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郁气堵在皇上心间,他垂眸看向这些跪地不起的臣子,感到一阵寂寥与无助。

庭雪死后,再无人事事以他为先。

扫到那个最先提出和亲之法的赵侍郎,皇上直想一个砚台砸过去,忍了又忍,沉声问他,“赵大人,你不是想要朕将女儿送去和亲么?来,继续说你的看法。”

这赵侍郎在户部待了十多年,勤勤恳恳,从不懒怠,可他年过不惑已久,还未看见升官的苗头,这些年越发心急,便将后生的业绩拿来算在自己头上。

他不敢动姜煜,但也总忍不住将姜煜那些好点子记在心里,好向兰尚书进言。

姜煜也正是看中了他这一点,这几个月才会刻意走近他,频频与之交流。

赵侍郎有些口干,见皇上阴沉的眉眼,心里发怵却骑虎难下,唯有将姜煜闲谈时说过的话拿来用,“皇上息怒,臣听说南国有一王子,年仅双十,高大英俊,最受南王喜爱,且还未娶王子妃,若三公主与之和亲,日后诞下王孙,等到王孙登基,南国不就成我大周国土了么?”

“你想得倒美。”皇上微扯嘴角,仿佛在嘲笑赵侍郎这番异想天开,但面色却真的缓和了些,叫赵侍郎松了口气。

群臣见皇上略有松动,纷纷出声,“是啊皇上,那南国小王堪当良配!”

“且公主嫁过去,他们敢慢待么?公主的背后可是我们整个大周!”

皇上冷着脸看这些臣子你一言我一句,心道馥阳姑姑背后也是整个大周,可嫁过去没两年便香消玉殒。

除了不忍三公主远嫁,皇上还想消磨岭南木家的兵力,只是这事不能摆到明面上来。

“此事延后再议。”皇上出声打断了臣子们的议论,“容朕好好想想。”

皇上退了这一步,臣子也不好咄咄相逼。

“太子,你认为该如何援助岭南?”皇上看向太子,期望他能有条不紊地拿出办法来。

太子不紧不慢地出列,“父皇,此时岭南最短缺之物当属药材与粮食,白银倒是其次,应当先送万石军粮与药草若干,再遣青年医者前往岭南。”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先不提粮食药草够不够,单是青年医者就叫人发愁。

大周上至御医,下至铃医,大多上了年纪,年岁轻一些的,不是医术不精,便是心高气傲。年纪大的大夫从京城赶到岭南,耗时至少三月,途中险些颠散了那一把老骨头,待赶到时,岭南的黄花菜也凉了。

“秦院使,太医署正值壮年的御医有多少?”

秦院使心底极为不愿,他将太医署那些个年轻御医都是当眼珠子护着的,好从中挑选一个最顶尖的接他衣钵,如今岭南正闹瘟疫,谁舍得将宝贝徒弟送去那种地方?不说要吃多少苦,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未可知。

“皇上,木大人在信中只说军饷不够,并未谈及医者,想必并不缺乏。臣手底下那些个年轻御医都还未经受磨练,恐担不起这重任,臣只怕他们要辜负了皇上厚望啊。”

皇上气笑,“朕用俸禄养着你们,一遇事,你们便只知推诿?!岭南有难,你们只晓得动嘴皮子,谁去支援岭南?朕亲去吗?!”

底下又哗啦啦跪了一大片,“皇上息怒——”

“息怒息怒,你们分明是想要气死朕!”

“父皇,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不怕没有大夫去岭南……”

皇上连太子的面子也不肯给了,“重金重金,如今的国库能给多少重金?”

太子暗暗皱眉,不说话了。

“皇上,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依臣之见,公主和亲当为首选。”又是严老。

皇上心生厌烦,却不得不忍住。朝廷之上必须要有个敢于谏言的耿介之臣,他须得容忍。

“朕说了此事延后再议!秦院使,朕令你挑选出五十人前往岭南——”

皇上话还未说完,秦院使噗通跪地,“请皇上三思!那些年轻御医并无救治瘟疫的经验,送去岭南与送死何异!”秦院使声泪俱下,“皇上,这些人上至御医世家,下至寒门子弟,能进太医署者都是个中佼佼,他们本该有大好前程,实不该命丧岭南啊!”

