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云散,晨光初照。

浅淡的乳白色雾气,在竹林间浮游弥散。晨曦穿过晨雾、竹影、薄纱,照入室内。

孟雪里缩成一团,将自己藏进柔软的锦衾深处。

霁霄已穿戴整齐,轻拍被团:“雪里?”

“貂球”轻颤,没有出声。

霁霄关切道:“不舒服吗?”

孟雪里扯下被角,只露出一双明眸。他眸子湿润灵动,微微发红,像缀在竹叶尖、沐浴朝霞的晶莹晨露。

孟雪里声音轻颤:“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霁霄想了想:“不行,此时你运行真元,于修为大有裨益。待我为你推宫过血,疏通经脉,这次双修才算圆满。”

说着伸出手去,就要将小道侣抱出被窝。

孟雪里脸色涨红,一手捧起微沉小腹,体内残留的感觉异常清晰,昨夜百般亲密浮上心头,令他心慌意乱,但这时候,霁霄居然跟他谈“修行”,还公事公办、一本正经地谈,反而显得他扭捏作态,因私情懈怠正事。

孟雪里羞恼道:“你如果真讲道理,昨晚就不该往死里折腾我!”

霁霄认错态度端正:“情难自禁,对不住。我于此道也无甚经验。我们来日方长,共同进步。”

孟雪里掀被蒙头,留给霁霄一个愤怒背影。

霁霄一怔。时隔数月,那两个问题再次纠缠上他——道侣是不是生气了?道侣为什么生气?

他从孟雪里背后覆上,将对方连人带被圈进怀中,并决定换个说法:“那我入你识海,给你梳毛,顺便为你疏通经脉,行吗?”

孟雪里转过身:“可以。”

哦,梳毛就可以。霁霄笑了笑,与道侣额头相抵,分出一缕神识。

识海微风徐徐,碧波荡漾,霁霄坐在海岸礁石上,手持木梳,小貂依恋地窝在他膝头磨蹭。

梳到舒爽处,识海中小白貂轻蹬后爪,而孟雪里伏在榻上,像得到春雨滋润,一夜吸饱雨水的嫩笋,餍足地舒展身姿。

孟雪里白天出游,观察风月城灵气线,锤炼神识,晚上与道侣双修,增益修为,日子过得舒适而充实。

霁霄比他更忙,要指导竹里馆其他妖物修行,检查他们修炼进度。其中修为进步最快的,竟是从前最颓废懒惰的蜃兽。碧游和阮灰本来胆小谨慎,但这次与孟雪里、霁霄同行一路,经历跌宕起伏的冒险,胆子渐渐吓大了。当赤初、飞羽两妖,毫无大妖风度地拿碧游和小鸾鸟打趣时,碧游涨红了脸,尽力争辩,由磕磕绊绊到对喷如流,嘴皮功夫进步惊人。

孟雪里不得不再三警告赤初、飞羽:“不要带坏我的童工。暗行伙计有正经工作的。”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不知不觉,到了万妖大会前一天。

这一日,红楼主带着一行妖,早早来到竹里馆,与“昆山大王”共进早茶,言辞热络:“老兄,近来一切可还顺心意?”

孟雪里:“承蒙楼主关照,不错。”

红楼主身旁总管笑道:“自您进城,楼主安排衣食住行,举办鸟妖选美会,但凡您的需求,楼主都十分上心……”

红楼主摆手打断:“别说这些,我与昆山兄弟投缘,都是应该的。之前我们还说好,万妖大会前一夜,也就是今晚,他身边两位侍宠,会陪我泛舟琉璃湖。今天我也带来几位美妖,等万妖大会结束后,陪老兄回昆山领地。好兄弟嘛,偶尔交换,妖生乐事。”

他示意身后一众小妖上前两步,“老兄你看,这几位都是鸟妖,合你口味吗?”

他表面来叙交情,实则暗示昆山大王遵守诺言,不仅要赤初、飞羽今夜陪游,还以“交换”为名,让两妖从此留下。

“交换倒不必。”孟雪里看了眼兴奋的侍宠,神色无奈且痛惜。无奈是对两妖,他们正传音呐喊:

“快把我俩送出去!”

“这鸨妖作恶多端,老天不报应,我们去报应他!”

