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耀三年, 大雪。

皇城被涂染成一片素白,来往的宫人冷得缩着身子,张嘴便是呼出一圈圈白雾。雪地上踩着凌乱的脚印, 梧桐树上落满了雪, 风一吹,便容易砸到人的后领里。

朱红宫墙下,一个裹着厚厚棉袄的小男孩低垂着头, 慢慢地往前走着。瞧着像是四五岁的模样,因着穿得太厚,所以动作显得笨拙了一些。绒袖口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 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冰冷的墙壁滑过。

不远处传来一阵欢笑声, 那个男孩偏过头, 毛毡帽子下的脸不过巴掌大小, 完全脱了婴儿肥。可这丝毫不妨碍他长得讨人喜爱, 纤细浓密的睫毛遮掩着黑曜石一般的眼瞳,清澈明亮。薄唇微抿, 透着淡淡的粉色, 面如雪团,让人忍不想咬一口。

他一直瞧着不远处的假山,那儿围坐了几个与他一般大小的皇子、公主, 为首的人锦衣华服, 浓眉大眼, 手里提着一个金丝笼子, 笼中困着一只青色的鹦鹉。

那提着笼子的人一逗,鹦鹉就学着他的话,惹得围观的人都好奇地瞪大了眼,一脸艳羡地瞧着那人。也纷纷学着去逗弄那只鹦鹉, 玩的是不亦乐乎。

雪落在亭台的屋顶,四面的风声模糊了那群人的欢笑声。唯有那只鹦鹉还在笼子里跳动着,张嘴咬住递进来的吃食,一身青色的羽毛光洁漂亮,口中的声音更是清脆悦耳。

院墙外的小男孩的目光一直落在那只笼中的鹦鹉上,略歪着头,有些低落地收回了目光。

那只鹦鹉被困住了。

梧桐树上的雪落到他的脖颈上,他想抬起受手拍拍脖子,可穿得太厚了,只有手指能勉强够到。他抖了抖身子,就迈着小短腿往院墙深处去了。

竹林旁是一座小小的阁楼,台阶落满了雪,却没有人清扫。小男孩慢慢地挪到门口,摸了摸自己的手臂,有些犹豫地仰头看着大门。直到凌冽的冷风从脖子里灌了进去,他才轻轻推开了门,往里面张望了一下。

见到雕花木窗旁坐着的美貌妇人,他沉寂的眼神一瞬间就亮了起来,脸上洋溢着笑意,急忙一溜小跑到了里屋。

许是听到脚步声,屋内的妇人停下了手中的针线,回过头见到突然冒出来的小男孩,她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冲他温柔地招了招手,笑道:“瑾儿,一路过来,可冷着了?外面风雪大,先来这儿暖暖身子。”

她的声音是极好听的,婉转似莺啼,又带着让人舒心的温柔。

顾怀瑾乖巧地点了点头,慢慢走到那个妇人的身旁,伸手便扑进了她怀里,轻声喊着:“娘亲。”

那妇人略低下头,摸了摸他头上的毡帽,笑道:“傻孩子,你不能这样叫我的。”

她虽这样说着,眼底却只有心疼。她们这样低阶妃嫔,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不仅不能养在膝下,连听他们叫一声“娘亲”,都是不合规矩的。

顾怀瑾从她怀里抬起头,带了几分恳求地道:“可这儿也没有外人,不会有人听到的。有外人在,我一定会注意的。”

那妇人无奈地笑了笑,也只好依着他了。她拿过一旁挂着的毛毯,细心地搭在了顾怀瑾身上,一手搂着他,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温声道:“出来的时候有没有吃饭,饿了没?”

顾怀瑾小小的身子都埋在她的怀里,轻轻摇了摇头:“娘亲,我不饿。”

他说着,打了个呵欠,睡意朦胧地道,“娘亲,我有些困了。”

那妇人轻轻“嗯”了一声,将他抱了起来,放在怀里。鸦羽似的眼睫低垂,温柔的目光将他拢住,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困了就睡一会儿,待会儿我在叫醒你。”

“可我不想睡,我想一直看着娘亲。”顾怀瑾强撑着不让自己合上眼皮,微微撅了噘嘴。

那妇人轻笑了一声,一面拍着他的背,一面温声哄道:“傻孩子,娘亲一直在这儿呢,你若是是睡不着,娘亲给你哼小曲儿听,好不好?”