无论秦院使有多少私心,这片对后辈子弟的拳拳爱护之心都叫人动容。

连与秦院使最不对付的人都说不出“你的御医是人命,岭南的士兵就不是命了?”这般话来。

在众人心里,这些御医是京城之人的宝贵财产,而岭南士兵效忠于木家,折了……也就折了。

皇上让了一步,“此事也……延后再议。”他颓然坐在龙椅上,“退朝。”

魏公公立马高声喊道,“退——朝——”

今日这事算是没议出个结果来。

大臣们逐渐散尽,皇上步入紫宸殿,魏公公殷勤地跟在皇上身边,“皇上,秦院使不愿送御医去岭南,实乃人之常情……”

“朕知道,朕也不愿,可这番争执是必要的。”皇上神色已如常,“这笔记下之后,日后史家也不能怪朕。”

魏公公笑道,“皇上英明。”

至于公主和亲的问题,魏公公是怎么也不敢问的。

……

岭南战火燃起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入世家与乡野,无论世族与平民,都对此事议论纷纷。

大将军还未凯旋,大周可谓腹背受敌,令人不安。

不只是谁先起了头,提出了公主和亲的主意,酒楼茶肆一片应和一声,若舍掉一位公主便能换来大周的和平,那真是再划算不过。

文人士子之中还兴起了对此事的探讨,以公主和亲利与弊为题,诸多文人作了文章。

有人大谈和亲有损大周风骨,有人却觉得公主和亲平息战火是惠国惠民的大好事。

此时的三公主自然得了消息,她是皇帝膝下唯一一位还未许亲的公主,如若和亲,必然是她。

三公主又气又急,摔了不知多少花瓶,嘴角也起了燎泡。

她等到十八未嫁,不过是心有所属却爱而不得,而后喜欢上了周旋在各位世家公子之间那种高高在上游刃有余的感觉,她可不是为了和亲!

“皇上,三公主求见。”

皇上微微皱眉,而后点头,“宣。”

三公主一见皇上,委屈感便淹没了她,幸而她还记着不能招皇上心烦,好不容易压下了泪意,走上前拉着皇上袖角,“父皇,婉宜想陪着父皇,哪怕终身不嫁!若是一定要嫁人,那也不能远了,婉宜真怕思念父皇却又见不到父皇的滋味……”

这一番话说得皇上心软,遂笑道,“你也听了那些流言蜚语?”

三公主仔细地辨着皇上的神情,意有所指道,“父皇,这和亲的主意莫不是姜公子想出来的吧?他是大将军之子,又与我有过节,我去和亲对他而言当然是再好不过的!”既减轻了大将军的压力,又除去了三公主这个心头大患。

皇上轻轻皱眉,“婉宜,你想错了。此事并非姜爱卿提的,哪怕后来大部分人都这样劝朕,姜爱卿也并未出声表态。”皇上叹道,“他这是在避嫌啊。”

三公主一噎,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放心吧,朕会护着你的。”

透过婉宜这柔美的脸蛋,皇上恍惚间看见了馥阳公主,“婉宜,当年你馥阳姑祖母是京城有名的大才女,那些底蕴深厚的世家姑娘也没一个比得上她。她对朕也好,朕至今记得她哄朕睡觉时哼的那首小曲儿。可这样温柔美丽的公主,一旦国难当头,却是头一个被推出去的。”

“她走时还笑着叮嘱朕,要听父皇的话,不要挑食,这样才能长得高大健壮。若是想她了,她定能感受到,抽也要抽出空来看朕。”

“可她食言了,不过两年,便收到她的噩耗。”

皇上年纪大了,身边之人一个个离去,却将那么久远的温暖记得清晰。

他已记不清馥阳公主的面容,只晓得她美极了,温柔极了,手心温暖柔软,袖间带着淡淡的荷香。

皇上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婉宜面上。如今他也知道了婉宜的温柔和善只在表面,并不如馥阳姑姑那样从内而外的温暖,可他也做不出将她推出去和亲的事。

婉宜听见皇上这么说,心下大定,看来皇上因为馥阳和亲之事,对和亲十分抵触。

“父皇真好。”

婉宜依赖地趴在皇上膝上,皇上暗暗道,若他身为九五至尊,却护不住自己的儿女,该是何等的可悲。

此时的皇上并不知晓,好几位世家子弟与大臣之子因为公主和亲之事与自家长辈意见相悖,争执不断,有的甚至闹起了绝食,只为了家中长辈上朝时为三公主说句好话,莫要推她去和亲。

