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这是一个很小的镇子,依河而建,名字也直白得很,就叫河居镇,因着距离京师只有百里的路程,时常有南来北往的商人或旅客会选择在此处歇脚,吃个饭,喝些茶水,休息一两个时辰。

所以当迟长青牵着马入了镇子时,倒也不显得如何特别,唯一引人注目的是,马背上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模样生得极漂亮,唇红齿白,宛如天人,就算身上穿着粗布衣裳,也难掩其清透伶俐的气质。

迟长青牵着马往前走,路上向人打听客栈的位置,洛婵坐在马背上,悄悄看了男人的背影一眼,然后慢慢地趴下去,她知道自己这姿势很不雅,可是如今已顾不得什么了,实在是浑身酸痛得紧,若不是因为牢牢抓着马鞍的缘故,她恐怕早就脱力从马背上滚下去了。

迟长青总算找到了镇上的客栈,在门口停下了,回身去看洛婵,却见少女不知何时已趴在马背上打起了瞌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宛如小鸡啄米似的,令人忍不住失笑。

客栈里的伙计见来了客人,连忙迎出来,正欲张口招呼,迟长青却冲他一摆手,示意他闭嘴,伙计不解其意,呐呐住了口,迟长青伸手将少女从马背上抱下来,大约是累得很了,她不安地动了动,却仍旧没有醒过来。

怀中人很轻,像是抱着一团云一般,又暖又柔软,仿佛稍稍用力就会把她给碰坏了。

迟长青稳稳抱着她,低声吩咐店伙计道:“喂马,住店。”

伙计连忙答应下来,笑道:“客官请随小人来。”

房间里,迟长青把怀中的人放在床上,动作很轻,又伸手摸了摸洛婵的额头,比之前更烫了,他剑眉轻皱,转身出了门,数出几枚铜板放在柜台上,对店伙计道:“烦请小哥替在下寻一名大夫来,越快越好,这几个小钱充作跑腿费了。”

那店伙计接了钱,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连连道:“好好,客官放心,小人这就去。”

眼看着他出门了,迟长青才又转身回去,洛婵仍旧在睡,眉头轻蹙着,像是拢着一层解不开的愁绪,大约是病得厉害,脸颊烧得绯红,迟长青站在一旁,竟头一次感觉到了手足无措。

他十四岁离家入军中,就开始上阵杀敌,刀里来剑里去,腥风血雨,军中多是些三五大粗的汉子,粗糙得不行,大将军从未有照顾人的经验,更何况,如今需要照顾的是一朵这么娇嫩的花骨朵儿,才稍微一个疏忽,她就要夭折了。

迟长青打心眼里觉得,似乎他把这花骨朵带出京师,未必是一个好主意。

他原本救下洛婵,是有两个原因,一来为了还秦瑜从前帮过他的恩情,二来是因为,如今朝中局势恶劣,于他不利,秦跃登基为帝,此人心胸狭隘,手段狠辣,显然并非一个明君,迟长青平定了北漠,功高震主,秦跃甚至当着众臣的面,说出了赏无可赏的话来,那时迟长青就明白了,卸磨杀驴是迟早的事情。

为了平定北漠,他的父兄征战十数年,俱是战死疆场,马革裹尸,没于荒草,迟长青才将将回京,新帝便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打算,不免令人心寒至极。

所以,迟长青索性抛却了一切,正如他所说,他不愿意再为新帝卖命了,于是,他需要一个契机来脱身。

而洛婵正好在此时出现了,既能让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为美色所惑,自愿放弃了兵权,又能还了秦瑜之前的恩情,可谓一石二鸟,但是……

迟长青又看了看床上的人,剑眉再次皱起,不知为何,直觉隐约告诉他,这个小麻烦,或许没那么轻易就打发掉。

……

洛婵又做梦了。

这次她是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光怪陆离,仍旧是在上次的河边,大兄二兄,还有爹娘都在,然而每个人的脸孔都是模糊不清的,像是笼了一层水汽,洛婵唤他们,他们也不应答,大兄只是冲她招手。

洛婵拼了命地喊他们,然而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二兄手里提着的灯笼,光芒幽幽,莫名的森冷而不祥,正在这时,洛婵看见了一枝利箭自黑暗中扑袭而来,应声刺入娘亲的心口,噗地带起一蓬鲜血,洒落在灯笼的纸皮上,令人怵目惊心!

