伤悼。派人打听,才知冯琳也早已失踪。一日邝琏和张天池闲话说起,说钟万堂死后,无极派武功失传,傅青主的剑谱医书不知落在何人之手。张天池贪念顿起,派了两个徒弟,偷偷到年家搜查遗书,却不料被冯琳杀死,事过半年,张天池才知消息,不敢再派人去。

又过了好几年,张天池被官军围袭,山寨被焚,只带得十余名手下和邝琏逃出来。自此在江湖流窜,境况更差。还幸他虽失了山寨,尚是天台派的掌门,武林中人对他尚算尊重。官军搜捕他时,往往有人先给他通风报讯,就这样的在江湖上混日子过活。

这年张天池又想起了傅青主的遗书,再到河南陈留查探,适值李治和冯琳从年家逃出,张天池早已查知冯琳面貌,知她便是杀了自己徒弟的仇人,便派人一路追踪,直追到北京附近。这日邝琏和张天池的几个徒儿走在前头,在怀柔的平野和冯琳李治相遇,张天池的几个徒弟上前邀斗,被冯琳毒刀连伤三人,幸有邝琏掩护,才不至全军覆没。冯琳和李治一来不知他们的来历,二来亦怕闹出事情,惹动宫中卫士注意,匆匆动手之后,也便走上附近山头躲避了。

冯琳出手极狠,被伤的三人不但中毒昏迷,而且骨臼折碎,有残废之虞。张天池随后到来,见状大怒。可是救人紧要,无暇搜敌。张天池流窜各地,依照绿林习惯,必定要把当地名人(包括武师,豪绅以及其他奇才异能之士)调查清楚。张天池所带的金创药无法治伤,想到那名医废园老人正在黄竹村陆家隐居,便要邝琏带人去把他请来。张天池素知废园老人和无极派有渊源,而邝琏则是无极派前任掌门钟万堂的好友,因此派邝琏前去,也有套交情之意。不料邝琏却在陆家遇到了自己的外孙女冯瑛。

邝琏学了天台派的武功,加上十八年来的锻炼,技业自是比前大进,不同凡俗。冯瑛连进十余廿招,竟未能得手,剑法一变,连用追风剑法的精妙招数,配以轻功,乘暇抵隙,一柄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恰如紫电青霜,绕着邝琏飞舞。邝琏年已老迈,身法远不及冯瑛灵敏,被她的追风剑法杀得手忙脚乱。冯瑛追迫越紧,看看就要把邝琏刺伤。吕四娘在旁观战,忽然一跃而起,插进两人当中,左手一拉,将冯瑛拉退。右手一伸,将邝琏的铁烟袋拿到手中,又递过去道:“你这位老人家歇歇吧。请医生也得两相情愿,不能硬来,我这小妹子脾气不好,你快走吧!”

吕四娘的这手武功,超凡入圣,邝琏活了六十多岁,见所未见。当下不敢再打,接过烟袋,转身便走。同来的人,背起受伤的同伴,也跟着走了。

吕四娘上前施了一礼,堂上的老人怒喝道:“你们闹够了没有?”吕四娘道:“叶公公……”正想说出身份,延他行医。那老人双眼一翻,蓦然起立,拍案怒道:“我已再三说我不懂行医,我也不是你什么叶公公,你们在这里罗唣什么?你们干脆把我杀了吧,省得我受聒噪。”

吕四娘骇道:“你不是叶公公?”那老人怒道:“说不是就不是,我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姓陆名康,生平只会弹琴,但不弹给你们这些人听!怎么,你要杀便杀,不杀我便要回去睡觉了。”长袖一拂,气呼呼的便要进入内堂。

吕四娘和冯瑛都不禁冷了半截,想不到闹了半天,却不是废园老人。冯瑛跳到门口,拦住问道:“那么请问叶老先生呢?”陆康翻眼说道,“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听!我给你们麻烦得已经够了,还要叫你们再去麻烦他吗?”

吕四娘忙道:“浙东吕留良的孙女儿向你老请安!”陆康吓了一跳,回转身来,问道:“什么,你是吕留良的孙女儿吗?”吕四娘说道:“先祖生前,常道及叶陆两位前辈,叫我若到京都,必定要去拜候。”陆康面色登时不同,问道:“什么?你祖父也知道有我这个人吗?”