痛惜是对红楼主未来命运的不忍,后者却以为他不舍割爱。红楼主面色微沉,起身正要发作,周围妖仆随之紧张起来。

只听昆山大王淡淡道:“这两位小妖,能得楼主看中,是他们的福运,以后,就跟着楼主罢。”

赤初、飞羽微笑,含羞带嗔地看着红楼主。

红楼主喜不自胜:“夕阳西下就算入夜,我在琉璃湖上等候。”他转向昆山大王告辞,“多谢老兄!我就不多打扰了。”

走出竹林后,红楼总管赞道:“果然没有楼主得不到的美妖,他俩刚来时候多傲气,也逃不出楼主的手掌心。”

红楼主志得意满:“为我好好准备。”

“准备什么?”

红楼主冷笑道:“器具啊。两妖被惯得一身跋扈脾气,我还需□□整治一番,将他们治得服服帖帖,才能忘了昆山大王,往后死心塌地跟着我。”

“楼主英明。”

“去吧,我去瞧瞧新雪。”红楼主走出竹林,去后花园寻那位鹓鶵妖——清纯无辜,妖如其名,真像一场新雪。灵山大王能不喜欢吗?

乐班见楼主到来,停奏起身,极乐鸟妖与其他舞姬行礼致意,手中舞动的彩绸纷纷落下。

红楼主走向新来的鹓鶵,状似关怀道:“练得怎么样,明晚能不能上场?”

雀先明意有所指地微笑:“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不成功便成仁。我们什么时候进宫?”

他跟随极乐鸟妖练舞,私下里却演练刺杀。

红楼主叮嘱道:“明天一早,有宫里的管事来接舞队和乐班。你进了宫,且不要露面于妖前,免得被其他大妖看入眼。晚宴上一舞结束,面纱飘落突然亮相,才能令灵山大王眼前一亮。到那时,我再从宾客席站身,为你美言两句,水到渠成的事儿……”

雀先明强忍呕吐,柔声笑道:“我晓得,就听哥哥的安排。”

红楼主连声称好,只觉春风得意,诸事皆顺。

“小圆跑了,宝镜丢了。这次妖界之行诸事不顺,境主让我们速速归去。”妖王宫殿中,春水黯然叹息。两女寻不见雀先明,又收到胡肆传讯,便进宫向妖王请辞。

灵山端坐在高阶上的王位,微微皱眉。他不关心那只叫“小圆”的孔雀,听名字只是胡肆心血来潮养的小宠,跑就跑了,他比较关心“惊鸿镜”。

秋光:“境主还说,明天晚上,您一定会见到宝镜!”

灵山神色稍缓和:“本王相信。圣人一言,可达天听。”

春水认真道:“天道为鉴,境主说的,从没错过。”

登上飞行法器,远离宫殿后,春水轻拍心口:“他一皱眉头,我就心慌,还以为他得不到宝镜,恼羞成怒要扣下我们。”

秋光摇头道:“不会。妖界还未彻底统一,他与境主撕破脸皮,对他有什么好处?”

春水犹不放心:“我们走了,小圆怎么办?听他从前言语,好像与妖王有仇。万一寻仇不成,反被捉……”

“妖王多谋,即使捉到他,一定会拿他做筹码,向境主交换更大的好处,他反而没有生命危险。”

春水点头:“唉,我们想破脑袋,也猜不中境主的心意。只盼小圆,吉妖自有天相。”

当赤初、飞羽嘻嘻哈哈地回来,孟雪里正站在案前,凝神静气,提笔悬腕,勾画风月城灵气线。

气息被打乱,他索性搁下笔:“怎么不去游湖?不整鸨妖了?”

赤初蹦跳过来:“马上就去,忙里偷闲报喜讯!”

孟雪里笑了笑:“看这幸灾乐祸的劲头,是灵山遇见了倒霉事?”

“猜得准!”飞羽对他竖起大拇指,“先说前情提要,灵山这次办会,广发请柬,甚至发到妖界之外,邀请人间两圣……”

妖族新王登位,人间仅有的两位至高圣人,天湖境主与归清真人,派使者送来妖族神器,“惊鸿”、“照影”两面宝镜,象征两族建交。事情本该很圆满,足够令妖族自豪,载入史册。

“你讲得好啰嗦。”赤初打断飞羽,“今天灵山召见人间使者,境主的使者说,惊鸿镜丢了。明月湖更狠,居然派人送来一面假的‘照影镜’。”

孟雪里稍惊:“照影镜?”

“哈哈哈!假的!”赤初压低声音,模仿灵山语气,“本王并非没有气量之辈,宝镜丢失,只要如实告知,本王不会怪罪。向我借走真镜,也可以不还,还我假镜意欲何为?”

