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帝被迎进一个新打扫好的院子, 他精神已经好转很多,进屋后屏退了下人, 坐在主桌旁的椅子上。

大太监姜堰吐得不行,被带下去休息了。

屋里就剩下宝宁、裴原和周帝在。周帝看着裴原的脸色, 身子前倾一点,沉声问:“这是怎么了?”

裴原垂着眼睛, 抹一下嘴角:“死不了。”

第一次面圣, 宝宁紧张极了,听裴原这样语气, 吓了一跳,赶紧掐他一下。

“你……”周帝声调提高一点, 想要发怒, 停顿一下,又摆手, “罢了罢了,这么长时间不见, 你还是这样的性子,不知怎么好好说话。”

话虽如此, 周帝还是心疼地打量他。当初在牢里, 听说他是受了些伤的, 腿坏了, 后来又治好。周帝本以为裴原现在应该是健康的,刚才猛地看他吐血,才明白过来, 事情没那么简单。

周帝迟疑问:“你,身上有别的伤?”

宝宁担忧地看向裴原,不知道他会如何作答。毒是裴霄下的,所有人心知肚明,但苦于没有证据,不是没找过,但当初的证人死的死,亡的亡,包括裴原的那个罪名,以目前的线索来看,根本洗不清。若贸然提起,反倒急进,让人生疑。

“有些事现在说不清。”裴原坦荡荡地对上周帝的视线,淡淡道,“但真相总有大白之日。”

周帝知道他说的是当初的那个案子,眉头拧得更紧,不知他怎么就这么嘴硬。

虽然裴原和裴澈抵死不认罪,但证据确凿,全都指向他们。周帝心如乱麻,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裴原,最后道:“过去的就过去了吧,朕已经不追究了。”

宝宁的心一紧,看向周帝。他说的是“不追究”,说明,从心底里,他还是认定了,裴原做过。

裴原的拳在身侧紧了一下,骤又松开。多说无益,辩解无用,不如沉默,等一切昭然揭开。

周帝沉吟一瞬,审慎地看向他,语气也变得凝重起来:“那今天的事,是怎么回事?你有何解释?”

裴原跪下道:“裴原以性命担保,以下所言句句属实,请陛下明辨!”

宝宁也跟着跪下。

她心跳得厉害,她注意到了裴原的自称。他没称自己儿臣,也没称儿子,只是以名字代称。宝宁知道,这是裴原自己的执拗,他心中与周帝是有隔阂的。

周帝颔首:“你直言便是。”

裴原道:“是有人要刺杀。”

周帝半真半假道:“朕当然知晓,那些人已经说了,他们是马匪。”他仍旧紧盯着裴原的神色,想要找出破绽。

裴原声音平缓:“是谁家的马匪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竟敢截杀当朝天子的仪仗?何况太子亲自护卫,更有虎威将军带队二千余名精兵相伴,马匪区区百十个人,拿着粗弓铁剑,就想劫财?若是真的,那简直是勇猛无敌了,有一夫挡万兵之勇。”

周帝道:“近来南边灾荒,有许多难民流离到京城,对朕很不满。或许是他们结成帮派,想要拼个鱼死网破。庶民愚钝且鲁莽,做出以卵击石之举,不足为奇。”

裴原道:“那些马匪早有预谋,直奔十三车而去。为防行刺,天子副车共十五辆,他们为什么那么精准?”

周帝道:“或许是找人占卜,但占错了。你知晓的,这样的术法并不罕见。”

裴原道:“南方水患发生大概十日,短短十日内,难民要对府衙失望,生恨,乃至于拼了死也要弑君泄愤,是否过快?且既是难民,便没有马车,来京只能徒步,靠沿街乞讨为生,就算精壮男子健步如飞,也要走上五六日,到时风尘仆仆,落魄无比。那些马匪,不但装束整齐,还配有武器,声如洪钟,哪里像是逃难的样子。再者言,他们的武器从哪里来,衣裳从哪里来,怎么吃了那么饱的饭,竟有力气潜伏树上?又是怎么打听到仪仗要经过雁荡山的。统统都无法解释。”

周帝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是有人预谋好了要杀朕。”

屋内安静一瞬,宝宁甚至听见滴漏里的水声。

下一刻,她听周帝道:“朕怀疑是你怎么办,是你故意演了这场戏,安排好了一切,就是为了重新得到朕的信任。你如何解释呢?”