吕四娘道:“老丈古琴妙绝天下,谁人不知!”陆康忽道:“高山流水,真意如何?”吕四娘道:“除了咏叹之音之外,钟子期还有藉此劝伯牙之意。”陆康问道:“劝什么?”吕四娘道:“劝他抛了功名,怡情山水。只有故乡山水,才能激发琴音。”陆康“唔”了一声,取出一具古琴,放在桌上,道:“你还配听我弹琴。”闭目端坐,弹了一阵,道:“你听得出什么吗?”吕四娘流泪说道:“多谢老丈吊唁,也多谢老丈激励。”原来陆康弹的第一首乃是悼念贤人的“黄鸟之歌”。是将诗经《秦风》中一首挽歌改成的,其中有“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之语(即:如果准我们赎他的命,我们愿意拿一百个换他一个)。第二首是“于田之歌”,是用诗经《郑风》中一首歌颂武士的赞歌改成的,用意是鼓励吕四娘学那武士的进取精神。看来吕四娘的侠名,他也是早有耳闻的了。

吕四娘妙解琴音,一说即中。陆康睁眼说道:“你没有冒名骗我,你的确是吕留良的孙女儿!”吕四娘道:“我有一位至交好友,危在旦夕。急着要请废园老人诊治。”陆康道:“他在半月之前,已离开我这里了。”吕四娘道:“去了哪里?老丈可愿见告么?”陆康笑道:“看在你祖父的份上,我只好让你们去麻烦叶老头了。叶老头还有一个好友陈画师在八达岭东面的康庄,另有一个姓杨的徒弟在八达岭西面的南口。那两人请他轮流去住。我也不知他现在谁家。反正是在这两家之中便了。康庄和南口距此地都有一百多里,你们在此歇一晚吧,明日再去。”吕四娘道:“不必了,待我们见了叶公公之后,再回来听你老弹琴。”陆康道:“也好!”继而叹口气道:“现在能听得懂我琴声的也不多了!”

吕四娘告辞出门,已是午间时分,便和冯瑛商量道:“想不到有此波折,事情紧急。你我分途去吧。我到康庄去找那姓陈的画师。你到南口去找那姓杨的徒弟。记着,你对前辈一定要非常恭敬,心中再急,也不能火燥。”冯瑛面上一红,道:“这个当然。”当下两人分道前往。

冯瑛一算,假如到了南口,能找得到,立刻雇车请他回来,四天刚可赶到。那岂不正是唐晓澜最后的期限。心中甚急,忙中有错,偏偏又走错路,幸得一发觉便立刻问人,直到午夜时分,始摸到南口。冯瑛想吕四娘告诫她的说话,叫她不要深夜扰人,但却又忍耐不住,心道:“我且到那姓杨的家中探探看。看废园老人在也不在,也好安心。”便去拍一家农家的门,问杨家地址,乡下人甚为诚朴,听说她是急病延医,便告诉她道:“在村东头那家青砖屋便是了。杨大夫的医道可高明哩,你请得他动,多重的病也能医好。”冯瑛道谢一声,立刻便走。

冯瑛跳上瓦面,忽见屋中露出灯火,冯瑛心中想道:“这老头儿精神真好,现在都还未睡。”想下去谒见,又怕吓了他们。便伏在瓦面上向下窥望。

屋子下面点着两盏琉璃灯,桌子上放着一个檀香炉,炉香统绕。只见一个老头端坐桌子前面的太师椅上,另一个老头侍立在旁。冯瑛心想:那端坐的老头想必是废园老人了。

废园老人双目紧闭,摇头晃脑,说道:“医者意也,意到病除,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采古人之长,探病人之短,运本身之智,不必为古人所固,亦不必为病家所蔽。须知病症日增,有为古代所无者,故曰不必一切皆从医案中寻;病家陈述病情,或失于夸张,或因并发之症而转移重点,故曰不必为病家所蔽。老弟,你对汤头口诀都能背诵如流,今后应对医理更下苦功。”那侍立的老头连声应道:“是,是!”废园老人又道:“时间无多,我今传你心法。”提起狼毫,在书桌上边讲边写,冯瑛对医学一无所知,听得十分烦闷,正想走开,废园老人突然昂首叫道:“喂,你已偷听多时,还不下来吗?”

冯瑛大吃一惊,心道:糟了,这回定给他见怪了。只好飘然堕地,上前施了个礼,道:“请老前辈宽恕,我本想明朝来的,但,但……”正在措辞解说,废园老人忽道:“拿手过来,我给你把脉。”冯瑛愕然伸手,废园老人三指按她脉门,过了半盏茶的时分,忽然松手说道:“怪,怪。你的亲人之病,没有一年,也有半载,为何你不求医?”冯瑛奇道:“叶公公,你如何知道?”废园老人又道:“你的内功根基甚厚,足当得别人二三十年功力,你的师傅是谁?”冯瑛不敢隐瞒,答道:“我的师傅是天山易老仙婆。”废园老人道:“唔,那怪不得,原来你是易兰珠的徒儿。”闭目半晌,然后说道:“你胸中有一股郁积之气,由来已久,而肝火又燥,定当是有极重大疑难之事,久未能释。你既深夜访我,想来定是延我治病。若非亲人,你不会如此着急;若非怪症,你不会疑团塞胸。你说说看,你的亲人是什么病?”冯瑛喜道:“叶老公公,你真是医道通玄,料事如神。我正是想延你治病,我的亲人……”话未说完,那在旁侍立的老头忙截着道:“师傅,你如何还可劳心?”冯瑛忙道:“我是吕姐姐叫我来的。她叫我替她的爷爷问候你老人家。”废园老人见她突然插这几句闲话,不觉诧道:“你哪位姐姐?她的爷爷是谁?”冯瑛说道:“我的姐姐叫吕四娘,她的爷爷是吕留良。”废园老人哈哈一笑,突然面呈不悦之容,说道:“吕留良的孙女儿怎么也是这般俗人见识。她岂不知医家若逢奇症,除非万不得已,必定会去诊治的么?何必用她爷爷的情面请托。”冯瑛一喜,连道:“是是!”不料废园老人双眼一翻,说道:“可惜我不能去!”