飞羽接道:“说罢指向明月湖使者,‘押他入狱,明夜宴会,杀他祭旗’!”

孟雪里:“你们怎么知道?”

“宫里传出来的,城里大街上都在说啊!说好两面宝镜,一面也没有。人族出尔反尔,这是不把妖族放在眼里,万妖大会后,他们要在灵山大王的带领下,越过‘墟空’,攻打人界!”

孟雪里思索片刻,摇头道:“不对。”

“哪里不对?”

孟雪里:“归清将照影镜给泰珩,目的是照出我的神魂之影,让我在人间难以立足。如果这面镜子是归清的,他可以一早拿出来,最好是‘霁霄真人祭拜大典’那天,就派弟子上寒山质问,不必等到秘境后期,中途变计。所以照影镜不是他的,是别人、或别妖送给他的,最大可能,还是灵山送他。这件事上,归清与灵山的目的一致,但是我失踪了,他们目标没完成,宝镜怎么可能归还?当然还在人间,还在泰珩手里。等我现身人间,立刻向我发难!”

赤初收起玩笑神色:“你是说,灵山知道那是假镜,却当着众妖的面,故意做戏?故意在万妖大会前一天,让事情传遍风月城,传遍妖界?他为了发兵攻打人界,还是与人间圣人有什么协议?”

孟雪里沉吟道:“很有可能。”

飞羽一脸茫然:“哎,你们这些当妖王的,想法总比别妖多。”

赤初摸摸他发顶:“鹤头比较小,不怪你。”

孟雪里忽问:“明月湖的使者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据说是位剑修少年,被关在地牢里。”赤初、飞羽一齐茫然,“现在什么情况,很严重吗?”

“没事。”孟雪里笑笑,“去游湖吧。我去找我道侣。”

霁霄在竹林露台打坐。孟雪里将事情经过、自己的分析娓娓道来,看道侣情绪无甚大变、神色依然淡淡,心情不由安定许多。

“是荆荻吗?他是明月湖大师兄。”孟雪里问,“他师父是明月湖掌门,难道不来救他?”

他在瀚海秘境中,与一众年轻修士结识、且亲身教导过,看他们就像看晚辈。虽然曾被荆荻气得不轻,但孩子再熊,长辈也不能见死不救。

霁霄却道:“未必是他。明晚万妖云集,场面纷乱,我去一探便知。”

孟雪里:“好。明晚见机行事。”

风月城规律的灵气线、到访妖界的人间来使,突然出现的妖族神器,这些事情在他脑海中串联,织成一张缓缓收紧的大网……人妖两界的联系,比以往数百年都多,他隐隐感到不安,不知人间是否生变,小虞、长春峰、寒山众人、钱掌柜、寒门城现在怎么样了。

……

深夜,虞绮疏走在寒门城。

商铺闭门,家宅熄灯,四下寂静。石板小道上,足音跫然,月光清白如落霜。

自从寒山封山,虞绮疏想见钱掌柜,只能通过传送阵抵达寒门城,每次深夜到访,悄无声息。

一手交灵石,一手交桃花枝,交易完成之后,他将金钱鼠借给钱掌柜抱抱,钱掌柜会请他吃冰镇西瓜。西瓜吃完,他就该走了,再回长春峰练剑修行、养鼠喂鱼、教导小槐入道。

忽然眼前一暗,虞绮疏下意识抬头,但见一朵阴云罩在头顶。

云朵泛着淡淡红光,比空中云层低矮,又比房顶树枝更高,完全遮挡照在他身上的月光,将他笼罩在一片浓重阴影下。虞绮疏心中一惊,握紧腰畔软剑。

红云不随风动,只随他动。他走得快,云朵飞逝;他走得慢,云也慢悠悠。

周遭空间没有丝毫真元波动,驾云修士已至返璞归真,施法顺应自然的境界。

握什么剑都没用,出剑再快也没用。当虞绮疏意识到这一点,他反而松开手,负手静立,抬头平静问:

“哪位前辈大驾寒山?”

夏夜清风涤荡,云上传来一道轻飘、散漫声音:

“小子,这是寒门城,前不挨山,后不临水,怎么就成了寒山地界?”

话音方落,半空云气微散,只见一道红衣人影趺坐在云上。

虞绮疏凝神细看,终于看清那人面容,瞬间如释重负:“前辈,是你啊!”他笑起来,“你的病好些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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