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怀翎低头思索片刻, 他与九莺莺的婚事是璟帝突然提起的,这不可能有人提前知道, 也不会有人故意安排九莺莺模仿他的字迹。

既然如此,九莺莺为何要在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的情况下,将字练得与他的字几乎一模一样?

陆成风见贺怀翎半天都没有说话,一直盯着九莺莺的红布看,不由定睛望了过去。

他看着九莺莺的娟秀小字,随口念道:“一愿至亲平安,二愿诸邪退散, 三愿日日海棠与西瓜常伴……”

他念完之后,轻轻眯了眯眼睛,发现旁边还有一行小字, 想也没想就继续念道:“四愿贺怀瑾吃饭噎、喝水呛、睡觉魇,日日晦气与倒霉常伴……”

贺怀翎:“……”

陆成风:“……”

他们两人同时陷入了无生的沉默,他们盯着最后一行小字看了一遍又一遍,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许久, 陆成风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小心翼翼的打破了平静,“太子妃会不会写错了?”

贺怀翎抬头看他。

“应该不会。”陆成风很快就自己否定。

太子妃这么认真的写在许愿红布上,写完之后肯定是看了又看,根本就不可能写错。

他再次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他想起之前听到的那些传闻,忍不住怒道:“到底是谁说太子妃喜欢二皇子的?这分明是有仇吧!”

这还不是一般的仇怨, 这分明是仇深似海啊!

陆成风想起九莺莺写的那行小字,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以后在太子妃面前一定要小心做人,绝对不能让太子妃讨厌他!

吃饭噎、喝水呛、睡觉魇……想想都让他觉得心惊胆战。

贺怀翎听到他的话,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下头,目光落在海棠和西瓜那行字上。

原来九莺莺喜欢海棠花和西瓜。

他轻笑了一下,眉梢微扬,将红布递给陆成风,不辨喜怒的道:“九姑娘既然这么诚心许愿,你就帮她把红布重新系上吧。”

“……好嘞!”陆成风乐呵呵的答应下来。

他也希望九小姐这些愿望都能成真,特别是最后一条。

贺怀翎仰头看着他,淡淡道:“系高一点。”

陆成风:“……”你们这对夫妻全都坏的很。

他沉默片刻,才一口答应下来,动作干净利落的爬到树上,把红布系到了最高的位置,比他自己那条红布还要高。

挂完之后,他还认认真真的拜了拜,希望佛祖可以保佑太子妃和他的愿望全部实现。

贺怀翎抬头看着空中飘飘扬扬的红布,难得心情好了不少。

他这位未婚妻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有趣。

……

九莺莺趴在浴桶的边沿,看着碍眼的屏风无声叹气。

她看到这个屏风就会想起贺怀翎,洗澡的时候,总感觉贺怀翎就像站在她旁边看着她一样,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感。

虽然是老夫老妻,但是也是有名无实的老夫老妻不是?

她抬眸看了一眼对面寮房里明明的烛光,无声的叹息一声,有些无聊的猜测贺怀翎现在正在做什么。

据她对贺怀翎的了解,贺怀翎现在要么在读书写字,要么在自己跟自己下棋,总之无趣的很。

她从来没看过贺怀翎去喝花酒或者听曲儿,他连在家里的时候,也从来都是规规矩矩,不像她喜欢脱了鞋子,窝在暖炕上,抱着被子嗑瓜子。

贺怀翎从小就被当作太子培养,喜怒哀乐不能喜形于色,吃喝玩乐不能太过张扬,他习惯了压抑自己,也可能他就是那样的性子,反正在九莺莺看来,颇为刻板无趣,所以她以前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挑战贺怀翎的底线,然后看他忍无可忍地暴露出不一样的情绪。

只有那样的时候,她才会觉得她对贺怀翎来说,除了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还是不一样的存在。

