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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赏玩贪恋, 不知不觉便到寿安堂外。

老夫人昨晚歇得迟了,这会儿还在用饭, 因提及昨晚的骤雨疾风,难免说到园中景致。

攸桐陪坐在侧, 见两位长辈又谈论起城内外秋景,暗自倾听,津津有味。

猛然话锋一转, 老夫人又提起了她那位消失了近两月的夫君——

“修平正往回赶, 这趟巡边着实吃了不少苦,该准备的东西你都备下了?”

沈氏颔首道:“媳妇早早就命人备着了。”

“那就好。”老夫人应了声,却是垂首不语。从攸桐这边瞧过去, 便见她唇角微微下沉, 耷拉的眼皮遮住目光,满头银白的头发虽梳得一丝不苟, 脊背却佝偻坍塌着, 颇有点无精打采的意思。

屋中的气氛, 仿佛也因她这垂目, 暂且冷淡下来。

长房两位少夫人敛了笑容不说话, 就连向来贪吃的傅澜音都搁下手里一枚银丝卷,嘴唇轻抿, 瞧着茶杯出神。桌子底下, 那只嫩白柔软的手也揪了揪衣袖, 轻轻地攥成小拳头。

默了会儿,还是沈氏开口,笑容有点勉强。

“修平在外奔波了两月,这次回来,想必会多住一阵,陪陪老夫人。”

“是啊。”老夫人也察觉气氛过于低沉,叹了口气,抬手道:“昨儿一场雨,后院里景致怕是极好,你们也不必拘着,都散了吧。”说着,又向沈氏道:“你多坐会儿,过两天的事,咱们再商议商议。”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攸桐让两位嫂子先行,出了寿安堂一抬头,就见傅澜音已不见踪影。

这就怪了。

傅煜巡边归来,本该是高兴的事,怎么却都像有心事似的?

这种事不好跟周姑打探,但倘若不弄清缘由,事涉傅煜,终究叫人不踏实。

攸桐想了想,回南楼后,便叫了春草和陪嫁而来的厨娘夏嫂,叮嘱今日要做的菜色。

……

南楼的小厨房闲置太久,里头积了厚厚的灰。攸桐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将里头打扫干净,挨个将下厨用的器具连同常用的香料调味置办齐全。

如今再踏进去,里面已是净几明窗,格外整洁。

秋风过后,蟹脚正痒,外面才送来一筐,俱是黄满膏肥。

夏嫂是厨房的老手,厨艺不错,一手家常小菜做得极好。遇见没听过、不会做的,但凡攸桐能说出做法和菜的色香滋味来,她也能琢磨明白,做出来虽不算绝佳,却也能有七八成的美味。

从去岁腊月至今,这大半年下来,已成了攸桐捣鼓美食的左膀右臂。

待攸桐嘱咐菜色后,夏嫂便将那筐蟹挑出几只,交人去洗干净,拿酒泡着。而后取了新鲜鲫鱼洗净,备好酒、香油和葱、椒、酱等物,待锅中油热了,将鱼炒出满屋香味来,再加汤汁慢煮,只待火候足了出锅。

她手脚麻利,这边做着酥鱼,另一边叫人切了萝卜丝,往面糊里打两只鸡蛋。

灶中火烧得正旺,隔壁锅中油烧到五成热,她便取了大勺,舀些面糊进去,在夹上萝卜丝,另浇面糊盖住,放到热油里慢慢炸。这萝卜虽不起眼,经热油一炸,又有鸡蛋面糊裹着,慢慢便有香气扑鼻溢出,丝毫不必肉饼逊色。

攸桐站在院门外,瞧着远处渐渐走近的身影,频频回头给春草使眼色。

春草明白她的意思,待夏嫂的第一个萝卜丝饼出锅,当即盛到瓷盘,端出去给她。

外面天朗气清,南楼几十步外,正瞧银杏红槭的傅澜音隐隐闻见一股陌生却诱人的香味,那赏景的心思便按捺不住,两只眼睛各处瞄,迟疑着翻过矮丘,看向南楼。

这一瞧,就见攸桐站在那篱笆墙外的小漆凳上,对着跟前的盘子,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而那股香味,也在她翻过矮丘后浓了许多。

——显然,香味来自南楼。

傅澜音虽非嚼舌之人,却也听过京城里一些传闻,在傅煜成婚前,也被老夫人叫过去耳提面命,提醒她不许跟魏氏学。是以攸桐嫁过来月余时间,她虽好奇,却不敢亲近。

此刻,亦是脚步踟蹰。

她生在高门,珍馐美馔大多都尝过,甚至偶尔能凭着香味辨别菜色。但此刻窜进鼻子里的,却颇为陌生,她只知是炸了东西,却不知是什么。看远处魏氏那副迫不及待品尝的模样,似乎……滋味也极好。

傅澜音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想着祖母的叮嘱,极力想扭头离开。

然而两只脚却被鼻子牵着似的,忍不住往南楼挪了两步。

这般挣扎落入攸桐眼中,她忍不住笑了笑。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她没藏坏心思,既然傅澜音不是太抗拒她,就无需顾忌了。

