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凉亭内,雀先明与飞羽、赤初、蜃兽打牌。

无论人间还是妖界,打牌这种娱乐,全神贯注最没乐趣,必须边打边聊,闲扯吹牛,才有助于发展友谊。

雀先明熟练地洗牌,压低声音问:“你们这一路同行,有没有看出来点什么?那俩人到底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他歪歪头,用眼神示意竹楼方向。

飞羽漫不经心答道:“很久了啊。你不知道吗?”

雀先明八卦之心顿起:“那貂有没有说过,到底喜欢霁霄,还是喜欢肖停云?喜欢老的,还是小的?”

同样的问题,他在瀚海秘境中也问过孟雪里本人,却被孟雪里追着一顿猛捶。

赤初十指如飞地码牌,纳闷道:“老的小的,有区别吗?”

雀先明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赤初见他真不懂,摸摸袖子,“啪”地甩出一沓话本,一根指头狠戳封面:“《云雪风月录》,这是他,《半生桃花缘》,这也是他,《人鬼一剑情》,这还是他……这些全都是他!你还看过什么?拿出来分享一下!”

飞羽悠悠道:“人间最强,强就强在身份百变,故事不重样,你服不服?”

雀先明霍然起身,他太慌张,衣袖扫落桌上玉牌,哗啦啦洒了一地:“别开玩笑!”

赤初:“谁跟你开玩笑?”

雀先明:“就我最后一个知道?!”

飞羽面露同情之色:“对,就你。”

赤初叮嘱道:“这可是惊天大秘密。你是雪山大王挚友,要保密呀。”

雀先明呆怔原地,觉得世界好生魔幻。霁霄没死?他还潜入寒山长春峰,打算拐带孟雪里跑路?

蜃兽捡起地上玉牌,轻扯雀先明袖子:“所以这局应该算我赢吧。”

他兜里没钱,每输一局就要被其他三妖捏一下脸,雀先明说这叫“拿脸抵债”。

雀先明缓过神,低头笑笑:“你赢。但我也没钱啊。”

说罢顺势握起蜃兽的手,摸摸自己面颊:“这就完事儿了。”

蜃□□哭无泪:“我不打了。”

牌局散场,三妖呵欠连天。唯雀先明一夜无眠,第二天一早,实在忍不住,去寻孟雪里问个究竟。

晨光熹微。孟雪里坐在镜前,柔顺青丝披散如瀑,被霁霄掬在手中,一梳到底。

雀先明来访时,正看见这一幕。浅金色朝阳笼罩着他们,孟雪里一头墨发缎面似的反着微光,两人一站一坐,一冷一暖,神仙眷侣,无比和谐。

孟雪里重塑人身后,改变最大的莫过于发色,由灿灿银白变成漆黑如墨。雀先明以前总看不顺眼,此刻第一次觉得,这具人身还不错。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朋友做了人,有了姻缘,也还不错。

“阿雀,你来啦。”孟雪里好像料到孔雀会来,对镜笑笑。

霁霄为他系上发带,放下木梳,与镜中的他相视而笑。

雀先明应了一声,犹自打量霁霄。此人仍旧面色淡然,状态却与昨晚截然不同,非要形容的话,就像自己在河边烤鱼吃鱼一整夜,清晨收拾整齐再出发——吃饱喝足,神清气爽。

雀先明挑眉,心想孟雪里使了什么法子,将这人间无敌的剑尊哄得服服帖帖?

“我和阿雀聊会儿妖族的事,我今日还要召集大妖开会,你不太方便露面。”孟雪里从广袖中伸出手,勾住霁霄小拇指,轻轻摇晃。

霁霄略一点头,表示理解,他也有其他事要做:“我去天上看看。”

孟雪里:“你多小心。”

雀先明无语。怎么说上天就上天,就像说吃饭喝水。

眼见霁霄出门,他不自觉松了口气,舒展身形瘫在椅子上:“诶,你俩不是道侣吗?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妖族遭此重创,急需休养生息。这个关头,唯恐再遇其他两界入侵,雪上加霜。妖王与剑尊联姻,魔族有所顾忌,不敢以一敌二,三界得以维持和平。有头脑的妖族都知道,这对妖界有利。

孟雪里不答,沏了杯茶,推到雀先明手边,一边放出神识感知,确定霁霄走远,他才开口问道:“那面惊鸿镜,你从何处得来?”

雀先明笑意顿消:“说来话长,还从你我瀚海秘境中分道扬镳讲起……”

随即喝茶润口,将自身遭遇娓娓道来。被胡肆困锁金笼可以说,被喂太胖,飞不起来就略过不提。

孟雪里拍桌:“岂有起理!你们无冤无仇,他凭什么欺你?就因为你是我朋友?我忍他很久了!”

雀先明叹气:“他是小圆。”

“什么小圆?”

雀先明急道:“胡小圆,你不记得吗?我年轻时候做的孽啊。”

“你……”孟雪里无言,心情极复杂,胡小圆为什么成了胡肆,为什么?!

却不知雀先明与他有同感:肖停云为什么成了霁霄,为什么?!

