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童眼瞳骤缩,沉声问道:“哪里不像?”

孟雪里:“他胆子小的很,大声说话都不敢。”

道童神色似笑非笑,这笑容使他生出妖异之气。纷飞白雪中,他五官竟渐渐变化,眼尾眉梢更细长,鼻梁更挺翘,变作一张丽又煞气的脸。

他伸着懒腰向孟雪里走去,骨骼舒展时噼啪作响,仿佛一支拔节的竹子,眨眼间身上道袍短了一截。

孟雪里顺手擂他一拳:“就知道是你。”

寒山戒备森严,又正值特殊时期,一旦察觉有不明身份的人潜入,必然就地格杀。

但雀先明不是人。

他是一只孔雀妖,自恃血脉天赋高强,精通变幻、迷惑之术。

雀先明骂道:“老子冒着生命危险进来,在六大门派眼皮子底下接应你,你不感动得痛哭流涕跪下喊爹,你还有良心吗?”

一生能得几个狐朋狗友,在你危难时救你跑路?

孟雪里心中温暖,嘴上却不饶人:“接我作甚?我每天吃香喝辣逍遥快活。你这时候来找我,怕不是在妖界惹上杀身祸事,摸来我这儿逃命避难?”

“我呸,你被霁霄养傻了吧?!”雀先明知道这人扯淡,懒得废话,祭出三张爆破符,“妖火会留下痕迹,只好用这些人界玩意儿……”

孟雪里一把握住他手臂:“你干什么?”

“我炸了这儿,背你飞出去。‘接天崖下方山道坍塌,孟长老坠落深渊,生死不知,疑似为道侣殉情’,你觉得怎么样?现在寒山剑派忙得焦头烂额,才没功夫管你。”

“然后呢,我能跑去哪?”孟雪里轻飘飘地说,“妖界我也回不去了。”

“不去妖界,我在‘墟空’有座隐蔽洞府。”

人、妖、魔三界交接处,是一片千里荒原。法度不存,灵气凋敝,时常震荡坍塌,人称‘界外之地’,妖称‘墟空’。

雀先明畅想道:“虽然地方偏,好歹安全。等你养精蓄锐,重塑妖丹,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到那时咱们东山再起,笑傲三界!走吧,路上慢慢说。”

他以为,寒山最可怕的不是护山阵法与重重禁制――那些东西吓不住他――而是霁霄留下的剑意。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令人胆寒。

霁霄无愧于‘人间无敌’之名,人都死了,剑意还在。

孟雪里摇头:“你先走,我这儿有事情没了结。”

雀先明有些不耐烦了:“什么?”

孟雪里收敛笑意:“霁霄死的不明不白。近几天我一直在推算……”

世上谁最恨霁霄,最想他死?人死之后,谁得利益最多?然而牵扯整个三界,千头万绪,一时间理不清楚。

雀先明大惊:“他不是你杀的?”

孟雪里更惊:“他是我道侣,我为什么杀他?”

“为了自由呗。他虽然救你一命,却把你困在笼中。”雀先明向长春峰望去,理所应当道,“三年,虎落平阳,龙困浅滩,你还真能忍。”

“真不是我。”孟雪里微怔,他没想到,连自己都有杀霁霄的动机。

但他很快笑道,“我如今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美人啊。”

雀先明要吐了。

眼看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他只好收起爆破符,谨慎地换回道童刘小槐的模样,拉着孟雪里席地而坐。

悬空栈道狭窄,他们背靠岩壁,身下万丈深渊,被寒雾与流云遮挡。

“行,就算不是你杀的,你不用畏罪潜逃。”他抽走孟雪里手中梅枝,在雪地上划下三道竖线:

“听我给你捋一捋。第一,维持长春峰阵法耗资巨大,寒山本来就不待见你,没了霁霄,更不可能白白供养你。你在寒山,地位尴尬。第二,霁霄活着的时候树敌不少,敌人没本事找他报仇,但是恨屋及乌,肯定也恨毒了你。第三,霁霄死了,他留下的宝贝,都成了无主之物,多少人等着搏一搏?”

孟雪里得意地打断:“霁霄留下的大宝贝,那不就是我吗?”

雀先明恨不得推他下去,一了百了。

“别跟我贫。你作为真人的……”他顿了顿,勉强琢磨出一个词,“遗孀,本来是最有资格继承霁霄遗物的人,却暂时无力自保,只能依靠寒山庇护。以上三点凑作死局,你在人间,还有什么出路?!”