冯瑛急道:“你不是说非万不得已才不去的吗?”废园老人道:“我正是万不得已!”冯瑛急得流泪道:“他还有三天零半日,便是死期,你若不救,就没有谁能救他了。”废园老人微微一愕,苦笑说道:“哦,他也能自知死期?”冯瑛道:“不是他能自知,是别人迫得他自知的。”废园老人更觉奇怪,问道:“有这等事,我还未听说过,你说迫他的那人是谁?”冯瑛道:“是当今皇帝。”废园老人道:“哦,那我一定要医他了。”冯瑛道:“那么我背你老人家走,天亮了咱们再雇马车。”废园老人又摇了摇头道:“不,我不能去!你把他得病的经过和症状详细说给我听。”那侍立的老头又道:“师傅,你六十年来行医如一日,今晚可不要再操心了。”废园老人嗔道:“胡说,我听了奇难杂症,若不想法医治,死了也不能安心。”那侍立的老头无法,苦笑道:“好吧,那么我替你纪录医案。”

冯瑛将唐晓澜一年前被雍正骗饮毒酒和近日的症状(身子发软,气力渐消,视物渐觉模糊……等症状)都详说了。废园老人道:“居然有这样的毒酒?古今医案可都没有记载。这是什么毒酒呢?”又闭目想了半晌,似乎仍是想不出来,睁开眼睛,叹了口气说道:“可惜我不能亲去望闻问切。”冯瑛急极,颤声道:“那么就无法可想了吗?”废园老人道:“别忙,你让我再想。”又闭目静坐,动也不动。冯瑛和那老头都甚着急,侍立在旁,听着鸡啼了一遍又一遍,他竟然坐了一个更次,才咳嗽一声,睁眼说道:“杨老弟,你给他配药。用我的六合宁神丸捣碎配上其他七味药。用秋天的桐叶和一对雌雄蟋蟀做引子。”那侍立的老头是他的高足弟子,家中藏有许多珍贵药品,依方配了,包成一包,说道:“好险,这七味药中有两味刚刚够用。秋桐叶只剩一片,雌雄蟋蟀也只剩此一对,刚配得这一剂,再配就没有了。”废园老人道:“这药也只能吃一剂试试。”又提起笔来开了一张方子,道:“吃了那药,若见效的话,再配这方子连吃三剂。这方子上的药都是普通的宁神安眠之药,容易配的。”

冯瑛大喜,接过那包药和药方,正想道谢告辞。废园老人忽道:“喂,给你看了病,你不交诊费吗?”冯瑛料不到他有此一着,脸红说道:“我身上没有带钱,我,我给你这珠饰吧。”废园老人道:“我年纪这么大了,谁还要你这女孩儿家的东西?哪,你要替我做一件事,算作诊费。”冯瑛道:“请公公吩咐。”废园老人道:“我的医术是傅青主指点的,这几十年来,我总算不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也医好了不少病人,积下了不少医案,可惜不能让老人家过目。唉,唉。”那侍立的老头道:“师傅你不要伤心,傅老宗师知道咱们能继承他的衣钵,在天之灵,也一定欣慰。”

废园老人忽冷笑道:“什么,你居然敢说咱们能继承傅老先师的衣钵?”那侍立的老头惶恐说道:“弟子愚鲁,医道浅薄,比起先辈自然是相差甚远。但师傅一生心力所萃,在医道上承先启后,也可以比得上当年的傅老宗师了。”废园老人摇头道:“还差得远呢!在医理上我还有甚多未明之处,像刚才这一桩就是如此。每当我在想不通之时就恨不得起傅老宗师于地下而问之。不过,我所积存的医案,却自信能超过前人。”顿了一顿,忽道:“你知道傅青主的武功医术,传了给谁吗?”冯瑛道:“听说他的徒孙钟万堂,武功医术,均得其传。钟万堂将武功传于年羹尧,医术有没有传他,就不知道了。”废园老人叹息道:“传非其人,传非其人!”顿了一顿,又道:“你是易兰珠的徒弟,以易兰珠的徒弟,以易兰珠的身份,及她当年与傅老宗师的渊源,她大可以替无极派觅衣钵传人。”冯瑛道:“我也听师傅闲话说过,是有这个心愿。”