下一刻,无数的飞箭蜂拥而至,鲜血四溅开来,洛婵听见了皮肉撕裂的声音,伴随着刀剑交错,如此清晰刺耳,她无声地恸哭起来。

鲜血与大火将一切都覆盖了,洛婵心中倍感煎熬,痛如切肤,她迫切地希望这个梦快些清醒。

客栈的房间里,隔着靛青色的床帘,一只白生生的手自缝隙间探了出来,腕子纤细,仿佛上好的白玉雕琢而成的,老大夫仔细地把了脉,才对一旁的迟长青道:“尊夫人体质本就虚寒,如今又受了凉,是以才发热恶寒,身重而痛,脉浮而濡,要仔细将养,不宜奔波劳累,老朽给您开一张方子,先照着吃几副药,等三日后再看。”

他说完,便写了方子给迟长青,又叮嘱些饮食宜忌,这才收拾了东西离开了,迟长青把药方交给了店伙计,让他去抓药来,再回到房间里,床帐里还没有动静,显然是人还未醒。

迟长青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掀起床帘看了一眼,顿时愣住,少女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黛眉轻蹙,犹在梦中,却不住地流泪,无声无息。

小哑巴就连哭,也是没有一丝声音的。

她哭得迟长青眉头皱得更紧,过了一会儿,才伸手去试她额上的温度,冷汗涔涔,却又很烫。

店伙计的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将药熬好了端来了,他站在门口,笑着对迟长青道:“这药才熬好,还烫得很,客官小心些。”

迟长青点了点头,接了药碗,店伙计没走,提醒道:“客官,可需要给尊夫人备些果脯甜食送药?”

迟长青愣了一下,又单手从腰间摸出几个大钱给他,简短道:“有劳。”

店伙计顿时喜笑颜开,殷勤地答应下来,麻溜地去准备了。

迟长青端着煎好的汤药回了屋子,却见洛婵已经醒了,她正坐在床上,眼神茫然地看过来,因着哭了一阵子,她的眼睛红红的,好似一只受了欺负的小兔子,颇是可怜。

迟长青把汤药放在桌上,道:“醒了?”

洛婵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四周,她长这么大,还从没住过客栈,也没见过这样简陋寒酸的屋子,一时间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哪儿。

迟长青看出来她的疑惑,便解释道:“我们现在在客栈投宿,方才你睡着的时候,我请了大夫来给你看了病。”

他说完,又指了指桌上的汤药,道:“等会把药喝了。”

洛婵点点头,然后又十分期待地看着他,迟长青有些莫名,便道:“还有什么事?”

洛婵揪着被角,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处,又怯怯地、充满希望地看着他,迟长青顿了一下,他这才想起来,刚刚竟然忘记问大夫了,但是看见少女希冀的双眸,他轻咳一声,道:“大夫很忙,所以方才没问,我等会再让伙计去请他过来一趟。”

洛婵欣喜地点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最后还是迟长青自己主动伸出手来,道:“要说什么?”

洛婵看了他一眼,鼓起勇气,红着脸,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在他的手心写写画画:谢谢你。

少女的指尖柔嫩,没有粗糙的茧子,让人想起蘸了墨的紫毫尖儿,柔软如羽毛,轻悠悠地划过,带起一阵微微的痒,迟长青下意识握紧了手,将那点痒意捏在了手心,片刻后才抿着唇,淡淡道:“不客气。”

他转开视线,看见了桌上放着的药碗,便道:“把药喝了吧。”

洛婵有些怕喝药,她从前落过水,大病一场,险些丢了小命,家里请了太医来,汤汤水水一直没断过,那时她年纪还小,药苦得很,她喝几口就不肯再喝,二兄就想方设法弄来各色的甜食和果脯给她送药,可果脯虽甜,药到底还是苦的,这时候,一贯温润和气的大兄就变得十分心硬,不论洛婵如何哭闹哀求,撒娇耍赖,都不肯松口,非要逼着她把药喝完,即便是二兄帮着求几句情,说等半个时辰再喝,也要挨大兄的训斥。

可如今,他们都不在身边了,没有大兄的言辞威逼,也没有二兄的果脯利诱,只有一个陌生的迟长青。

洛婵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她低头看着碗里黑黢黢的药汁,苦涩难闻的气味直往她鼻子里钻,令人作呕,可洛婵这次却没像从前那样闹腾排斥了。

她乖乖地捧着碗,一口一口地把苦涩的汤药喝了下去,心里难过极了。

迟长青看着她一声不响地把药都喝了,剑眉轻微皱起,正在这时,屋门被敲响了,他转身去开门,洛婵下床,把空了的药碗轻轻放在桌上,听见门口传来了轻微的人声,迟长青在与什么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关了门回来,看了看桌上的空碗,道:“喝完了?”

洛婵点点头,男人便伸出手来,摊开,掌心放着一个打开的纸包,里面躺着几块糖渍杏脯,果肉色泽很暗,皱皱巴巴的,糖霜也少得可怜,看起来很粗糙。

洛婵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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