孟雪里追问:“然后呢?你盗了他的宝镜,跑来妖界找灵山报仇?”

雀先明再次叹气:“我被锁链困在金笼中,哪跑得出?是他放我来的。灵山发万妖大会请柬给他。他派春水、秋光携宝镜、顺便提着我,不,我是说提着笼子赴会。”

孟雪里沉声道:“不是顺便,他早算到你会盗宝镜。”

风月城复杂庞大的两座大阵,单凭灵山无法完成,谁在指点他?

“你说,这一切都是他算好的?!”雀先明起身,见孟雪里点头,立刻向外冲去。

“干什么!”孟雪里一把摁住雀先明肩膀。

“我去人间,找他说清楚!问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雀先明想,大不了再被关一次。况且春水、秋光都待他不错。他盗宝镜不告而别,惹得两女伤心担忧,再见总要解释一二。

“等等。有妖来了。”孟雪里拦下雀先明,门外恰好响起赤初的声音:“大王,血藤妖求见。”

孟雪里清清嗓子:“传他进来。”

雀先明深吸气,平复情绪整理仪表,姿态矜持地去开门。

门外,赤初与雀先明一般正经做派,一心为孟雪里撑起妖王场面。

血藤妖拘谨行礼,低眉垂目:“大王昨天吩咐的事,属下已经办妥。”

他是灵山的宫廷总管,自觉身份尴尬,为向新王表忠心,做事格外卖力,一大早就来觐见。

血藤妖呈上簿册:“请大王过目。”

雀先明稍惊,他们昨日忙于救助受伤小妖、清理废墟、安置伤员、埋葬残尸,城中一片兵荒马乱。孟雪里分身乏术,竟还有精力整顿灵山旧部?

又听血藤妖道:“这只是粗略数目。各地方妖王排场不同,带进城的仆从不可计数,但最多不过千,最少不过百,便按五百计数。”

雀先明才发现自己想错了,孟雪里是派此妖统计大战伤亡。

孟雪里一目十行地翻阅簿册,平静道:“你做的不错,下去吧。”

血藤妖恭敬拜谢,赤初关上房门,领他退下。妖王宫中只剩断壁残垣,偏僻的竹里馆未被波及,暂且充当新王行宫。若哪位大妖有事禀告,便来此觐见雪山大王,由赤初传话、引路。

孟雪里再做妖王,虽然是情势所迫,赶鸭子上架,但他既然做了,责任的担子就压在他肩上。

风月城内城原有多少住民,万妖大会发了多少请柬,请来多少妖进入内城……没有妖比宫廷总管血藤更清楚这些数字。据说他可以抽出藤蔓枝条,同时誊写十余张请柬。再看如今有多少妖族幸存,便知前夜伤亡数目。

“怎么样?”雀先明问道。

“一夜之间,三万死亡,六万重伤待愈。这场万妖大会,比咱们当年‘平原之战’打得更惨。”孟雪里低叹一声,心情沉重。

雪山大王曾为一统妖界征战四方,每到一地,先提出与当地妖王单挑,对方可以挑选帐下十位妖将助阵,而他一挑十一,打得对方心服口服。因此虽连年征战,麾下妖兵伤亡却不多,投靠他的小妖日渐增多。

直到反对他的妖王们联合起来,组成一支庞大联军,有妖提出:“那貂出自雪山,恐怕最擅长高山、冰河作战,不擅长开阔平原战斗,我们约战平原,或有胜算。”

这一场平原大战,打了七天七夜,雪山大王赢得最终胜利,正式确立妖王地位。那时雪山大王说:“妖界十年之内,不宜再起大规模战事。”

谁料后有灵山反叛、屠杀雪山旧部;万妖大会两阵启动、一夜惊变,情状都比平原之战更惨。

雀先明念及此,心有戚戚然,他亲眼见到,无数小妖在痛苦中死去,甚至不知为何而死。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风月城,怀抱美好期待,沉醉花香酒香,一心想见证妖族走向辉煌,真心相信灵山描述的美好未来……

灵山带来这恐怖灾难,但灵山已经死了。灰飞烟灭,尸骨不存。

雀先明咬牙道:“小圆怎么能助纣为虐?!”

“不是助纣为虐,是顺水推舟。”孟雪里认真道,“阿雀,听我说,他不是你的小圆了。”

“不。”雀先明颓然跌坐,好似被卸掉浑身力气,“你不让我去找他问清楚,那我还能怎么办?”

孟雪里深深看了雀先明一眼:“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妖族之祸已成事实。你就算去问他,能问出什么?你又杀不了他。”

“对。”雀先明被这话刺痛,涩声道:“只恨我杀不了他。”

孟雪里低声道:“我或许可以。”

雀先明一惊,心乱如麻:“你、你想杀胡肆?”

孟雪里一根食指竖起,做了个“嘘”声手势:“别说出来。此事不在一朝一夕,需等我道侣恢复身份,等我将体内强大妖力化归己用,等妖界局势稳定……我们从长计议。”

孟雪里昨夜才与霁霄共赴**,今早梳洗清爽,就要计划杀他师兄。这事听上去很荒唐、甚至有些冷酷绝情的意味。

要论孟雪里与胡肆之间的恩怨,可称结怨已久。

他怀疑胡肆参与过霁霄之死,虽然他没有证据,而且霁霄本人似乎并不愿一探究竟。若只有这一件事,他还可以让霁霄做选择,尊重道侣的决定。

但风月城助灵山布局之事,牵连数万妖族性命,孟雪里再不能容!

