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前来送聘礼的小厮俱着红衫,系着朱红的发带,个个容貌清秀,身量相近,满面笑容地站成一溜,瞧着喜庆极了。而宁府的小厮着蓝,丫鬟着粉,两府的人在聘礼两头遥遥对立,颜色泾渭分明。

只是面上都带着喜意。

宁家好久没有这样的大喜事,下人们也兴奋极了,办喜事意味着有赏钱拿,何况姜宁两家都是阔绰大户。

果不其然,宁大学士命下人将聘礼登记入库之后,阖府上下的人都得了一吊红线串着的铜钱,管事的那些个还有银锞子拿。

婚礼前三日,宁府已经挂上了红绸,这几天不断有远客来,有远在余杭的常家人,还有蜀中的常玉鸣一家。

常玉鸣将公务交给了副手,自己则拖家带口来了京城。

“嘟嘟,好久不见了。”常云兮笑容灿烂,将手边的小姑娘往身前一带,“看,我妹妹会走路了!”

宁姒低头一瞧,是常云兮的妹妹常云姝。离开蜀中时小家伙还在襁褓之中,宁姒曾与常云兮一道逗弄过她。如今一晃两年多,常云姝大概将她忘了,用好奇的大眼直瞧她。

“姝姝,叫嘟嘟姐姐。”常云兮拍了拍小丫头的团子。

这是什么称呼啊,宁姒好笑地瞪他。

小丫头没觉得哪里奇怪,跟着喊,“突突姐姐——”声音软糯稚嫩,叫得也认真,却把常云兮逗得哈哈大笑。

宁姒没理常云兮,蹲下来摸了摸小丫头软软的脸颊,摊开掌心,里头有三颗糖,“真有礼貌,表姐给你糖吃。”

小丫头眼睛亮了亮,而后看了看常云兮,有些犹豫,“突突表姐,我每天只能吃一颗糖。”

“那今天的吃了没有?”

“还没有!”小丫头笑,去掰常云兮手指,“哥哥,我今天还没吃糖呢!”

常云兮点头允了,“吃吧。”小丫头遂开开心心地在宁姒掌心挑了个荔枝味的糖,明明还眼馋着另外两颗,却谨记着只能吃一颗呢。

宁姒心生喜欢,觉得常云姝被舅舅舅母教养得十分可爱。

这时舅母身边的丫鬟小跑过来,冲二人行了礼,而后将常云姝抱起来,“夫人唤奴婢将姑娘抱进正堂。”

常云兮待丫鬟走后,对宁姒说,“澈哥回来吗?”

说起这个,宁姒沉默了一瞬,才摇头,“不回来。”

常云兮愣了愣,而后安慰,“他人在战场,要回来确实不容易。”而后犹犹豫豫地问,“那……谁背你上喜轿?不如我来,我怎么也是你表哥啊。”

宁姒笑着点头,“好啊。”

九月二十六日,晚,这是宁姒在宁府的最后一晚。

天气有些寒凉,宁姒早早地熄了灯,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睛睡不着觉。

“茶汤,给我倒口水喝。”

“来了!”很快,外间响起窸窸窣窣声响,茶汤披衣进来,给宁姒倒了杯热茶,送到床边来。

宁姒靠在枕上喝尽了,“我还要。”

茶汤犹豫,“小姐,晚上不能喝多了。”

“罢了。”

茶汤见宁姒这般,笑道,“小姐是不是在紧张啊?”

“我不是,我没有。”宁姒果断否定。

茶汤显然不信,可也没拆穿宁姒,“小姐,我听说成亲很累的,今晚若是不养好精神,明日可要难受呢。”

宁姒重新躺下,笑了笑,“我这就睡了。”

没一会儿,门口响起笃笃声,丫鬟起身开了门,只见常氏抱着个枕头站在宁姒屋门前。

“嘟嘟睡了么?我来陪陪她。”

里间的宁姒一听,鲤鱼打挺一般坐起来,“娘!我没睡呢!”

常氏有些认枕头,又想陪宁姒说说话,遂抱了枕头来,瞧着竟有些可爱。

“娘就猜你不好睡。”常氏放好枕头,在宁姒榻上躺下,半拥着宁姒道,“娘给你讲故事吧,像你小时候一样。”

宁姒裹好了被子点头。

“森林里有一只小白兔……”

“娘,我想听爱情故事。”宁姒抱着常氏胳膊央她。

常氏笑,“也是,嘟嘟长大了。”

黑暗中,常氏目光柔和下来,“娘有一个好友……”

宁姒静静听着。

“在她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就与一位世家公子定下了婚约,她从未见过他,只在心里猜测着他的模样。她害怕过,迷茫过,心里想着,我这辈子已经定了,长辈这么安排好了,我就这么走吧。听说那位公子虽才华出众,却与家族离心,我那好友一直担心他是个脾气古怪的人。”

宁姒眸子一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世家出身的人,哪里想象得出竟有人出身嫡长却一心要摆脱家族的呢?好友胡乱猜测了许久,而后突然想起,她这门婚事是两家的联姻,那位公子该是不喜的,于是成亲前一日心里慌得整晚睡不着觉。”

常氏笑了笑,“结果第二日昏昏欲睡,在新房里不等夫君回来,自己却酣睡过去。而后她感到脸上湿热,睁开眼一瞧,这新婚夫君正在为她擦脸呢,笑她妆面也不洗,就这么睡了,容易坏了脸。”

“好友就想,这夫君好像比她想得要温柔一些。”