冯瑛心中颇为奇怪,废园老人既说有事要她代办,何以却尽谈这些武林中废立之事。废园老人又咳了一声,面容端肃,沉声说道:“傅老宗师有一本遗书名为《金针度世》,乃是医学的宝藏。将来若你的师傅代无极派立了传人,或有人已得了这本遗书,而行为又属正派的,你就带他到这儿来,叫他承受我的医案。傅老宗师当年奔波国事,浪迹江湖,医案积存无多。得了他的遗书,再参看我的医案,才能把医学发扬光大。我今生已矣,但愿有人能超迈前贤。这事十分重要,你知道吗?”冯瑛躬腰答道:“知道!”废园老人道:“我因你是武林侠女,所以才将这事重托于你。我将在临死之前,了此心愿,真是大慰生平。”

冯瑛微微一愕,道:“晚辈定当做到。”废园老人忽又瞑目不动,渐渐垂首几及胸臆。那在旁侍立的老头儿上前替他把脉,忽然跪倒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道:“先师遗志,弟子定当继承。你的医案我替你好好保藏,以待贤者,你放心去吧!”

冯瑛大骇,道:“叶老公公怎么啦?”那老头道:“他已死了!”冯瑛垂泪道:“是我累他劳心过度么?”那老头道:“不关姑娘你的事。先师精太素经,他早已料到今夕寿元即终。所以连夜传我心法。不过,在他临终之前,还替你的亲人开方治病,却是意想不到。”冯瑛感激之极,也跪倒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那老头送冯瑛出门,郑重说道:“这包药你千万不可遗失了。失了无可再配。但愿你的亲人能药到病除。”冯瑛拜谢,一看天色已白,急急告辞。心想以自己的轻功,尽可在期限之前大半天赶到,心中大为欣悦,一路上摸那包药,生怕遗失,后来索性把药捏在手心。

不说冯瑛一路紧张。且说邝琏被吕四娘与冯瑛从陆家撵走之后,心中大愤。那几个头目道:“这女娃子好狠辣,咱们请寨主来,绝不能放过她。”邝琏默然不语,忽而想道:“这女娃子先前在田野中与我们厮杀时,出手更毒,毫不打话,就用飞刀伤了三人。后来在陆家之时,出手虽狠,但却只是削掉他们兵器,轻伤一人,比起先时,似乎已是手下留情了,不知是何原故。咳,看她小小年纪,大约只有十七八岁,武功却如此高强,我的两个外孙女儿若然还在世的话,年纪大约也和她差不多。”

张天池等人在八达岭附近的一个山头上等他,邝琏请不到医生,又被伤了一人,很是羞愧,一路行走,一路思量让不让张天池率众报仇。张天池武功比邝琏高,但邝琏却比他老成持重。邝琏心知以张天池性子之躁,今次手下被伤了四人,定然要找那女娃子拚命。但那女娃子本事甚高,而且和她同行的少女,武功神奇,更是深不可测。张天池多半不是她们的对手。邝琏想道:现在已是势穷日盛,如何还可招惹强敌?我受张灵风大恩,又怎能让他的儿子糊里糊涂去送死。心中盘算不定,不知该如何才能拦住他。黄昏时分,遥见八达岭绵亘目前,张天池藏匿的山头便在附近。正行走间,山坳处忽然闪出一人,大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给我站住!”

邝琏一看,只见来人鹰鼻狮口,相貌狰狞,此人非他,正是十六年前率众追捕周青,杀了他的亲家冯广潮的龙木公。龙木公是黎族酋长,相貌奇特,邝琏一见,心中火起,仰天打了一个哈哈,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龙大卫士,幸会,幸会!”

原来在侯三变带走冯瑛之后,宫廷震怒,生怕侯三变熟悉宫中道路,再引人来,而且怕他在宫中尚藏有内线。于是一面整肃卫士,幸喜剩下几个老卫士,经此一闹都已逃了;另一方面哈布陀又广派心腹武士,到处搜查侯三变和冯瑛下落。京畿一带,由哈布陀亲自率高手搜查,邻近县份,则派海云和尚与他的徒弟龙木公去查探。这日他们穿过八达岭,海云和尚先上岭了望,让龙木公在下接应。

龙木公起初以为邝琏等只是黑道中的无名之辈,想顺手擒来,立一小功。不料给邝琏一口道破来历,不觉愕然。睁眼一扫,依稀认得。邝琏喝道:“你狗眼瞧清楚没有?河南汝州冯武师一家,被你们弄得死的死,逃的逃,这笔血帐,你还记得么?”龙木公怪眼一翻,喝道:“哈,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漏网的老匹夫。老子生平杀人不计其数,哪记得许多!你有什么能力,要替冯广潮报仇?”长剑一翻,便先动手。

十七年前,邝琏被龙木公杀得狼狈逃生,两人武功可说相差极远。龙木公哪里把他放在心上,一动手,便脚踏中宫,欺身进剑。那知十七年间,变化极大,今日的邝琏,已远非昔日可比,铁烟袋一招“举火燎天”,便立刻把龙木公的长剑封了出去。龙木公吃了一惊,邝琏的烟袋往下一滑,疾点他的“天枢穴”,龙木公被迫得连退三步,叫道:“师傅快来!”