他很爱霁霄。倘若必要,甚至愿意献出自己生命,换取霁霄生命。

正如他在妖王宫大阵中所做的选择。固然有舍身成仁,拯救妖族之念,但最后只有一句话的时间,他最想说的“遗言”不是愿人族如何、妖族如何、三界如何,只祈愿来生与霁霄再做道侣。

然而这份炽烈、深沉的爱意,并不能消除他的危险念头。

他想杀胡肆。哪怕霁霄知道后恼怒、痛苦,哪怕他们回不到从前。

雀先明惊魂未定:“你想好了吗?”

“论推演谋局,我算不过他。我只能杀他!”孟雪里伸出手:“又是我们俩了,你会帮我吗?”

雀先明看着他的眼睛。孟雪里由妖变人,瞳色变化,眼神却重现当年坚定。

莫名地,雀先明想起很久以前,那时候没有霁霄、没有胡肆、甚至没有灵山、没有成千上万的妖兵妖将。

只有他俩一起。

一起大笑大闹,一起战斗拼杀,彼此交付后背。

“啪!”

清脆击掌声响起,雀先明紧紧握住他的手:“当然。我会帮你。”

***

人间初秋,天朗气清,林深草茂。

寒山在北,明月湖在南。万里之隔,遥遥相峙,山水迢迢。

距离“秋水煎茶会”还有月余时日,参加大会的寒山弟子却已出发了。

久未下山,不知山外人间好风光。

队伍由重璧峰主带领,众年轻弟子不穿门派道袍,只作寻常打扮;不乘飞行法器,只以轻身术翻山越岭,像一群抱剑远游的江湖剑客。

路过市井歇脚,常听旁人议论寒山如何如何,众弟子兴致盎然,也不甚在意。路见不平,则拔剑相助,走走停停,半个月才走出北方。

愈往南去,江河愈多,众人改换水路,日渐临近明月湖地界,空气湿润,灵气浓郁,山水景致愈显秀美。

两岸青山连绵,千里水波浩渺,舟行水上,荡开道道水波,又很快消失无踪。白色飞鸟成群振翅,起落于青山碧水间。

小船摇摇晃晃,朝看雾霭、暮枕烟霞。与孤高寒山是截然不同的风光。

至于天际那道裂痕,修士也好,凡人也好,都渐渐看得习惯。反正它就在那里,不痛不痒,可看做一道奇异风景。

天气更凉,月影渐圆。寒山弟子开始遇到其他赶路的修行者。

乘船来的,大多是穷散修、小门派,舍不得坐,或者坐不起飞行法器。

散修盟并不算最穷,却还欠着钱誉之的钱,也不好铺张浪费,便也乘船。

虞绮疏站在船头看风景,望见相隔不远处,另一条船上一道熟悉身影——是那位寒门城巷子里的姑娘,好像名叫青黛。

三次偶遇,还算有缘吧。虞绮疏高兴地挥了挥手。

青黛还未答应,她身边三四位散修脸色骤变:

“我去!你们看,又是那小子!他怎么没穿寒山道袍?”

“他修为怎么回事,长进太快了吧?上次巷子里见他,分明还不是这样!”

“叫他过来,咱们试试他!”

青黛低声警告:“注意分寸,大会之前,不要横生事端。”

一位散修高声喊话道:“道友也去赴会吗?道友从何处来?”

虞绮疏答道:“北方。”

“那可真远啊,来一趟不容易。过来吃条烤鱼,喝两杯小酒吧。”

这边寒山弟子听见,对虞绮疏传音道:“虞师兄小心,那些散修来路不明。”

“没事,有认识的道友在。”

虞绮疏不疑有他,提气纵身,两个起落间,掠出二十余丈,轻飘飘落在对方船上。船头一晃不晃。

灵气浓郁的水域,鱼肉也肥美好吃。烤熟之后外焦里嫩,香气随风飘散。

散修盟几位高手,变着花样试虞绮疏修为,没摸出深浅,又惊又疑。但虞绮疏真是来吃鱼的,吃完擦嘴就走。

“多谢款待,无以为报,这个送给你们。”虞绮疏摸摸衣袖,取出数枝金丝桃花,“一点家乡土特产。”

众散修手持桃花枝,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自寒山分裂,孟雪里身份成谜,长春峰的桃花销量略有下滑。钱真人为虞绮疏置办锦衣华服、名贵宝剑,是为让他趁这大会带货,还特意交代他,只要交到朋友或看谁顺眼,就送一枝长春桃花,帮金丝桃花类商品做宣传。

于是等寒山剑派抵达明月湖,大会还未开始,虞绮疏先出名了。

——“孟雪里二弟子,那个逢人就送桃花的英俊剑修。”

迢迢秋水路,风流薄幸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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