宁姒早就听出常氏在无中生友,却不拆穿她。

常氏很少说她与宁大学士的往事,今日也是因为宁姒即将出嫁,心中感慨,才会说得这样细。

“可擦脸这种事向来是下人做的,好友有些不自在,觉得还是叫丫鬟来为好。新婚夫君却说,她的两个丫鬟都被他关起来了。”

宁姒愣了愣。

“好友又惊又慌,只觉得夫君说这话时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叫人害怕。”

宁姒也不信宁大学士是这样不辨是非的人。

“新婚夫君说,她那两个丫鬟见主子睡着了,还想代主子承欢……”常氏说到这里,犹豫地瞧了眼宁姒,而后心想宁姒即将为人妇,有些话她也听得了,遂接着说,“两家联姻,那两个丫鬟本就是家族里挑的年轻貌美的陪嫁,日后可以抬个妾室为主母固宠。只是两个丫鬟心急了,竟在新婚当日就想着……”常氏叹道,“新婚夫君极为厌恶此类事,将两个丫鬟关进了柴房等候发落。然后对好友说,你虽看着不聪明,却不让人讨厌。”

常氏笑意温柔,她性子柔顺,宁大学士这样说话,她也半分不生气。

说起来,宁大学士脾气算不得好,有棱有角的,却渐渐喜爱上常氏如水般的温柔。

常氏记着宁大学士喜爱的吃食,讨厌的佐料,每日为他留着灯,研得一手好墨,与她相处是极舒适的,却也容易叫人忘了她的存在,将她的好当成理所当然。

幸而宁大学士不是这样的人。宁大学士幼年丧母,家中小妾扶正、作威作福,他从人人敬重的嫡长子,沦为元配所出的可怜儿,看够了各色各样的嘴脸,谁欺辱他,他咬着牙记在心里,谁对他好一分,他要还以千金。

常氏的温柔,他都一一看在眼里,珍之爱之。

常氏一时忘了这是她“好友”的故事了,“你爹他啊……”偏头一看,宁姒已经睡着了。

……

翌日一早,宁姒睡眼惺忪地坐在梳妆镜前,全福太太正在为她开脸,拿红绳绞了她脸上的汗毛,一阵刺疼叫她陡然清醒了些。

而后上妆的时候动作轻柔,宁姒又要睡过去了。

只是这么不经意地往镜子里一瞧,睡意散得一干二净。

不是……这是她吗?

镜子里的姑娘面白如纸,唇红如血,仿佛花瓣落到了雪地上。只是怎么也瞧不出她本来的模样了,猫眼儿被描成了杏眼,天然上翘的唇角也被涂白了,只剩唇珠那一块圆圆的红。

姜煜掀了盖头瞧见她这模样,只怕会觉得接错媳妇了吧?

“……”宁姒忍了又忍,“娘,这模样真的好瞧么?”

常氏忍着笑,“你娘也是这么过来的。”世人觉得新婚这样庄重的场合,妆面该上得重一些,那些肤色偏黄、五官有瑕的姑娘这么一打扮,就是个雪肤红唇的美人。只是原本就无可挑剔的美人反倒不适合这样的大浓妆,十分的美貌也成了六分。

遂对全福太太道,“抱歉了,请夫人容我来为小女上妆吧。”见全福太太有些不满,常氏笑着将腕上的碧玉手镯捋到她手上。而后亲拿了帕子,给宁姒擦去了妆容。

这女子本也是常氏的远方亲戚,见她这般客气,也就不好说什么。

常氏眼光颇好,将宁姒的眉眼描画得娇媚精致,眼波稍稍一转,便是无限的柔情。唇角也是天然含笑,微微嘟起的模样,脸上薄施粉黛,两个梨涡极为清晰,一笑便是两个盛着甜蜜的小池。

而方才那个厚厚的妆面,叫宁姒的梨涡都找不见了。

常氏端详着宁姒这张小脸儿,又给她额心贴了个朱红的花钿。

再看镜子里的姑娘,只觉得美貌得叫人屏息,玉白肤色泛着柔滑的光,眉眼颦蹙之间生动至极,艳色的花钿为她清丽的眉眼添了几分妩媚。不动的时候精致如瓷娃娃,一笑便如百花盛开般尽态极妍。

“谢谢娘亲。”宁姒满意了。

这时外头一阵喧闹声,好像有人在惊呼、起哄。

宁姒眨眨眼,“可是阿煜哥哥来催妆了?有些早呀。”

她想开条缝来瞧瞧,全福太太却觉得不合规矩。

外头闹了好一会儿才平息,宁姒里如猫爪挠,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

“新郎来了!新郎来了——”

外头欢呼声响起,隐约听见有人称赞“新郎生得可真俊”。

宁姒悄悄红了脸,却骄傲地挺起胸膛,她的阿煜哥哥能不俊么。

哄闹声合着她的心跳一起,吵得她心慌意乱。

她就快要出门了,出了这道门,她就不是闺中少女了。

姜煜作了催妆诗,在众人善意的为难之下不慌不忙,过五关斩六将后终于推开了这道门。

耀眼的日光陡然洒进来,宁姒已然盖上了红盖头,垂眸看着地上那双玄底描金的靴子。

宁姒由全福太太牵着出去,直到一个蹲着的男子身后,宁姒心道这该是常云兮。

只是一趴上这男子的背,便觉得奇怪,常云兮的肩背这样宽厚么?

这时男子出声,“嘟嘟,想哥哥了么?”他的声音里甚至能听出点舟车劳顿的沙哑。

“!!!”兄长背上的新娘身子陡然紧绷,险些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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