遂接过春草新递来的萝卜丝饼站起身,往那边走过去。

两人的目光遥遥撞见,傅澜音家教颇严,总不能对嫂子视若无睹,心里那点犹豫消失殆尽后,径直往这边走来。漂亮的眼睛落向盘中,她的声音也带了点笑,“这是什么?好香!大老远就闻见了。”

“猜猜看。”攸桐卖关子,将瓷盘递过去。

傅澜音没推辞,试着咬了一口,只觉这淡黄的饼子外酥内软,脆嫩鲜香。

舌尖上热腾腾的美味漾开,满嘴都觉得香软诱人,她忍不住又尝一口,将半个饼吃了,才迟疑道:“难道是……”猜测呼之欲出,却不肯相信——长这么大,她当然吃过不少萝卜,凉拌脆嫩的、汤里软糯的、炒了清香的,可手里这个……

攸桐觑着她,眼底笑意愈来愈浓,终是忍不住轻笑,“没错,是萝卜!”

“当真?”

“嗯!”攸桐颔首佐证,就势带她往南楼走,解释道:“南边儿有许多这样的吃食,都是百姓家里做的,不花几个银钱,滋味却未必逊于名贵菜色。”

傅澜音走到近处,闻到那源源飘来的香气,也自笑了,“我竟从没尝过。”

“进去尝尝?”攸桐隔着竹篱指了指厨房,“里头还有旁的好东西。”

南楼是傅煜的居处,傅澜音既到了此处,又被善意邀请,哪好推辞,遂跟着进去。瞧见那厨房,她便忍不住笑了,“这儿成日冷清,添上厨房倒有烟火气了。我瞧瞧——”说话间,也不自持矜贵身份,往厨房里瞧了眼,叹道:“果然好香!那蟹是要蒸了吃么?”

“打算做蟹圆子。”攸桐接了新出过的萝卜丝饼递给她,“夏嫂手脚麻利,过会儿就能做出来。既然来了,就尝尝?”

傅澜音眨了眨眼睛,“好呀。”

……

萝卜丝饼炸到一半,锅里焖着的酥鱼也到了火候。

春草自盛出来,浇了焖鱼的汤汁端过去,鱼肉炸酥后煮烂,浓香扑鼻。傅澜音拿筷子送到嘴边尝过,只觉酥嫩软滑,齿颊留香,点头赞道:“味道很好。二嫂常这样做饭吃么?可真有口福。”

“闲着无事便琢磨这些,也算是自娱。你若喜欢,有空多过来尝尝。”

傅澜音笑而应了。

外面蟹已醉好,夏嫂叫人切开剥干净,剔出肉来,加上蛋黄、藕粉和盐,拌匀了再浇姜汁、醋和酒,打算做成圆子。回头加上鸡汤、笋片、蘑菇脍出来,那香滑滋味,想想便让人口舌生津。

不过这是个精细活儿,颇费功夫。

傅澜音已尝了两道美味,哪舍得错过蟹肉圆子,遂安心等着。

姑嫂俩闲坐无事,难免提起两人都牵扯的傅煜。攸桐在南楼住了近两月,对这屋舍家具熟悉后,也有了少夫人尽地主之谊的姿态。香茶糕点轮番摆上来,她说起傅煜过两日就要回来时,微微蹙眉,道:“今日在寿安堂,听老夫人的意思,夫君回来后府里要安排些事儿,是么?”

美食于无形间拉近距离,傅澜音观察攸桐的言行已有许久,还算有两分信任。

听她提及此事,便轻轻叹了口气。

被傅煜盛怒责备的苏若兰则被留在朱婆婆那里,当晚没露面,次日清早便有人来取她的衣衫箱笼之物,据说是老夫人亲自开口,责罚惩治了一顿,不许再留在南楼伺候。至于责罚后如何安置,老夫人却还没说。

消息传到南楼,攸桐听了,也只一笑。

苏若兰毕竟是寿安堂出来的,昨日傅煜之所以盛怒,一则苏若兰确实举止不端,二则险些被苏若兰欺瞒糊弄,在攸桐跟前丢了面子,便更增几分恼怒。换到见惯内宅龃龉风波的老夫人那里,这就算不得大事了。

且老夫人对攸桐心存偏见,惩治是看着傅煜的面子,若严惩不贷,又显得太看重攸桐。

恐怕等风波过去,苏若兰洗心革面,在寿安堂认了错,还是能留在府里的。

对攸桐而言,这已算不错了。

千里远嫁,她在傅家势单力孤,所求的也只这一方清净天地而已。经这番周折,眼前得了清净,南楼也暂时没了乌七八糟的事,足够她栖身。但也算不上高枕无忧——以苏若兰的性子,吃了这顿亏,未必会善罢甘休,防不胜防。

看那日傅煜离开时的神情,对她想必仍存误会,若要相安无事,还是说清楚得好。

攸桐拿定主意,趁着傅煜还在府中,便做了四道美味,分开装入两个食盒。

一份送到住在西楼的傅澜音手里,算是为那日的事稍作弥补。

另一份则由她拎着,送往傅煜的书房两书阁。

……

初冬的齐州草木渐凋,满府的老柳银杏皆剩下枯枝,倒有几株老槐尚存几片霜冻后浓绿的叶,小旗帜般孤零零飘在风中。绕过曲折回廊,穿过一片凤尾森森的修篁,朱楼临风而立,描金窗扇,彩画梁栋,冬日里明朗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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