邝琏笑道:“为何不叫师娘救命?”跟踪急进,铁烟袋往外一甩,点打他的后心。龙木公反手一剑,身躯半转,斜锋进剑。邝琏烟袋往下一压,将龙木公长剑压着,喝声“去!”烟杆一抬,将龙木公震出一丈开外。龙木公本领也算不弱,居然并未跌倒。又高叫道:“师傅快来!”

邝琏换招再打,龙木公力敌数招,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邝琏越打越狠,拼斗了约三五十招,旁观的人叫道:“副寨主,有一个和尚来了!”邝琏道:“好,让他的师傅替他送丧!”龙木公精神陡振,奋力一剑,反刺邝琏腰胁。邝琏早料他有此一招,烟杆一抽,龙木公一剑棚空,重心不稳,身子前倾,邝琏一声长笑,铁烟袋一招“倒打金钟”,卜的一声,将龙木公颈骨敲碎,狂笑道:“冯亲家,小弟今日替你报了仇了!”

就在这一瞬间,海云和尚已如飞而至,大声喝道:“谁敢伤我徒弟?”邝琏的四个手下(其中一人轻伤),哪知厉害,迎上前去。邝琏刚收拾了龙木公,立即便听见惨叫之声,连续不断。只见那和尚剑光疾卷,血雨腾空,片刻之间,四名大汉都毙在他的剑下。

邝琏大怒,铁烟杆往前疾点,海云和尚也向前疾进,剑光疾展,划他手腕,邝琏往外一格,海云和尚身形快极,剑招如电,倏的横截过去,邝琏一缩肩头,反打他的“背梁穴”,海云和尚身形一闪,剑势略偏,呼的一声,剑风掠肩而过,邝琏暗叫一声“好险”!斜跃三步,回身再战。

邝琏虽然苦练了十八年,比海云和尚,到底还相差一筹。幸在天台派的武功,颇多新奇招数,那杆铁烟袋既可当五行剑用,亦可作点穴撅使,半守半攻,居然也挤斗了一百来招。

这时天已将入黑,暮色阴霾,鸦声噪林,野风撼树,邝琏支持不住,渐觉心寒。拚了性命,蓦然反击,海云和尚正使到一招“仙人换影”,一招两式,一虚一实,虚刺面门,实削胸胁,以为邝琏不是上格便是下挡,那时虚实并用,互相转换,敌人绝逃不了。那知邝琏拚了性命,突然扑身击他中盘,只听得咔喇一声,邝琏的胸骨被他剑锋削断两根,海云和尚的前心也被他的铁烟袋重重击了一记!

海云和尚内功深厚。吃了一记,尚支持得住,不过胸口亦已剧痛如割,不由大怒,腾的飞起一脚,将邝琏踢翻,邝琏胸口所受剑伤,本已甚重,加上这一脚,登时晕了过去。

海云和尚发出狞笑,捧着胸口,正想去割敌人首级,忽听山上一人喊道:“海云秃贼,往哪里跑?”海云一听,吓得魂销魄散,心道:“这厮料不能再活了,对头太强,还是逃命要紧。”忍着胸口剧痛,急急遁逃。来人乃是李治。

李治和冯琳自那晚从年家逃出之后,李治已知她不是冯瑛,但相处多时,情根早种,虽知她不是冯瑛,也舍不得离开她了。

冯琳逃出年家之际,正是冯瑛撞入年家之时,虽是惊鸿一瞥,但已触目难忘!冯琳这才相信世界上真有一个和自己相像之人!可是她还不知道这人便是自己的姐姐!