宝宁震惊地抬头,眸中尽是不可置信。这个皇帝,到底是多么的不相信他的儿子?

周帝这次没有看裴原,他与宝宁对视。宝宁在庄子门口等他们,自是知道不久后他们要回来,所以对这一切,该是知情的。一个弱女子,遇事总比男人慌得快,周帝看着她的眼睛,想找到惊慌,或者心虚的神色。没有。他收回眼神。

裴原早就预料到这个问题,仍旧平缓道:“我知道这样相救会惹鱼腥上身,但又不能不救。”

周帝问:“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路上有马匪截杀?”

裴原点头:“是。”

周帝顿一瞬,随后笑起来:“你这是自己承认了?”

裴原拱手:“有一证人在外等候,请陛下允准她进来。”

周帝看向门口:“进来吧。”

话落,季向真款步走进来,也拜下:“臣妇恭请陛下安。”

周帝挑眉问:“你是谁?”

季向真道:“臣妇是奉车都尉贾龄的妻子。”

“朕想起来了。”周帝打量着她,“你来作什么证?”

季向真大拜道:“臣妇来揭发,奉车都尉贾龄有谋反之心,且滥用职权,与人联合,泄露陛下行踪,意图刺杀!”

周帝面色郑重一些:“你可有证据?”

“有!”季向真说着,膝行上前,呈上一张卷起的纸,“贾龄酒后品性不好,喜欢梦谈,臣妇听他梦中胡言乱语,稍微提及此事,便逼问,起了疑心。四日前,贾龄与陛下商谈此次出行安排之事,回家后贾龄在书房独处许久,臣妇担忧,便趁他不在时潜入书房,见到了一封密信,告知对方陛下副车位置。臣妇担心陛下安危,自作主张修改了密信,将‘叁’改成‘拾叁’,才有今日马匪认错车驾情况出现。臣妇已将密信誊抄下来,请陛下过目!”

周帝接过纸张,打开后粗略看了遍,抬头道:“信上没提到对方的名字,你可有猜想?”

季向真咬牙道:“臣妇没有实证,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季向真叩首道:“听贾龄梦言,对方是当今太子殿下,裴霄!他们暗通款曲多时,并不在明面上接触,通过一个在各府之间架泔水车的小厮交换信件。”

周帝又问:“四皇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季向真道:“臣妇听闻此事后惶恐不已,恰逢四皇子妃来府上探望,便告知了。”

周帝看向裴原:“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裴原道:“世子妃所言均是实情。”

周帝问:“那个运泔水的小厮呢?”

裴原道:“我的人去查时,他已经死了。”

“哦,被杀了,也有道理。”周帝点头,他又问,“你听说这事,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寻我?”

裴原道:“不敢确定真假,只能先在暗中准备。”

周帝笑问:“你很自信能敌得过对方?”

裴原说:“是。而且必须敌得过。若真的能救下陛下,于我而言也是大功一件,也能让我有重新起势的机会。”

“你倒是讲了真话,没有编那些一眼就能看破的假话。”周帝点头,笑道,“你起势要干什么?”

裴原道:“要钱,要权,要能查明当初那事真相的机会,让小人伏诛。”

周帝看他半晌,忽然道:“世子妃是你的妻姐,她的话,朕只信一半。”

裴原抿唇,刚要再说什么,听到外头姜堰的声音:“陛下,太子殿下来了,还负了很重的伤。”

周帝瞄向季向真:“你口中的另一个人到了,看看他怎么说。”

“宣。”

裴霄脸色惨白,臂上和腹上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过,还在渗血,由人扶着,踉跄进来。他神色哀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父皇,是儿臣不中用,太过大意,让贼人有了可乘之机!”