顾怀瑾高兴地点了点头,乖巧地缩在她的怀里,唯有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瞳,带了几分期待地瞧着她。

那妇人将毛毯往上提了提,严严实实地盖在他身上。一旁的炭炉悦动着橘色的火光,给屋子里带了些暖意。

“柳叶儿弯弯,河堤岸,碧水依依,莲花开,阿翁坐在船梢头……”清越的声音悠悠响起,带着江南水乡的气息,那妇人轻轻拍着顾怀瑾的背,始终温柔地看着他。

而她怀里的顾怀瑾也扬了扬唇角,因为倦意眼皮已经阖上了,两只小手紧紧地攥着那妇人的衣袖,略歪着头就趴在她怀里睡着了。

见他睡着了,她的目光慢慢放到了窗外。高耸的院墙拦不住青山,晴空的尽头,泛着明亮的光。她唱着唱着,目光也柔和了下来,始终带着微笑的面容上,隐隐带着几分悲伤。

日头西斜,桌案上的熏香慢慢燃尽了。

那妇人略低下头,摸了摸顾怀瑾的脊背,眼眶微红了些,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还是撑起一丝笑意,柔声道:“瑾儿,该醒了。”

顾怀瑾听到她的声音,缩了缩身子,撒娇一般”嗯”了几声。他抬手打了个呵欠,微眯的眼里就渗出晶莹的泪光。他又将头往那妇人的怀里蹭了蹭,两只手抓着她的袖子不放。  

那妇人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瑾儿,你出来太久了,还是得回荣妃娘娘那儿去。”

听到荣妃,顾怀瑾慢慢从她怀里抬起头,瘪着小嘴,眼底染上一层失落。两条小短腿搭在她的腿上,手指揪着她的衣摆,不起身,也不说话。

那妇人抚了抚他的面颊,有些担忧地问道:“怎么了,是在荣妃娘娘那儿住的不习惯么?”

听到她的话,顾怀瑾的身子僵硬了一瞬,下意识地就低下了头,放在身侧小拳头有些紧张地捏了捏,他小声地开口:“没有,荣妃娘娘对我很好,住的也习惯,我只是舍不得娘亲,不想走。”

“瑾儿,你说的可是真的?”那妇人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放心,眉梢反而染上了一层忧色。

顾怀瑾在她膝下养了三年,去年才送到荣妃那儿去了,这一年里,他偶尔也会偷跑回来。虽然不合规矩,可他还这么小就离了她身旁,定然是会不习惯的,她也没有再说什么了。

而荣妃性子一向是个笑里藏刀的性子,她膝下又有一个跋扈的四皇子顾染嵩,再加上她的亲哥哥乃是当朝左相,是以在这宫里除了皇后娘娘,也没人惹得起她。

她实在是担心顾怀瑾不小心冲撞了荣妃,在她那儿受了委屈。

可顾怀瑾却抬起头,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嘴角还扬起满足的弧度:“瑾儿说的都是真的,荣妃娘娘对我可好了,还经常给我好吃的糕点,我穿的衣裳都是她送我的,可暖和了。”

他说着,又有些垂头丧气,揪了揪自己的手指头,小声地道,“我就是不想和娘亲分开。”

听到他这样说,那妇人才放心了些。随即抬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耐心地安抚道:“既然荣妃娘娘待你好,那你就更不能给人家添麻烦才是。”

她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道,“正好我今日做了些杏仁酥,你以前最喜欢吃了,我给你带些回去,等下次来,娘亲再做给你做,好不好?”

“好啊,娘亲做的杏仁酥是世上最最好吃的东西了。”顾怀瑾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转瞬就被糕点给吸引了注意力。他抬起头,颇有些期待地看着那个妇人。

那妇人轻笑了一声,将他抱起来放到了地上,就转身去了里屋。等她出来的时候,就见得顾怀瑾一直乖乖地站在躺椅旁,仰头瞧着她。

她弯下腰,将手中纸包的糕点放进了他的袖兜里,又为他正了正头上的毡帽,轻轻笑了笑:“好了,快回去吧,不然荣妃娘娘也得担心了。”

顾怀瑾用手摸了摸鼓鼓的袖兜,高兴地“嗯”了一声。他转过身往外走着,走两步就要回过头,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他娘亲,不管他什么时候回头,都能看见她微笑地瞧着自己。

他也仰起小脸冲她笑了笑,身影便渐渐消失在屋门口了。直到出了阁楼,他脸上的笑意才慢慢淡去,小手放在鼓起来的袖兜上,像护着什么宝贝一般。

他低下头,就有些闷闷不乐地往回走了。越是靠近芙蓉殿,他的身子就抖得越厉害,只有攥紧他的袖兜,眼里的害怕才消散了一些。直到入了正门,他正要悄悄回自己的房间。却在回廊拐角处,迎面碰到了之前提着金丝笼子的那个皇子。他约摸五六岁,浓眉大眼,身形高大,站在顾怀瑾面前,像一座小山一般。