她前世作天作地的折腾东宫,一开始的确是为了贺怀瑾,后来不知不觉变了质,她好像喜欢上了看贺怀翎对她无可奈何的神情。

她想的有些出神,愈发觉得前世的自己行事让人费解,实在是糊涂。

她认认真真的反思自己,直到水凉了,才回过神来,从水里走出来,将身体擦净,套上干净的里衣,坐在铜镜前擦头发。

铜镜里的她乌发雪肤,明眸皓齿,像极了后院盛开的桃花,她看着铜镜,不由弯唇一笑。

她屋里的窗户大开着,铜镜放在窗前,她迎窗而坐,抬头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贺怀翎站在书桌前写字,身长如松,气质矜贵。

她擦头发的动作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看着贺怀翎的方向,眼睛直了直。

不得不说贺怀翎这张脸整天面瘫着实在是有些浪费,若是表情生动多彩一些,定会更加好看。

她忽然又有些理解自己前世的举动了,就像现在,她特别想让贺怀翎对她笑一笑,似乎贺怀翎笑了,她便能满足了。

她想起前世她每次惹怒贺怀翎的时候,贺怀翎那张俊帅的脸上丰富多彩的表情,不由掩唇笑了两声。

贺怀翎听到细细弱弱的笑声,写字的动作微顿,抬头看了过来,只见一身粉衣的小姑娘坐在窗前,眉眼弯弯笑得开心,窗前的那棵桃花树上的桃花都比她失了几分颜色。

九莺莺笑够了,抬起头正对上贺怀翎的目光,四目相接,九莺莺笑容僵在脸上。

贺怀翎看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和泛着粉嫩的明艳脸蛋,漫不经心的勾了勾唇角,对着九莺莺意味不明的扬了下嘴角。

九莺莺愣了愣,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轻薄的衣衫,面颊不由一红,伸手啪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贺怀翎一定以为她又在故意勾引他!

九莺莺懊恼的皱眉,气呼呼的拿起玉梳,一下一下的梳理着一头乌黑的头发。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锦盒上,梳头发的动作慢了下来。

这个锦盒里放着璟帝赐给她的凤簪,她不放心把凤簪留在家里,担心秦氏会在凤簪上搞什么小动作,所以就将凤簪带到了法澜寺。

她用粉色发带将一头墨发在身后松松的绑好,放下玉梳,把锦盒拿到面前,将锦盒打开,把里面的凤簪拿了出来,在烛光下细细的看。

这支凤簪雕刻得精美华贵,每一根羽毛都活灵活现,上面嵌着红色的宝石,凤凰展翅,栩栩如生,看起来高贵而不可侵犯。

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凤簪上熟悉的纹路,她曾经拥有过这支凤簪,只是那个时候她不知道珍惜,以为这只是一支名贵的簪子,除了御赐之物,可以给她撑脸面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后来她才知道,这支凤簪是贺怀翎的母后纯善皇后留给未来儿媳妇的。

前世,九莺莺在父亲、祖母、九玉过世后那段日子里,一心想要赎罪,每日浑浑噩噩的不肯吃饭,只想随他们去了。

贺怀翎当时去了外地,听到消息之后,日夜兼程赶了回来,亲自逼她吃饭。

九莺莺正伤心过度,只一心求死,挣扎的时候,不管不顾的摔了这支凤簪,凤簪应声裂成两半。

贺怀翎当时死死的盯着她,目光沉重而复杂,半晌,他把这支凤簪捡了起来,低头看了许久,攥在手里,沉声道:“你不配戴它。”

从那以后,九莺莺再也没有见过这支凤簪。

她想她确实不配。

九莺莺小心的把凤簪放回锦盒中,合上盖子,她觉得她多碰一下这支凤簪都是僭越。

她站起身,到书桌旁找出之前帮贺怀翎抄写的经文,低头看了看,将两样东西拿在一起,披了一件斗篷走了出去。

九莺莺来到对面的寮房门口,让守在门口的陆成风进去禀报,得了允许之后,才抬腿迈进了贺怀翎的房间。

她知道深夜来此不合规矩,但是她不确定贺怀翎能在这里待几天,想要在他离开之前,将东西交给他,好在她知道贺怀翎身边都不是多嘴的人,她来到这里,也没有人会出去乱说,至于春芳,早就被她想办法支开了。