冯琳对自己幼时之事,全记不得。李治再三诱发她的记忆,都属徒然。但冯琳却记得到了四皇府以后的事。李治虽然也不知道冯瑛便是她的姐姐,但幼时却听得母亲说过,冯瑛是易兰珠从四皇府中抱回来的。不免想道:世界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两人面貌如此相似,而且又都曾在四皇子的府邸度过童年?这种奇事,倒不能不探个水落石出。

李治为人朴厚,最重友情。他与冯瑛乃是青梅竹马交,虽然幼时不解男女之情,但两小无猜,心中早已把对方当成最好的伴侣。这时李治虽已爱上冯琳,但对冯瑛究是忘怀不了。心想:瑛妹既然下山,我怎么样也得找着她,一来我要对她说明下山之后的经过,让她也为我欢喜;二来我也该让她见见琳儿,好叫她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人和她这般相似。她们两人实在应该结拜成为姐妹。

因此李治渴望找见冯瑛之心就如冯琳一样,两人都以为冯瑛一定被皇帝捉入宫中去了,冯琳心想冯瑛是代自己受难,甚是不安,因此愿冒大险,偷进京城,希望能有机会找到一些线索。

但冯琳又是皇帝所要捕捉的人,两人都不敢抛头露面在大路上走,只是选择乡村僻径,东绕西绕,转来转去,走了一年有多,才来到北京城外的怀柔。

在这一年当中,李治一有空就看傅青主遗下的医书,将医理背得滚瓜烂熟。对治疗离魂症的病案,更是潜心研讨。只是他在未有十分把握之前,可不敢轻易拿冯琳来试验。

冯琳在这一年中,也将傅青主遗下的拳经剑诀研习了几遍。冯琳本就精通好几派武功,而今得了内家真传,融会贯通,武功更是大非昔日可比!

这一日他们在怀柔县乡下的田野,遇见了邝琏这一班人,来向冯琳讨取傅青主的遗书。冯琳出手伤了三人,与李治逃上山头。李治想起一事,忽道:“不好!”

冯琳笑道:“傻哥哥,打了胜仗,有什么不好呀?”李治蹙眉说道:“我想起来了。原来你并不是无极派的传人。”冯琳道:“我本来是骗你的嘛,你早就应当知道了,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李治苦笑道:“我学医学得入了迷,你以前说过的话又多,我就无暇细想你那一桩是骗我,那一桩不是骗我的了,傅青主的遗书除了无极派的衣钵传人之外,别人实在不应窃取。”冯琳怔了一怔,笑道:“难道你要将他的书交回年羹尧吗?”李治道:“年羹尧固然不配据有此书,但我们也不应据为己有。”冯琳道:“反正这是无主之物,我们要了又有何妨?”李治道:“非份而得,君子不取。”冯琳恼道:“你已把医书熟记心中,我也把新经剑诀都研习了,难道还能把它从心中挖出去吗?”李治十分苦恼,道:“早知如此,我也不该去读它了。”冯琳道:“你不是说你的易伯母可以为无极派代立传人么?就叫她立我好了。”李治啐了一口,道:“你和无极派有什么渊源,你又不是钟万堂的弟子。”冯琳忽道:“我第一次听到钟万堂的名字时,已经觉得甚熟,不知什么缘故?或许我和无极派有渊源也未可知。”李治笑道:“你又来骗我了!”

冯琳虽是百端开解,李治心中总觉不安,冯琳后来也就不理睬他了。近黄昏时分,两人来到了八达岭。忽听得深山密林之中,传来寺院晚钟。李治道:“咱们且去投宿。”冯琳笑道:“又可去求佛祖宽恕,就说信女冯琳累善男李治犯了罪,请求我佛慈悲,替他解脱。”李治被他逗得笑了起来,道:“你什么时候才改得掉这油嘴啊!”

两人循着钟声寻去,寻到了一座荒凉的古刹,晚钟梵呗,就从古刹之中传出。李治上前轻敲寺门,里面念经之声即止,门开处只见一个中年尼姑,持着念珠道:“山下不远尚有农家,我单身尼姑,不便留客人住宿。”

古刹里透出灯光,冯琳抬头一望,忽觉这尼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心中一震,不觉定了眼神,那尼姑见了冯琳,面色倏然一转,身躯微微颤抖,道:“啊,原来还有一位女居士同来,请进,请进!”

李治不知她何以转得如此之快,只见冯琳已跟着她走进了寺院,便道了声谢,也跟着进去。古刹虽然荒芜,寺中却收拾得非常干净,那尼姑忽吁了口气,口头说道:“两位可肯将名字见告吗?”

李治和冯琳一路上用的都是假名,尼姑一问,李治就将两人的假名说了,尼姑面上好像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

李治好生奇怪,冯琳则只觉迷迷惘惆,心中所触,就如初到年羹尧家中一样,总像有什么事情和自己极有关联,自己不知在哪一个梦中曾见过这一个人,这一片地。那中年尼姑招呼两坐下之后,道:“请问这位女居士,今年多大年纪?”冯琳道:“十八岁了!”李治心道:“这尼姑好无礼,又不是替人做媒,一见面就问别人的年纪干嘛?”