顾怀瑾冲他点了点头,轻轻喊了一声:“四哥。”他说罢,就准备越过他往回走了。

顾染嵩高傲地仰起脖子,瞧着顾怀瑾,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却在他经过自己身旁时,抬脚就狠狠踹上了他的腰,直接就将他踹翻了,小小的身子从台阶滚落,一直砸到雪地里。他趴在地上,痛苦地缩着身子,额头冷汗直冒,手还紧紧护着自己的袖兜。

他有些艰难地抬起头,愤怒地看着顾染嵩:“四哥,你这是做什么!”

提着金丝鸟笼的顾染嵩往前走了几步,抬脚就踩在了顾怀瑾身上,他一手撑在膝盖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道:“你还问我做什么?”

他脚下用力,声音也带了几分狠厉,“好你个老七,今儿个背书,竟敢当着父皇的面赢我,存心给我找难堪是吧?你还真是胆子不小啊,你以为父皇夸你两句,你就能骑到我脖子上了?告诉你,没门儿!”

说起这个他就生气,就因为今日背书没比过顾怀瑾,他父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夸顾怀瑾聪明,可凭什么?不过就是一个奴隶生养的下贱东西,凭什么能赢过他?还害得他在人前出了丑,今日这口恶气,他是怎么也咽不下去的。

顾怀瑾被他踩着,捏紧了小拳头,拼命地想要挣脱,可奈何顾染嵩的比他高大太多,蛮劲儿也足,轻易就可以将他压住。

“呸,下/贱玩意儿。”顾染嵩对着他啐了一口,本还想再踹他几脚,余光一扫,落到他鼓起来地袖兜上,眯了眯眼,“你兜里藏的什么?”

顾怀瑾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就用手护住自己的袖兜:“没有什么。”

“拿来给我看看。”顾染嵩见他这么护着,反而来了兴趣,伸手就在他面前招了招。

“这是我的东西!”顾怀瑾捏紧了拳头,一张脸因为激动涨得有些红。

“呵,遮遮掩掩的,我看你是偷的吧。”顾染嵩仰了仰下巴,不屑地瞧着地上的顾怀瑾,“你娘低贱,生出的儿子也低贱,还敢偷人东西了?”

“不许你说我娘亲,我也没有偷东西!”顾怀瑾双目隐隐有些红色,两只小手在地上扑腾着,想要去推开顾染嵩踩在自己身上的腿。

顾染嵩却不管他,直接喊了几个太监将他一左一右地按住,任凭他怎么反抗都无济于事。直到他袖兜里的那包杏仁酥被抢走,他面上的愤怒一下子就变成了恐惧,他瞪大了眼:“你还给我,那是我的,你快还给我!”

“切,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就这么个破玩意儿?”顾染嵩颇有些嫌弃地看着手里那包杏仁酥,平日里御膳房送来的糕点,可比这个稀罕多了,他自然也瞧不上眼。

不过他余光一扫,见得顾怀瑾的目光一直紧紧地跟随着他手里的杏仁酥,有些得意地咧开嘴笑了笑。他低下头,怜悯地看着顾怀瑾:“想要啊?求我啊。”

顾怀瑾一张小脸因为屈辱而皱紧,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道:“我求你,把它还给我。”

见他这么轻易就求饶了,顾染嵩反而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他扯开嘴角不屑地轻笑了一声,在顾怀瑾恳求的眼神中,就将手里的桃酥扔在地上,还用脚狠狠地踩烂了。

“不要!”顾怀瑾扑了过去,疯了似的要去锤他的腿,可顾染嵩抬脚就将他踹开了,末了,又转了转鞋底,油纸包里桃酥就跟雪地下的污泥混在了一切,被踩得粉碎。

“你!”顾怀瑾看着地上的油纸包,浑身都在颤抖着,再抬眼时,面上只剩阴翳。他不要命地就冲了过去,要和顾染嵩打起来。

可还没有动手,就被一左一右的太监给拉住了,两人闹得动静太大,屋里午睡的荣妃也被惊动了,她披着狐裘斗篷,红唇似血,指涂丹蔻。

顾染嵩一见她出来,立马跑了过去,委屈地道:“母妃,你快管管老七,他刚刚想跟我动手。”

荣妃抬起眼,瞧着被太监拉住的顾怀瑾,温和的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见她一笑,顾怀瑾如坠冰窟,眼里只剩下了惊恐和害怕,小小的身子缩着,连唇瓣都在微微颤抖。

荣妃摸了摸顾染嵩的头,轻笑了一声:“嵩儿,多大点事,你们兄弟俩闹闹别扭,过两日就好了,你是哥哥,怎么能同弟弟计较呢?”