他说着,挣扎着直起身:“父皇,父皇您没受伤吧?”

“朕很好。”周帝看着他,“看你伤得很重。”

裴霄叩首道:“父皇无事便好,只要父皇安康,儿臣死亦不惧!”

周帝笑了下,他的这两个儿子,性子差的太大了。裴原受伤,问他,他的回答是死不了。裴霄受伤,却能扯出这样长的一串来,顺便表了忠心。说得很好,他爱听。但到底几分真心,谁又知道呢。

周帝冲姜堰道:“贾大人在门外已经等久了吧,把他也请上来吧。”

裴霄的气息乱了一瞬,很快调整好。

被带上来的不止是贾龄,还有挺着肚子的,神色仓皇无措的薛芙。

薛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她一直在贾府老实地待着,早上起来,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就被强行请到了这里。

周帝问:“这女子又是谁?”

裴原看向贾龄。贾龄强自镇定,局势已经脱离掌控,他跪下道:“是臣的妾室,叫薛芙。”

周帝道:“今日出了行刺这样的大事,你作为奉车都尉,有什么话要说吗?”

“是臣的失职!”贾龄狠狠叩首道,“臣愿以死谢罪!”

薛芙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她不敢看周帝,心颤不已,脑子里胡乱地回想着,自己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让圣上亲自来审问她?

周帝问裴原:“这事,和这个薛芙有什么关系?”

裴原道:“陛下一问便知。”

周帝还没开口,薛芙便痛哭失声,大叫道:“陛下,民女不是有意蒙骗贾大人的,实在是,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民女这就说实话!”

薛芙艰难地面向贾龄,磕头道:“贾大人,贾大人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我不该借此要挟……”

贾龄大惊失色,他看看薛芙,又看看季向真,脑子像是被铁锤敲了一下,嗡嗡的响。

“你……”

周帝问薛芙:“贾龄意图谋反的事,你知道吗?”

一听这话,贾龄更觉得腿软了,他慌乱地看向裴霄,裴霄闭眼不看他,贾龄被浇了一盆冷水,缓过神来,死不承认道:“陛下明察,今日之事,实在是臣失职,但谋逆之言,实属诬蔑!陛下冤枉啊!”

周帝又问薛芙一遍:“你知道吗?”

“民女,民女不知啊!”薛芙懵了,她舌头都在抖,听她这样说,贾龄心安一瞬,又听薛芙道,“陛下,陛下,民女想起来了,贾大人有一次醉酒后宿在民女房中,偶然提起一句,说富贵就在眼前了。我问,世子一位还不够富贵吗,是崇远侯病了,世子就要袭爵了?贾大人说,哪里啊,是比侯爵更要富贵的富贵!民女这才下了狠心,定要嫁给贾大人……”

裴霄的眉梢狠狠一跳,贾龄更是吓得匍匐在地,随后起身,手指着薛芙道:“你这贱妇,你假孕害我还不够吗,还在胡言乱语什么?你是谁派来的奸细,要这样害我?”

周帝的面色已经很凝重了,他问贾龄:“你不承认?”

贾龄坚持道:“定是这薛芙要害我!”

宝宁看向季向真,示意她可以将证据拿出来,季向真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掏出账本道:“陛下,这是贾龄的私账,被臣妇窃出,发现近两月以来,一直有大笔银钱入账,想必是收人贿赂了!”

贾龄瞪圆了眼睛,咬着牙,看着季向真的手。

姜堰将账本呈上去,周帝翻了几页,砸在他的脚下,厉声问:“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同党是谁,说!”

贾龄一时思绪混乱,他想不到,竟是自己最信任的发妻,在背后插了他一刀。他还想辩解,但气愤堵在胸中,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更怕多说多错,便只是磕头:“请陛下明察。”

裴原忽然说:“陶茂兵死了。战死的。一百个山匪,他一个身经百战的大将军,竟然被山匪杀死了,贾大人,你不害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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