奇怪的是,以冯琳那样的顽皮任性,对这中年尼姑却似甚为顺从,她问什么就答什么,毫不恼怒,也不乱开玩笑。李治倒怕她说出宫廷秘事,泄露了钦犯身份,不时常用说话打断她们。过了一阵,那尼姑仍然在逗冯琳说话,絮絮不休。李治不客气的说道:“我们走了一天,腹中饥渴,可肯见赐一些斋饭吗?”那尼姑蓦然醒起,道:“请居士恕罪,我怠慢贵客了。”进入香积厨中。

尼姑走开,李治忙在冯琳耳边说道:“你可不能乱说话呀,记着,绝不可将你在四皇府中住过之事说出。此地密迩京畿,谁知道这尼姑是什么人?”冯琳好像颇为反感。道:“这尼姑非常和善,又亲切又慈祥,就像我的亲人似的。”但见李治面色不豫,只好笑道:“你放心,我不乱说便是。”

那尼姑又出来了,手上持着半钵斋饭,笑道:“不巧得很,只剩了这一点儿。米和菜蔬都没了,趁着天还未黑,你肯为我下山化一点米吗?”这真是不情之请,但李治一向老实,却又想不出话来推辞,冯琳道:“你快去吧,你不是和尚,不必化缘,用钱去买好了。”李治道:“不如我们到山下投宿,免得打扰师太。”那尼姑道:“不要紧,我喜欢你们在这里住宿。”冯琳说道:“是呀,我也喜欢在这里住宿。你快去吧!”

李治没法,只好捧了斋钵出门,到了外面山头,暮色已合。李治心中暗暗埋怨:天下底居然有这种不近情理的尼姑。正不知到哪里讨米,忽闻得山下厮杀声。其中一人的声音,听得出乃是海云和尚。李治叱咤一声,立刻奔下山去。

到了山下,海云和尚已经逃跑,只见地下尸横遍地,只有一人还在挣扎转动。李治慌忙过去将他翻转,那人满脸血污,突然睁大两只眼睛,叫道:“呀,原来是你!你痛痛快快给我一刀吧!”

此言一出,李治先是愕然,再一想,才听出这正是今日要来劫书之人,颇为内疚,道:“我与你无冤无仇,杀你做甚!”邝琏道:“你不杀我也不能活了,不如你给我一刀,我还领你的情。”李治轻轻替他揉了两把,道:“你别慌,我替你治。”邝琏似乎舒服了些,又道:“我师弟想抢你们的书,你们不要和他作对,见了他时,避开他吧!”

李治心中正在为傅青主遗书之事不安,问道:“谁是你的师弟?”邝琏道:“天台派掌门张天池。”说话太多,气力不加。声息渐弱。李治擦燃火石,替他检视,见受伤虽重,估量自己还能医治,便道:“你不要说话,我背你到附近寺院去,替你医治。那书我们都不该有,我和你师弟和解了吧。”邝琏深深吸了口气,说道:“你不必安慰我了,我胸骨已断,又受内伤,纵有名医,也难医治。你以德报怨,确是君子。临死之前,我要求你两事。”李治道:“你死不了!”邝琏仍道:“你不答应,我死不瞑目。”李治熟读医理,知道病人若有事郁结在心,就该让他说出,便道:“你说吧。”邝琏道:“我死之后,你将我遗体交给我的师弟。他今晚不见我回,明朝一定从山下经过,你见了他,叫他从速遣散众人,隐居了吧。”李治道:“你又说要我避他。”邝琏道:“好,我给你留下书信。”以指蘸血,扯下衣襟,写了几十个字血书,写完之后,气力已尽,只说了句:“我还有两个外孙女儿……”就晕死过去。

李治慌忙给他把脉,只见脉息虽微,却还不是死脉,便折了松针,替他刺穴,让他血液流通,再取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替他止血。心中想道:“他现在伤势甚重,不能搬动,受了内伤。最好的治疗乃是静养,他若能安眠,对他的病势大有帮助。”便蹲下来替他推拿,令他神经宁静,沉沉熟睡。过了好久,李治松了口气,才觉自己饥饿已极,好在邝琏等人都带有粮囊。李治胡乱寻几个胡麻饼嚼了。吃饱了肚子,也倚树假寐,不知不觉之间,竟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李治忽被人推醒,睁眼一看,只听得冯琳埋怨道:“吓死人了,你怎么伴着死人睡觉?”李治跳了起来,问道:“什么时候啦?”冯琳道:“什么时候啦?天都快亮啦!我急得不得了,以为出什么事了。那位师太也很不安,本来要陪我找你,是我见她不会武功,怕反而不便,所以单独下山乱找。”李治道:“我走之后,她又和你说了什么?”冯琳道:“她问我小时之事,我全记不得,能说什么?不过,我告诉她我会武功,她很高兴。”李治问道:“你告诉她这些做什么?”冯琳噘着嘴儿道:“这也不许说那也不许说,未免太没道理,那尼姑又不是坏人。”

李治不和她争辩,起身替邝琏把脉,见他脉象颇好,可以背他到寺院去治疗了。略一踌躇,对冯琳道:“你替我在这里办一件事。”冯琳问道:“这是什么人?”李治道:“就是今朝抢劫我们的人。”冯琳道:“那你这么费心替他医治做甚?”李治道:“慢慢再说给你听。现在我要你听我的话。”冯琳赌气说道:“好,请说!”李治道:“你不准胡闹,可一定要照我的话啊!”冯琳道:“行啦,依你便是。你要我把强盗接回来当爹爹供养都行!”