“可母妃,他刚刚想打我!”顾染嵩有些不服气地抬起头,小脸上满是委屈。

荣妃抬起手指挡在唇前,轻笑了一声:“你们各自道个歉,就好了。”她说着,凤眼微眯,对着不远处的顾怀瑾道,“你说呢,瑾儿,这点小事,也不用把玉美人也叫过来吧?”

听到她说起他娘亲,顾怀瑾低下头,目光落在一旁被踩碎的杏仁酥上,眼里盈满了委屈的泪水,终究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不能给他娘亲添麻烦。

更不能让她知道,他在这儿过得不好。

他跟着荣妃进了屋,不多时,就有宫人端了两杯茶水过来。

荣妃端坐在堂上,笑道:“来,兄弟俩喝了手里的茶,今儿的误会就算过去了。”

顾染嵩虽然不高兴,还是仰头把茶喝了,随即一甩杯子,轻哼了一声,就坐到了荣妃身旁。

顾怀瑾始终低着头,伸手便要去端托盘上的茶杯,指尖触碰到的一瞬间,被烫的身子一抖。

“怎么了,瑾儿,快喝啊,怎么,你不想同你四哥和解?还是说,本宫的话,你都是当耳边风听的?”荣妃装作有些难过地低了低眉头,嘴角却是隐隐勾起一丝笑意,妩媚地道,“或者,让玉美人来替你喝?”

“不要,我喝!”顾怀瑾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小脸痛苦地皱在一起,他慢慢地伸出手,指尖碰到那杯滚烫的热茶时,疼地差点喊了出来。

荣妃往后躺了躺,睨眼瞧着他,故作大度地道:“罢了,罢了,不想喝,那你就端着它,一直端着,本宫没有让你放手,是绝对不可以放的,否则……”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剩下的话没有说了,只是慵懒地抬了抬手,一旁的顾染嵩也跳了起来,盛气凌人地道:“我母妃让你端着,你就得端着,我都喝了,让你端一会儿,你还不干了?”

顾怀瑾喉头微动,荣妃的冷笑,顾染嵩跋扈的眼神,在他眼前不停地浮现。

还有那个始终温柔的妇人。

他狠狠地咬了咬牙,便毫不犹豫地握住了滚烫的茶杯。眼泪在一瞬间流下,白嫩嫩的小手很快就通红一片。整个人因为痛苦而颤抖着,尤其是手臂,一直打着晃。可他一晃动,热茶就会流到他的手上,他只好死死咬住后槽牙,不停地闷哼着,由始至终都没有放手。额头的冷汗滴下,连同他的一双手,很快就被烫出了水泡。

一旁的顾染嵩瞧着他痛苦的模样,仰头靠在椅子上就大笑了起来。荣妃斜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

屋外的大雪不断,直到啪嗒几声脆响,像是瓷杯落了一地,紧接着就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才这么一会儿就晕过去了,真是废物。”

风吹过,将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了,只有高高低低的嘲笑声不时响起。

……

年关将近,竹林旁的阁楼内,美貌的妇人躺在椅子上,毛毯盖住的小腹微微隆起。顾怀瑾趴在她身旁,纤长的眼睫扑闪着,好奇地看着她的小腹。

“娘亲,瑾儿要有弟弟妹妹了么?”

那妇人闻言,柔柔一笑,伸手摸了摸顾怀瑾的头,温声道:“是啊,再过几个月,你就可以看到他了,到时候你就是哥哥了,是小大人了。”

顾怀瑾唇角慢慢漫开笑意,眼里的微光也亮了起来:“真的么?那这是弟弟还是妹妹?”

他说着,却有些紧张的看着那妇人的小腹,心里的期待几乎快要写到脸上了。

他要当哥哥了。

会有一个小豆丁跟着他了。

那妇人笑了笑,反问道:“那瑾儿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顾怀瑾仰起头,似乎在极认真地想着,良久,他忽地开口:“要妹妹!”