几个长辈一碰头,得知不止自家孩子,别家的几个也被三公主迷得失了心,气怒之下越发定了决心,要将三公主这“祸水”送出去。

至此,朝廷大员与皇上开启了拉锯战。

这几日将军府的客人很多,毕竟南疆战事与北疆干系极大,北疆吃紧一分,南疆也不得宽松,北疆战况良好,南疆也能匀得更多资源。

一个个都来探姜煜口风,想知道大将军的家信中可有要紧消息。

可姜煜从始至终都未亲口支持公主和亲。

他知道人上了年纪是最爱翻旧账的,为免遭皇上记恨,他便不能明着表态,给皇上施压。

如今羽翼未丰,施压这种事,还是交给性情耿直的严老,好占功劳的赵侍郎,以及最受皇上喜爱的太子吧。

就连宁大学士对此事也沉默了些,他与三公主也有过节,此时当避嫌,只是暗地里的动作却少不了。

“朝晔,岭南瘟疫究竟是真是假?”宁大学士知道姜煜与木家有过联系,心里犹疑不已,若瘟疫是真,他不可能不难受。岭南的人也是大周子民,如今正处水深火热之中,偏偏朝廷迟迟拿不了主意,一拖再拖可怎么是好。

“不知,木家家主给木桓寄的信件之中也说了疫情严重,只是不知道这信究竟是给木桓看的,还是给皇上看的。”姜煜道,“皇上不肯妥协,如今坊间已有骂声了,却不敢骂皇上,所有矛头一致对准了三公主。”

骂她迷惑了诸多世家公子,如今连皇上也迷惑了去,兴许是妖精转世。

姜煜与宁大学士说了会儿话,便去找宁姒。

宁姒已然停了交际,这段时日一直在忙活嫁衣,休息时翻翻账本,拨拨算盘,学掌中馈。

红木小窗半开,朱红的绸缎柔软铺在桌案上,里头的宁姒正凝神绣着一块儿巴掌大的地方。午后的日光洒下,照得红绸似火,那热闹的火光也映在了芙蓉面上。

“小姐,休息一会儿吧。”

宁姒嗯嗯地回应,手下却不停。

“小姐……”

“哎呀,我怎么绣得这么慢嘛。”宁姒撅嘴抱怨,“只有两个月了,还有那么多没绣。原想婚期快点再快点,现在只想慢点了,给我留足了时间绣嫁衣吧!”

方才那美好安宁的场面陡然散了。

姜煜好笑地出声,“姒儿妹妹还想推迟婚期?”

宁姒抬眼看来,眼里亮起来,笑着冲他挥手。

姜煜抬脚走进屋,宁姒急急忙忙叠起嫁衣,“你别看,娘亲说只有成亲那日才能叫你看见嫁衣。”

屋里的两个丫鬟知趣地退到屋外。

姜煜的目光放肆了些,笑意浓浓地执起宁姒的手,“好,我不看,我只看你。”

手指轻轻摩挲,摸到指尖上刺刺的,垂眸一瞧,她的手指落了旧痂又起新痂,如今上头还有两个新鲜的针眼。姜煜蹙眉,“怎么总扎到手指?”

宁姒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女红做得少嘛。”

“交给丫鬟去做也是一样,不必循着死规矩。”

“可是这是我大婚那日要穿的。”宁姒眨眨眼,“我想要阿煜哥哥看到的、摸到的,是我亲手绣的。”她还不知这话有多触动姜煜,自顾自地笑,“只有裁剪经了丫鬟的手,其他都是我做的!”

下一瞬指尖微热,姜煜将她的指尖含着,细细忝去了血珠。他眼下覆着浓睫,鼻梁秀挺,唇瓣红得泛甜,宁姒的指尖没入他唇瓣,场面令人不敢多看。

姜煜撩起眼皮道,“你再受伤,阿煜哥哥便要这样给你止血了。”

宁姒两颊滚烫,“那我,下次注、注意些。”

姜煜眨眼笑道,“乖。”

“走,今日不绣了,阿煜哥哥带你去逛街。”

“逛街?要买什么嘛?”

姜煜拉着她往外走,“你忘了?你不是要一张圆床?我早已寻了木匠去做,如今做好了大半,想不想瞧瞧?”

宁姒愣住,想了好久,才想起留宿听雨阁那晚对他说过的话。

圆床,帐幔,水池,花瓣,还有姜煜……

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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