李治笑道:“你还是赌气。不过我却是真要你在此等候一个大强盗。”冯琳道:“我在强盗窝里长大的,等就等,怕他吃了我不成。”李治让冯琳看那血书,道:“那强盗叫张天池,是这人师弟,你见了他,带他来寺院见我。还有,他若先和你动手,你不准伤他。赶快对他说明。”冯琳说道:“好啦,又是你那套化敌为友的道理啦。那张天池是不是好人还不知道呢!不过,你既然要与他们和解,我帮你便是了。”李治一笑,背起邝琏上山,天色已经大白了。

冯瑛取得了那包药,一路心情紧张,将药捏在手心,生怕遗失。天亮之时,从八达岭下经过,前面忽地冲来十余骑快马,有人叫道:“伤我们兄弟的,就是这野丫头!”

这批人正是张天池和他的党羽,张天池不见邝琏回来,情知必有意外,那受伤的三人又毒发将死,只好将伤者驮在马背,出来找寻。刚出山口,就遇见冯瑛。张天池听说她就是凶手,不觉怒从心起,把判官笔一亮,立刻冲上去痛下杀手!

这一下大出冯瑛意外,不及辩解,敌人已杀到跟前,冯瑛把剑一撩,张天池武功甚强,双笔斜飞,左一笔点她的“曲池穴”,右一笔点她的“玄机穴”,冯瑛迫着要接敌招,百忙中竟记不起自己左掌掌心捏着那包药物,右手短剑一封,抵御敌人兵器,左手一张,骈指还点敌人穴道,这两招乃是抵敌使判官笔之类点穴兵器的要着,冯瑛不用考虑,倏忽便连发两招,张天池几乎给她点着,连连后退。就在这时,冯瑛一声骇叫,那包药已掉到地上,慌忙去拾,高手对敌,只争瞬息之间,哪容得冯瑛腾出手来。张天池正在心寒,忽听冯瑛骇叫,还以为她中了同伙的暗器,机不可失,立刻展笔点打冯瑛背心。

冯瑛反手一剑,奔他右肩,情急叫道:“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让我取药即走,我不伤你!”张天池道:“哈,你还想走吗?”双笔疾点,把冯瑛缠得脱不了身。他的手下见冯瑛这么一嚷,立刻有人将那包药拾起,笑道:“是什么宝贵的药?”边说边撕破纸包,将那几味药摊在手心,又笑道:“哈,连树叶和蟋蟀都拿来作药,吃这药定是女妖!”随手一摔,把冯瑛那包千辛万苦讨得来的药,丢下山涧,随着流水冲下山去,无影无踪!

冯瑛心痛之极,想起唐晓澜生命的期限已不满三日,这包药不能再配,废园老人又已死了,连求他再设法都不可能,真是已到完全绝望之境!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给张天池双笔所伤。旁边的喽罗笑道:“好呀,这妖女不是我们寨主对手,咱们等会儿一人斫她一刀,替三位兄弟报仇!”

冯瑛大痛之后,继以大恨,怒叫道:“今日我不杀你,誓不为人!”剑法倏变,凌厉无前,张天池武功虽高,怎挡得妙绝天下的天山剑法。何况冯瑛又是豁出性命,所使的都是猛烈杀着。三五十招一过,险象环生。张天池的党羽见剑光飞舞,寒气沁肌,人影不辨,那敢上前插手。

张天池绝料不到冯瑛如此厉害,被她杀得手忙脚乱,心胆皆寒。忽听得手下喊道:“又一个妖女来了。呀,白日见鬼,快逃,快逃!”张天池拚力招架,不敢斜视,但听得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道:“你是天台派的掌门,张天池张寨主吗?”张天池应道:“是呀!是哪条线上的女英雄来了!”

只听得那声音又道:“你不要慌,我来帮你。”声到人到,一团青光,倏然滚到面前。冯瑛大惊,剑锋一转,痛下杀手,唰的一剑,将张天池琵琶骨刺穿,回剑一挡,不觉呆了,双剑一交,两人都同声喊道:“你是谁?”

张天池痛彻心肺,右臂垂下,举不起来,抬头一望,只见两个少女面貌一模一样,双剑相交,各自凝望。吓得魂销魄散,失声叫道:“见鬼,真是见鬼!”

后来的人正是冯琳,她也料不到无意之间,竟然在此地遇着自己所要苦心寻觅之人。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相见还疑在梦中。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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