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风雪骤停,从院子到景阳厅的路上繁花盛开,松柏掩映。谢宁跟在翠英身后,一路无话。她刻意把斗篷系得松了些,冷风就从她脖颈里灌进去,这才激得她的困意消散了几分。

绕过三四座阁楼和几道拱门,终于到了景阳厅。远远地,就听得一阵嬉笑声。挑开桃金丝棉绸竹帘,只见熙熙攘攘的姑娘、妇人围坐在一起,席对面则是一堆老少皆有的男眷,正上方端坐着的是常老太君。

厅内多是红木家具,地上铺的是金八色吉祥如意锦毛毡,金丝檀木小圆桌上点了时兴的熏香,白玉镂雕三足炉里冒出袅袅白烟。四下角落都摆着青玉缠枝莲纹花瓶,并着几个垂首恭听的丫鬟、婆子。谢宁一进来,屋内众人的目光就向她投了过来,她垂了垂眼帘,回了个温和的笑。

“新妇来了?哎哟,好孩子快过来,同老身坐一起吧。”常老太君眯眼笑了笑,手里还杵着云纹蛇头楠木拐杖。

“谢祖母。”谢宁欠了欠身子,也就移步过去了。待她行至老太君身边,旁边立刻有丫鬟端来椅子。她甫一坐定,丫鬟又递来了暖手的汤婆子。

“二郎近日身子可好?”常老太君见着周显恩未至,似乎颇有些担心。

谢宁回道:“劳祖母记挂了,夫君尚且安好。”

常老太君抚了抚腕上的檀香木佛珠,又道:“二郎喜静,想来也是不爱凑这些热闹。”她的声音顿了顿,“不知他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总是一个人待在屋里,也怕他觉得烦闷。”

谢宁笑道:“夫君平日里也就是读书作画,不然便是在榻上小憩。”

常老太君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眼中一道精光闪过,转瞬又换上了更深的笑意:“你说的也是,老身是他的祖母,心中自然也牵挂他,他这孩子就是身子不大好。”她叹了叹气,面上也带了几分哀恸,“若是二郎身子有什么状况,你且记得来告知老身,也好为他调理。平日里,他的饮食起居也应当注意才是。”

常老太君这些话落在谢宁耳朵里,反而让她有些疑惑。若是关心周显恩,为何不亲自去探望,反而要同她这儿弯弯绕绕地打听?她也不去深想,只是先顺从地点了点头:“谢宁记着了。”

“你是老身的好孙媳,二郎身边也就你一个贴心人,咱们祖孙得多关切着他才是。”常老太君拉着谢宁的手,红润的脸上满是慈爱的笑。

谢宁低眉顺目,连连称是。二人又寒暄了几句,忽地又聊到了这次的赏梅会。

“今日虽说是赏梅会,也不过是一家人凑在一起逗逗闷子。你且先饮些酒暖暖身子,待会儿咱们还有些消遣。”常老太君还拉着谢宁的手,只是目光望向窗外的梅花林,萎缩的唇瓣翕动。

谢宁循着她的目光望去,景阳厅的正门、窗户打开,恰好可以看见将那一片梅花林,风一吹动,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尽数洒在雪地上,当真是极美的景色。

不多时,又有年轻一辈的姑娘、公子们抚琴吟诗,权当为大家助助酒兴。小辈们儿玩的不亦乐乎,长辈们就饮酒闲谈,在这儿冬日里,看起来倒是其乐融融。

这厢谢宁还在欣赏着美景和歌舞,女眷中就有人向她走了过来,定睛看去,正是周玉容。她今日打扮得十分亮眼,穿着绣千枝叶梅大红锦衣,连指甲都细致地涂好了丹蔻,她走到谢宁身旁,掩嘴一笑:“哎哟,二嫂嫂今日怎的又是一个人?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就是咱们府里的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呢。”

谢宁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眨着眼冲她和善地笑了笑。她不想和周玉容再结梁子了,倒不如装傻充愣,让她过过嘴瘾,说不定此事就揭过去了。

周玉容见谢宁不说话,只是冲她笑,心里反而一阵窝火,谢宁这副模样在她看来就是压根没把她瞧上眼。

谢宁可不知道自己服了软,还是将周玉容给得罪了。屋子里热,她只觉得困意又来了,刚刚喝了杯酒,她没忍住暗自揉了揉眉心。

周玉容将她的异样也瞧在了眼里,隔得近了,看到她眼中的红血丝。虽然她在面上补了妆,可仔细瞧,还是能看出倦态。周玉容眯了眯眼,这可不就是天赐良机了么?她移了几步坐到谢宁身旁,亲切地拉过了她的手。

“听闻二嫂嫂未出阁时便是数一数二的大才女,端的是能歌善舞,尤其是一曲惊鸿舞,当真是惊煞旁人。妹妹不才,前几日谱了首曲子,一直也寻不到合适的人为我伴舞。我今日瞧见嫂嫂才豁然开朗。我要寻的人,可不就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么?”

