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还是北坡的望云楼。

暮色四合,风动树梢,南楼的仆妇丫鬟都不在,唯有攸桐凭栏而立。

她仍跟傍晚时那样,发髻未挽,松松散散地披在肩上,打扮却像是初成婚的那晚,薄施脂粉,略扫娥眉,双唇柔嫩红艳,眉目顾盼生辉。她身上穿得也单薄,外衫仿佛都脱去了,只剩那件水红色的寝衣勾勒身段,香肩半露,在晚风里微扬。

傅煜也不知他是为何事找她,只孤身登楼。

她很欣喜的模样,盈盈走来,叫他夫君,不知怎的脚下打滑,便跌到他的怀里。

傅煜自是伸手接住了,隔着一层寝衣,软玉温香在怀,触感陌生而真实。

夕阳霞光映照,她靠在他臂弯,含笑依偎,眉目如画。

傅煜二十年来不近女色,皆因心高气傲,对瞧不上眼的女人懒得多看,睡前又满心军务杀伐,从无旖旎的念头。这会儿那份自持却消失无踪,知道她是他同床共枕的妻子,脑海心间,就只剩她的气息、她的香味。

看攸桐笑盈盈地睇着他,傅煜低头去嗅她颈间香味。

她似乎躲闪,却逃不出他的钳制,只能任由他放肆,在亲到她柔软唇瓣之前,怀里的人却忽然挣扎起来。

她在叫一个名字。

傅煜听不清,但心里却不知为何很笃定,她叫的是许朝宗。

满腔的春意在这念头腾起来时骤然消失无踪,傅煜猛然睁眼,只觉胸腔里砰砰直跳,身上像是被火苗烤过一般,略感燥热。甚至喉咙都微微发干,脑海里残梦犹在,那拥了美人在怀的滋味挥之不去,令他心浮气躁。

傅煜睁着眼睛茫然片刻,忍不住喘了口气,想起身去喝茶。

这一动,才发觉手臂不知何时被攸桐抓住,她的手掌柔腻温软,紧紧抓着他。

在察觉他动弹时,她抓得更紧了,像是溺水濒死的人牢牢抓着救命稻草。

傅煜没甩开,借着漏进来的银霜月光,看到她秀眉微蹙,喉咙里轻声哼了句什么。

紧张的模样,跟白日里全然不同。

傅煜无需多想便能猜到缘故——据说魏攸桐落水后昏睡了数个日夜,差点儿没救回来,足见当时溺水受创极重。她毕竟是个少女,经历过那般生死一线,想来心中极是惊畏。为了那个许朝宗,可真是……傻。

傅煜甚少在女人身上留心,只觉得为个情字寻死觅活,着实可笑得很。

而他同榻共寝,居然无缘无故做那样荒唐的梦。

——真是疯魔了!

娶来当摆设,且心有所属的女人,他才不想碰。

傅煜心底里腾起一阵懊恼,瞥了眼半被锦缎遮住的锁骨胸脯,拿开她的手,下地倒水喝。

……

次日清晨攸桐醒来时,傅煜已不见踪影。

叫来春草一问,才知道他醒得早,这会儿在北坡上练剑。

还真是刻苦啊。攸桐揉了揉眉心,也不急着穿衣,先到床榻边的黄花梨矮脚柜,取出昨日傅煜带回来的那封信,又细细瞧了一遍——

信写得简短,说家中众人安好,无需挂念,叮嘱她在傅家谨言慎行切勿如从前般胡闹。傅家名满齐州,规矩极严,想必攸桐已然领教,心中也有诸多疑惑。只是其中缘由,他暂不能告知。傅将军父子皆通情达理之人,要她务必安守本分,不骄纵不气馁,等磨砺好了性子,许多事便可水落石出。

她昨晚沐浴时琢磨了一回,而今再瞧,对魏思道的言下之意,已是笃定。

这门婚事是为暗里交易,这是铁板钉钉的事。

攸桐初入傅家,处在那等冷落境地时,也曾不满过,觉得魏思道不肯吐露实情,让她满头雾水地嫁过来,迫不得己夹着尾巴做人,着实有点坑。

而今再看,这魏老爹倒也是有苦衷的。

两家结姻各有所图,想必事关重大。按照原主那骄纵的性子,即便能守住秘密,得知傅家有求于魏家,未必还能踏实安分、收敛锋芒。魏思道管不住女儿,便只能瞒着不说,让女儿能不知深浅、行事收敛。

这却苦了她,两眼一抹黑,无从下手。

好在熬过来了,傅家上下的长辈妯娌、小姑子小叔子,对她是何态度,已然分明。

而傅煜对她,也由最初的轻慢不屑稍添耐心——傅澜音身子不适时,他听了老夫人的指责,并未立时来怪她,可见上回的劝谏听了进去,对她有些许信任。亦可见老夫人在他眼里,虽该敬重,却不是事事言听计从。

攸桐暗自琢磨,匆匆梳洗罢,傅煜也练剑完了回来。

早饭已然备好,春草烟波侍奉碗筷,攸桐瞧着傅煜吃饱,便暂搁下那只味美的灌汤包。

“有件事,想跟夫君商量。”她说。

傅煜吃饱喝足,心绪还算不错,“什么?”