陆成风和他周围的护卫们看到九莺莺,表情可以说是精彩纷呈,嘴巴大张的能塞进一个鸡蛋,对九莺莺的到来惊讶不已。

只有贺怀翎最为淡定,他看到九莺莺后,平静的放下笔,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九莺莺上前一步,把手里经文和锦盒放到贺怀翎的桌子上,低声道:“殿下,莺莺深夜前来打扰陛下,是想要将这两样东西交给您。”

贺怀翎拿起经文看了看,目光在九莺莺的字迹上稍有停留,又移到了他刚才写好的诗句上,两页纸上的字体几乎没有差别,一大一小,相得益彰。

“写得不错。”贺怀翎一页页翻过去,道:“看来有位娘子一起‘同甘共苦’也不错。”

九莺莺目光在他的桌子上晃了晃,贺怀翎的桌子上不是各种书籍就是他批改的公文,根本就没有抄写的经文。

什么同甘共苦,分明只有她一个人在抄经书,贺怀翎只字未写。

九莺莺忍不住小声嘀咕了几句,贺怀翎脸不红、心不跳,丝毫没有心虚。

他将两张纸放在一块儿对比了一下,挑眉问:“你的字是跟谁学的?”

九莺莺一愣,恍惚想起现在的她的字是贺怀翎前世教她的。

她从小在秦氏‘有心’的教养下,一点儿也不喜欢读书写字,字写得尤其难看,只能勉强让人辨识出她写的是什么字,毫无美感可言。

在前世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里,贺怀翎经常来陪她抄写经书,让她可以平心静气。

贺怀翎看到她写的字,嫌弃她字写得太难看,觉得有辱经文,每次都皱着眉毛瞪她。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贺怀翎开始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的教她写字,渐渐的,她的字越写越好看,也跟贺怀翎的字越来越像。

只是贺怀翎字里的潇洒不羁和苍劲有力,她是总也学不会的,只能照猫画虎。

那段时间,是前世九莺莺在生命结束前,难得的静谧时光。

她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舒心平静,连看贺怀翎也格外顺眼了一些。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贺怀翎一直陪伴着她,她也许早就随家人而去了,那样的话,她死前连贺怀瑾和九红豆的真面目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的去了。

虽然她在前世的结局不如人意,但是至少她死的明明白白,在死前看清楚了所有人的真面目,她虽然有遗憾,但是至少知道了所有事情的因果。

贺怀翎见她沉默不语,手指在两张纸上轻点了一下,“说话。”

他漆黑的眸子在烛火下尤其光亮,一瞬不瞬的盯着九莺莺看。

九莺莺在他的注视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自然不能告诉贺怀翎,她的字其实是他教的,只能想办法隐瞒过去。

她低下头,斟酌了一下措辞,缓缓开口道:“不瞒殿外,莺莺的字并非由谁教导,只是自己闲来无事,练了几次。”

“那为何会跟孤的字如此相像?”

九莺莺不动声色的咽了下口水,低声道:“莺莺有一次无意中在二皇子的书房中看到殿下的字帖,莺莺见殿下丹青妙笔,字迹风雅,觉得甚是喜欢,所以跟二皇子要了殿下的字帖回去临摹,因此莺莺的字才会跟殿下有几分相像。”

贺怀翎目光打量的看着她,他的字怎么会出现在贺怀瑾的书房里?九莺莺是有意提醒,还是无心之说?

九莺莺的字能跟他的字如此相像,除非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否则九莺莺必然是下了一番苦功夫,才能练到如今的地步。

至于九莺莺这番话究竟是真是假,他无从知道,不过这个解释,还算合理。

他看着九莺莺轻轻挑眉道:“九小姐,都说字如其人,你当真欣赏孤的字?”

九莺莺愣了一下,贺怀翎这样说,不就等于她如果说欣赏贺怀翎的字,就是欣赏贺怀翎这个人?