孟雪里赞赏地看着他,拿回梅枝,在三条线旁边画了六个圆圈:

“不止三点。人间六大宗门,今天到齐了吧,你觉得寒山之外,其他五派怎么样?”

雀先明:“你难道想带着霁霄留下的神兵法器,琵琶别抱,改投他派换取庇护?算了吧,哪家打得过寒山剑修?”

孟雪里摇头:“霁霄证道之前,明月湖与寒山势均力敌,人称‘南湖北山’。其他四家,雾隐观与明月湖交好。松风谷是医者,南灵寺是佛修,勉强算中立。北冥山那些驭兽师看谁都不顺眼,不提也罢。除六大宗门之外,立场模糊的世家小门派比星星还多……明年初春,又赶上瀚海秘境开启,重新分配未来二十年人间修行资源。这一次,寒山还能保住‘第一宗门’的位置吗?”

“内忧外患。”孟雪里折断梅枝,“就算寒山愿意看在霁霄的面子上关照我,届时只怕力有不逮,我注定过不上安生日子。”

雀先明沉默,他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一句话――

对霁霄真人的敬畏,维持着人间的太平。

“那你还不走?等着为寒山牺牲殆尽?”他略感烦躁地抖腿,说话带刺,“当年你为了保命才答应与他合籍,假道侣还讲真情义?”

孟雪里竟没生气,反而笑了:“你好好看看我。这具身体,里面是人的脏器,外面是人的筋膜皮肤,霁霄为我重塑血肉,脱胎换骨,我已经是人了,拿什么重塑妖丹?只能修炼人间功法,一切重头来过。反正妖界都当我死了,那就死了算了。孟雪里,才是活着的人。”

雀先明怔怔看着他。好像无法相信,这番话会由他口中说出来。

半晌喃喃自语:“你不想报仇了?不想做妖王了?全都放下了?”

孟雪里不答,缓缓道:“你今天冒险来这一趟,我记在心里。但我欠霁霄一条命,我不能走。”

北风呼啸,雪片狂乱飞舞。三丈之外茫茫然一片,看不清脚下栈道去向。

孟雪里站起身:“至于你问我留在人间,还有什么出路?我也不知道答案,只能说……”他笑了笑,“大道三千,天无绝人之路。”

“你变了。”雀先明已恢复冷静,“我现在有点好奇,剑尊霁霄,是个什么样的人?”

两句话连一起,潜在意思很明显,他认为是霁霄改变了对方。

孟雪里心说不是,却没争辩:“他吗,他是个……”

雀先明准备听对方长篇大论,讲述与霁霄恩怨情仇二三事。

然而孟雪里几度张口,言语梗在喉间,只吐出四个字:

“是个好人。”

这答案令雀先明想骂娘。

什么是好人?

一剑飞去三千里,邪魔恶鬼灰飞烟灭是好人;扶起路上摔倒的老人,救下被地痞欺负的小孩,也是好人。

但前者往往被称为老祖、道师、法圣、剑尊……诸多赫赫威风的名号。

只有那些一生碌碌无为,实在无处可夸,又侥幸未犯过大错,人们谈论起他时,才会含糊地说“起码是个好人”。

雀先明常年在人间游荡,熟知人族风俗,对这句评价嗤之以鼻。

孟雪里心想,做登临绝顶的剑尊确实很难。但做了剑尊,还能做好人,更难百倍。

其中的道理,他在长春峰静思三年,才逐渐明白。

他拍拍朋友肩膀:“走吧,我送你一程,有缘人间再见。”

雀先明正要说话,忽然停下,风雪中响起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孟雪里用嘴型说道:“有人。”

如今雀先明五感比他敏锐,察觉来者孤身一人,修为低微,便不甚在乎。顶着道童面容,低眉垂眼地落后孟雪里两步远。

孟雪里怀抱小手炉,微昂着头踱步,端起‘霁霄道侣’的做派。

对面脚步声渐近,栈道转过弯,两拨人狭路相逢。

仓促间,青衣童子吓了一跳,小声道:“诶呀,孟、孟长老,掌门刚才找……”

雀先明抬眼,真巧,这不就是长春峰的道童吗,果然胆小……不对!我现在是他的脸!

孟雪里出声示警的瞬间,已经迟了。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容,四目相对。

“你!”

刘小槐瞳孔放大,映出另一个自己。

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雀先明吓得手足无措:“我可没想在寒山杀人灭口啊,他这是碰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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