“小厨房里做菜,不止看厨艺,也挑食材。先前都是旁人代劳,有些事叮嘱不清楚,我想这两日出府一趟,亲自去瞧瞧,不知夫君介意吗?”

“去看食材?”

“嗯。”攸桐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当然得挑中意的。”

傅煜活了二十年,见过高门贵女挑首饰绸缎、金银玉器的,却还没听说谁跑到菜铺肉摊去选食材——傅澜音那样贪嘴,都没动过进厨房的念头,更别说肉铺了。不过这不算大事,魏氏带的人厨艺极佳,讲究食材也无可厚非。

遂颔首道:“随你。”

说罢,取了披风搭在臂弯,临行前又想起件事,“令尊捎了口信,让过年时回京一趟。”

不待攸桐多问,健步走了。

攸桐应了,心里惦记着出府溜达的事,当即命人备了车马,从偏门出府。

……

齐州城很热闹。

攸桐上回进城时,被花轿颠簸得劳累疲乏,除了听见周遭看热闹的人群闲谈,闻见街旁的饭香酒香外,一眼都没能瞧外面。这回堂皇出府,便跟放风似的,看哪儿都新鲜。马车缓缓驶过长街,她挑着车帘儿,外面的招牌便挨个晃过眼睛——

茶铺酒肆、馄饨小食、糕点蜜饯、金银首饰、文房四宝、兵器菜刀……

几条街转过来,各家铺子里琳琅满目,生意也都不错。

看来还是傅家统辖有方,这齐州虽不及京城富贵阜盛,却比沿途各处州城都繁荣。

攸桐有意靠食谱立身,便格外留意食店酒楼,一圈看下来,果真没瞧见半间涮肉。

溜达着绕了几条长街,眼瞧着日头微偏,便朝东城去。

谁知走至街拐角,也不知是哪里飞来一粒拇指大的铁丸,重重砸在马脖子上。那马受了惊吓,一声惊恐长嘶,四蹄乱踩,径直往旁边冲过去。若不是车夫扯着缰绳,险些撞伤旁人。马车也随它走歪,轱辘陷进旁边排水的沟渠里,咔嚓一声,撞在树上。

轱辘卡住了拉不动,受惊的马被车夫死命拽住,才算是听了疯踩。

却苦了攸桐,无端被晃得跌倒在车厢,若不是春草眼疾手快,几乎一头撞在车厢壁上。

惊魂未定地掀开车帘,见马车卡在沟槽里,只觉头大。

车夫诚惶诚恐,等马安生了,赶紧跑过来请罪,“少夫人息怒,是老奴手脚慢,惊了少夫人。可有妨碍吗?老奴赶紧去请郎中。”

“不用,没碰伤。”攸桐跳下车辕,见车轱辘几乎撅断,显然一时半刻没法走。再一瞧,周遭都是受惊避让后看热闹的百姓,不由蹙眉道:“怎么回事?伤到旁人了吗?”瞧周围没胖的倒霉蛋,暗自松了口气。

车夫满脸惊慌,“像是个东西打在马脖子上,老奴没瞧清楚。”

“是这个!”人群里有孩子高声喊,手里举着铁丸,“这儿呐!”

车夫忙去取了来,攸桐将圆溜溜的铁丸瞧了瞧,没发现端倪,便打量别处。

对街的一间兵器铺里,正探头探脑的傅昭见她瞧过来,赶紧一缩脑袋,躲进了窗内——方才是他和同伴挑铁丸,有人丢着试力道,不成想失了手,竟砸到马脖子上。他怕疯马伤人,刚才也惊得够呛,好在有惊无险。

这虽是小风波,若叫攸桐逮住了带回府,他定要挨二哥揍的,便下意识躲着。

蹲了片刻,才问伙伴秦韬玉,“怎样了?”

“找了人拉出来修,那位少夫人到隔壁的酒楼里用饭去了,那家——”秦韬玉认得傅家的马车,见傅昭躲躲闪闪,怕被人瞧见的模样,毫不留情地嘲笑,“那人谁啊,给你吓成这样?”

傅昭没理他,瞧着对面的酒楼,暗自嘀咕道:“她出来做什么?”

因这位二嫂顶着满城骂名嫁进来,行事却又不像传闻中那样不堪,傅昭迟疑了下,好奇心起,索性丢下秦韬玉他们逛,自出了兵器谱,钻进那间酒楼。

……

晌午才过,酒楼里的生意仍旧热闹。

一楼的桌椅几乎坐满了,偶尔有空缺,也是人多眼杂拥挤的地方。攸桐为避嫌疑,出门时特地带了本就在南楼挡拆的丫鬟木香,那位虽身份地位,却习惯了傅家高门的做派,哪肯让少夫人到那地儿去挤。

只是楼上的雅间俱占满了,掌柜认得傅家徽记,亲自跑了一圈,笑眯眯地跑过来。

“上头有个雅间,很宽敞的,里头两张桌子,还空着一张。我叫人设个屏风围起来,请少夫人过去吧?那里头能坐三四十个人,屏风隔开了,跟单独的雅间一样的。里头的客人也和气,不会打搅彼此。”

说话间,便带着笑脸儿往楼上请。

攸桐瞧着楼下有人点的手撕白鸡甚是美味,遂颔首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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