“原来瑾儿喜欢妹妹。”妇人笑了笑。

顾怀瑾点了点头,双手托腮,往她身旁凑了凑,始终没有说什么,可心里却在祈祷。

一定要是妹妹啊。

这样她就不会像他一样被送到别人那里。

可以留在娘亲身边,就不会受欺负了。

不过,如果是弟弟也没关系,他也一定会保护他的。

因为他是哥哥啊。

他想着,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小豆丁咬着手指头,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喊着他“哥哥”。他缓缓将头靠在妇人的臂弯里,瞧着她隆起的小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小豆丁一定要健健康康地出来,哥哥会保护你的。

他笑了笑,便沉沉地睡了过去,像是做了什么美梦,连眉梢都是笑意。

……

永耀四年,春。

顾怀瑾又偷跑到阁楼,可这一次,屋里却没有人,他手里拿着一个草编的蚱蜢,左右望了望,没有见着人,他就乖乖坐在床头等着他娘亲回来。

他把玩着手里的草蚱蜢,略歪着头想了想,妹妹会喜欢这种东西么?不过她还没有出来,等她出来,他再问问她喜欢什么。

不过,好像刚刚出生的小孩不会说话。

他往面躺了下去,百无聊赖地晃了晃手指,草蚱蜢却不小心从床榻和墙壁的缝隙掉了进去。他立马翻了个身,想伸手去捡回来,可他的手还是够不着。

他皱了皱眉,从床榻上慢慢往下挪动着身子。弯腰就趴在地板上,小小的一团使劲儿往床底里面钻了进去。草蚱蜢就在里侧,他拿到手后,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调转身子,正准备爬出去,就听得一阵嘈杂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喊着。

他正要探头望去,就见得房门被破开,大着肚子的美貌妇人慢慢地往后退着,一脸惊慌地看着门外的人,美目微红,急急地开口:“我没有用巫蛊之术谋害陛下,我是冤枉的。”

顾怀瑾睁大了眼,当即就要冲出去,可脚被卡住了,他只得急切地去把靴子解开。

门外进来几个太监,直接捏住了那美貌妇人的下巴,就将一杯酒灌进了她的嘴里。

顾怀瑾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却见得那妇人捂着肚子倒在了地上,因为痛苦全身都抽搐着。

那妇人倒地,隆起的小腹挨着冰冷的地板,五脏六腑似刀割一般,余光却是看到了床底下的顾怀瑾,她微睁了眼,眼中流露几分悲伤。见他要出来,却是微不可见地冲他摇了摇头。

她的眼里露出几分恳求,嘴角却漫开笑意。

微张的唇瓣,无声地说着:“躲好。”

门外传来一声轻笑,雍容华贵的荣妃就进来了,她环顾了四周,道:“有没有看见顾怀瑾那个小杂种?今儿早上就偷跑出来,八成是来这儿了。”

听到她的话,顾怀瑾在一瞬间僵硬了身子,紧紧地捂住了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知道,他出去了,会死。

太监们摇了摇头:“娘娘,没见着他。”

见着顾怀瑾不在,荣妃倒是没再多说什么,低头瞧着地上的妇人,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有了一个七皇子,竟然还敢魅惑君主,妄想再得龙胎。奴隶出生的下/贱胚子,不过是仗着有一张狐媚子的脸,就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了?别做梦了。”

她说着,见那妇人奄奄一息的模样,一身罗裙下全是血,也觉得有些倒胃口了,她颇有些嫌弃地捂了捂鼻子,就领着那些太监转身走了。

风吹动着木窗,床底下的顾怀瑾捂着嘴,死死地瞪大了眼,大颗大颗的眼泪流到手背上。

地上的妇人浑身浴血,尤其是裙摆处,殷红的鲜血狰狞成一副诡异的图画,而她一身素衣躺在血泊中,安静地像是睡着了一般。

顾怀瑾看着她,眼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所有的光采都熄灭了。

娘亲,没了。

妹妹,没了。

……

顾怀瑾从阁楼出去的时候,仿佛一具行尸走肉,春雨淅淅沥沥,落在他的身上,却浑然不觉,眼中一片灰败,僵硬地往前走着。

直到路过假山处,凉亭里那只鹦鹉还被关在金丝鸟笼里。

他的脚步顿了顿,如潭水一般死寂的眼神动了动,他慢慢地挪动着步子,一直走到那只鹦鹉面前。

他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了一丝血色,被雨水淋湿的碎发凌乱地贴在脸上。他木然地伸出手,打开了鸟笼。

鹦鹉在鸟笼里乱跳,却是在笼子打开的一瞬间,展翅飞了出来,雨水淅淅沥沥,打湿了它的翅膀,可它还是往着宫墙外飞着,很快就消失不见。

顾怀瑾仰起头,手指上染了些血,他咧开嘴笑了笑,舔舐着手指上的鲜血,唯有眼里始终带着阴冷的笑意。

凉亭里,挂着空荡荡的金丝笼子,被风一吹,就凌乱地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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