她抿了抿唇,发现贺怀翎这个问题好生刁钻,她答“是”不对,答“不是”也不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若答“是”,一个女子说欣赏一个男子,这无异于表白,她若答“不是”,那么她刚才便是撒谎。

她纠结的垂着眸子,要她亲口说欣赏贺怀翎,她说不出口,只是想想耳根就忍不住发烫。

贺怀翎看着她渐渐红透的耳垂,嘴角上翘,手指轻点了一下锦盒,没有再强求她回答,主动换个话题,问:“这是什么?”

九莺莺暗自松了一口气,将锦盒打开,轻声说:“这是陛下赐婚时,赏赐给我的凤簪。”

贺怀翎笑容敛了敛,他看着打开的锦盒,伸出手指,轻抚了一下凤簪,看着凤簪微微出神。

他的母后曾经亲手将这支凤簪拿给他看,告诉他,他日后定会娶到这世间最好的女子,到时候让他将这支凤簪亲手带到那女子的头上。

他当时还小,不明白娶亲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世界上最好的女子长什么样,他只是觉得那女子定像他的母后一般温柔善良。

九莺莺没有出声打扰贺怀瑾,她心里明白贺怀翎应该是在想念故去的纯善皇后,她以前不明白这支凤簪对贺怀翎的重要性,好在现在明白也不晚。

她想起贺怀翎前世看到发簪被摔在地上时的表情,心里忍不住酸涩,贺怀翎当时应该是很恨她吧。

贺怀翎看着凤簪沉默片刻,他抬头看向九莺莺,这个即将嫁给他的女子。

他不知道九莺莺是不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也不知他母后泉下有知,会不会喜欢这个未来儿媳妇,不过想来应该是不会讨厌的。

他收回手,将凤簪放回盒子里,抬头看向九莺莺,问:“你把凤簪拿过来做什么?”

九翎低声委婉的道:“我觉得我戴它可能不太合适。”

贺怀翎拧眉,沉眸看着她,“你是觉得不合适,还是根本就不想戴?”

九莺莺知道他是误会了,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我不是不想戴,只是我听闻这只凤簪是皇后留给太子心爱之人的,应该留给太子真心喜欢的女子,我不配戴……”

她越说声音越低,好不容易才把一段话说完,她不想再看到贺怀翎前世那样复杂的眼神。

贺怀翎听到她的回答,神色缓了缓,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既然是父皇赏赐给你的,你就留着吧。”

九莺莺抿了下唇,“可是我不是你喜欢的人。”

“还挺有自知之明。”贺怀翎轻笑了一声,把凤簪拿在手里把玩了两下,沉声道:“你是未来太子妃,虽然不是我心爱之人,但是这支凤簪给你也不算冤枉。”

九莺莺怔住,她以为贺怀翎会迫不及待地把凤簪收回去,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回答。

贺怀翎抬头,对她勾了勾手指。

九莺莺迟疑的弯下腰,贺怀翎将凤簪插在她的发髻上,看着在她乌发中烨烨生辉的凤簪,声音平淡的道:“成婚那日,你便戴着它嫁给我吧。”

九莺莺愣愣的看着贺怀翎近在咫尺的眼睛,乌黑的羽睫轻轻颤动,头上的凤簪似有千斤重。

她没想到原来贺怀翎竟然是愿意让她戴这支凤簪的。

她想起贺怀翎上辈子说的那句“你不配戴它”,忍不住轻轻攥紧了手心。

贺怀翎靠近的时候,闻到九莺莺身上一股淡淡的海棠香,她刚沐浴过,身上带着些许水汽,冰肌玉骨,妩媚撩人,从下而上看的时候,能看到她颤动的睫毛。

贺怀翎眸色暗了暗,将凤簪戴好,坐了回去。

他的确不知道九莺莺是不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但九莺莺定然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

这支凤簪戴在她的头顶,只能衬托她的美,她才像那只倾城绝艳的凤凰,安静而美丽。

九莺莺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抬手摸了摸头上的凤簪,轻轻垂下眸子,心里有些酸涩的想,她上辈子一定让贺怀翎很失望,所以贺怀翎才会说她不配。

她到现在才明白,贺怀翎当时不只是生气,还有浓浓的失望,所以贺怀翎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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