谢宁眼皮微跳,只觉得被周玉容握住的手一阵发凉。她抬眼对上了周玉容笑盈盈的目光,不自觉的有些想笑。周玉容这信口胡说的本事倒是厉害,什么数一数二的大才女和一舞惊鸿,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谢宁颔首笑了笑:“都是旁人夸大其词,竟惹得妹妹误会了。我对音律只是一知半解,怕是会折了妹妹的好曲子。”

周玉容逮到了机会,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她身子往前倾斜了几分,故意拔高了声音:“二嫂嫂哪里的话,您这等风姿,随便一舞,那也是倾国倾城的。”

她的声音本就尖细,刻意提高了音更是惹人注目。不少坐席的人都将目光向她们投了过来,一心听曲儿的常老太君也回过头,饶有趣味地望向谢宁:“新妇可是要去献舞?老身还怕你刚进府太过拘谨,这会儿倒是好了。”

谢宁还未作答,周玉容就抢着开口:“祖母说的是,玉容也是这般想的。玉容前几日谱了个曲子,正巧二嫂嫂舞姿惊为天人,这赏梅会嘛,各家兄弟姊妹都拿出技艺,看得玉容手痒痒。便想着和二嫂嫂一道,我抚琴,她伴舞,也正好给祖母解解闷儿。”

常老太君双手撑在拐杖上,目光在周玉容和谢宁之间来回流传,随后仰头笑了笑:“如此甚好,甚好。”

谢宁之前插不上话,这会儿急忙开口婉拒:“祖母,我有些不胜酒力,怕是今日要扫您的兴了。”

周显恩不想让人知道他昨夜发病,她自然也不敢说自己一夜未睡,免得惹人猜疑。

只是她的话音刚落,旁边的膀大腰圆的五夫人眼珠子一转,放下酒杯就捏着嗓子开口了:“二侄媳妇儿这可不是吃醉酒的样子,也就是跳个舞而已,我瞧着你和这些个孩子一般大,一道玩玩罢了。况且一家人怕什么?纵使跳的不好,也没人会笑话你。”

谢宁尴尬地赔着笑:“五婶婶误会了,谢宁自是不担心大家笑话我,可也不想坏了大家的雅兴。叔伯兄弟、妯娌姊妹们都在此处,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便不去丢人了。”

五夫人脸上的横肉挤到了一块,扯了扯鼻翼,声音忽地变得阴阳怪气起来:”二侄媳妇儿一再推辞,莫不是觉着我们这些人门第低了,还不够你纡尊降贵?”

她刚说完,又拍了拍自己的嘴,抢在谢宁前面,皮笑肉不笑地道:“瞧我这记性,怎得忘了二侄媳妇儿是清流人家来的,哪像我们周家是武将出身,一门子粗人,自然是听不懂你们那些阳春白雪的调子。”

这话一出,宴会的气氛隐隐地都有些尴尬了。本就是一家人喝酒娱乐,各房各家的都遣了人去助兴。谢宁故意藏拙,是真的怕羞,还是自视清高,瞧不起他们?

“五婶婶,我并无此意。”谢宁本就困乏,被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围堵,此刻已然是极力在压着心头的烦躁了。她从进门开始,背后就一阵冒冷汗,此时也只是硬撑着没睡过去。

可这一家子的目光都投在了她身上,周玉容还拉着她的手,笑得眉眼眯成了一条缝。坐席上的五夫人也是手肘磕在茶几上,好整以暇地剥着瓜子,等着看好戏。

谢宁只觉得头一阵昏沉,这些人嘴角的嘲笑和眼底的不屑似乎都凑到了她眼前,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一旁的常老太君也颇为尴尬,她掩嘴咳了咳,也便开口了:“四丫头不是谱了曲子么?老身倒是想听听,来人,给四丫头取琴。”

众人见常老太君要把这事揭过去,也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管这一段小插曲,只是相视一眼,撇了撇嘴。有人小声嘀咕了几句:“这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夫妻俩端的都是清高啊。”那人说完还砸吧了一下嘴,不屑地轻笑出声。

谢宁的眸光一沉,喉头滚动了几下,藏在袖袍下的手握紧了衣摆。这些人自然是在指桑骂槐,讽刺她和周显恩目中无人。

周玉容站起来,福了福身,丹凤眼微挑,居高临下瞧着谢宁,嘴角似笑非笑。这小蹄子还想跟她斗?不过一个四品官家的女儿,还不是任人搓圆捏扁?

虽然没有逼到她起来献舞,不过能让其他人对她心生不满,也算是意外的收获了。周玉容手指绾了绾袖袍,也便款步走了。

“四妹妹且慢。”身后温软的声音响起,周玉容一回头,就见着谢宁站了起来,笑意盈盈,“抚琴助兴,怎的能没有伴舞呢?谢宁才拙,也便来献丑了。还望各位叔伯兄弟,姑婶姊妹莫要见怪。”

大堂里的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有人笑了几声,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起来。大家也便都举起了酒杯,连声笑道:“都是一家人,怕个什么?”

谢宁颔首低眉,弯了弯腰,也便解下狐裘斗篷跟着走了出去。周玉容颇为得意地挑了挑眉,抱着半月琴往旁边让了让:“二嫂嫂,请。”

谢宁端着步子,在梅树下螓首低垂,纷扬的梅花滑落她的面颊、肩头,与她这一袭淡紫色束腰花衫交相辉映。

周玉容将半月琴往案上放下,望着不远处的谢宁,嘴角微扬,讥讽地笑了一声。摆个花架子算什么,等会儿有她出丑的时候。

她可是特意打听过的,这个谢宁惯是个平庸的,倒是她那个妹妹人前人后风头正盛。况且旁人没看清,她可是瞧清楚了。这一脸的倦容跟熬了一整夜似的,怕是没跳两下就得摔在地上了。

思及此,她不由得心情大好,仿佛已经看到谢宁倒在她面前可怜巴巴的样子了。她踩不了周显恩,还踩不了他这个没权没势的夫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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