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末, 秦岭冰封雪飘,商荣离开莲华山庄两年, 还记得大概路径,将“火麒麟”寄养在宝鸡县一家客栈, 背着赵霁徒步进入终南山,爬过数道冰盖险峰,穿过连绵不绝的雪域林海,寻觅两日方才走进莲华山庄地界,被金莲花的小弟子拦截。

那弟子还认得商荣,听说是来求医的,作难道:“商少侠, 家师很久不为人治病了, 上次医治你已属破例,这回恐怕不会答应。而且上次你曾发誓不向外人透露山庄的情况,此时带人前来,家师知道了定要见责。”

商荣恳求:“这是我徒弟, 被人打伤心脉, 我带着他从幽州赶来,走了整整一个月,还求庄主看在家母的份上开恩搭救。”

弟子为人和气,想了想说:“那请少侠在此等候,待在下回庄通报。”

赵霁路上听商荣介绍金莲花性情古怪,瞧这架势果真不好相与。他看惯商荣高傲要强的做派,见他说好道歉地求人, 既心疼又气愤,等那弟子走远,没好气地嘟囔:“这金莲花真傲慢,咱们别求她了,反正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慢慢调养就会恢复。”

商荣不同意:“你内伤很重,不是寻常大夫能治好的,不趁早医断根,拖成痼疾反复发作还会有危险。来都来了,不如多求求她。”

赵霁噘嘴:“我不想让你低声下气求人。”

商荣好笑:“你自己不经常低声下气到处求人吗?怎么到我这儿就看不惯了?”

赵霁辩解:“我从小没脸没皮,这些事做起来不嫌丢人。可是你不一样啊,你是我师父,是高风亮节的侠客,不能受辱没。”

商荣笑着轻轻拧一拧他的嘴巴,赵霁这些天精神焕发,恢复过去油嘴滑舌的本性,变着方地给他灌甜汤,他也乐得受用,两个人成天嘻嘻哈哈,比在峨眉山上更亲密融洽。

不多时,弟子回来邀请他们入庄,金莲花以礼相待,很爽快地为赵霁诊视伤情,列出疗伤事项。

之后特别向商荣说明:“我归隐多年,立了规矩再不给任何人看病疗伤,今日对你破例是还你母亲的人情,她替我背了二十年黑锅,多帮她几个忙我心里会好受些。”

商荣奇怪,考虑该不该询问,金莲花主动解释:“二十年前,你母亲带一个身中剧毒的男人来到这里,求我为那人解毒。我让她帮我杀了两个人,做为医治条件。”

此事说来话长,这金莲花年轻时也是位不拘礼法的豪放女,风流韵事不少,曾与山东一位贵族子弟欢好,生下一个儿子。那儿子长大后入仕为官,却做了一名贪官,二十年前在晋州任知府,私吞朝廷的救灾款,致使十万灾民流离失所,冻饿而死者无数。

消息传出引起一些武林人士的愤慨,“祁连神驹”千守义出头刺杀贪官,在香山白云寺妙伽方丈的大力协助下,顺利杀死那名知府,烧毁官邸,带人开仓放粮,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也因此惹来杀身之祸。

金莲花没抚养过儿子,但每年都会派人前去探望,是年得到他遇刺的消息。她常居深山,对儿子贪赃枉法的劣行一无所知,听说他被千守义和妙伽联手杀害,不禁悲恨交加。原想亲自出马找这二人算账,商怡敏恰好出现,金莲花见她武功不凡,便采用借刀杀人之计,迫使她替自己做杀手。

过了几年金莲花陆续知道案件后的隐情,明白儿子造孽在先,咎由自取,懊悔错杀了两个行侠仗义的好人,由此也对商怡敏深感愧疚,怀着补过的心态尽力帮助她。

当日千守义的义弟满召隼和妙伽方丈的师弟妙峰大师都曾上峨眉找商怡敏问罪,此系商荣亲眼所见,他还记得彼时商怡敏说这二人的死是蓝奉蝶所致,难不成二十年前被母亲带到莲华山庄的中毒男子就是他?

他忙向金莲花求证,事实果真如此。

“蓝奉蝶当时昏迷不醒,你母亲对他照料得十分精心,虽然她咬死不承认,说那是她的仇人,可谁都看得出她用情很深。我想蓝奉蝶就是你的父亲,对吧?”

商荣默默咀嚼悲愤,他对蓝奉蝶的仇恨就像一本书,越往后翻越多不可原谅的内容,这男人冷酷无情,连起码的良心都没有,比郭荣更该杀。

他不想再让赵霁担心,隐瞒了这一扰人的情报,陪着他疗伤休养。金莲花用药如神,再配合独门气功疏导他的奇经八脉,半个月后他的伤势大有好转,自身功力也未受影响。二人打算近日向金莲花辞行,却与商怡敏不期而遇。

商荣在临潢府翘盼多时未能见到母亲,此刻团聚本该欣喜,可是商怡敏的状态令他触目惊心,一照面便骇然惊呼:“娘,您怎么成这样了!”

商怡敏脸色惨白,浓密的黑发有一半转为赤红,连瞳孔也微微泛着血色,显然中了烈性毒\\药。

她来莲华山庄的目的正是求医。

金莲花不过摸了摸她的腕脉便大吃一惊,坦言从医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脉象,甚至已不像人类的脉搏特征。

她又用小碗接了一些商怡敏的血液加以辨析,对结果更惊人。

“你的血里有千机蛊毒,这是西南苗疆特有而且十分罕见的蛊毒,你是不是中了他们的暗算?”

商怡敏说:“我练了诸天教的《万毒经》,平日采集毒虫吸收毒素,会是这个原因造成的吗?”

金莲花听她口述完《万毒经》的修炼秘诀,不住跌足叹息:“这是哪门子害人的邪功啊,毒素导入经脉等于自杀,换做常人,不满一年就毒发身亡了,亏得你内功深厚,积累到现在才发作,可已毒入肺腑,就是我也无力回天了。”

商荣赵霁听了都魂不附体,赵霁忙说:“金庄主,这毒功诸天教的蓝奉蝶也练习多年,他一直好好的,没出现商太师叔这种症状啊。”

金莲花摇头:“他可能有其他秘法辅助,能克化毒性\\吧,总之这毒我解不了,去问问蓝奉蝶本人或许还有法子解救。”

石桌碎裂,一直神情木然的商怡敏暴跳而起,怒道:“我宁死也不去找他,就是那贱人把我害成这样的,我中了他的毒计!”

她想起去年汴京城外蓝奉蝶得知她修炼毒功后曾嘲笑她“聪明反被聪明误”,这话定然应在此事上。

商荣见母亲浑身发抖,眼珠子似被冰块封冻,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忙上前搀扶。商怡敏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惊怒激动地控诉:“儿子,这是蓝奉蝶二十多年前就设下的圈套,当年我问他求看《万毒经》,翻阅时悄悄背诵,如今看来,那时他给我的是假秘籍。他知道我好奇心重,定会窃取毒经私自修炼,是以使这黑心的手段坑骗我。他一开始就把我当成情敌,以为害死我柴荣就会喜欢他!”

说完忽露悲戚之色,美丽的脸像揉皱的花瓣,惨淡凄迷。

这是在场所有人第一次目睹的,想必也是全天下人都不曾见过的神态,赵霁心肠最软,感觉被一只手大力掐住喉头,呼吸停滞,紧接着热泪盈眶。

商荣也读懂了母亲的表情,她先前表现得痛快决绝,然而始终未对蓝奉蝶断情,否则在峨眉山上就能取他性命。那是她唯一倾心爱过,为之倾力付出的男人,得到的却是至始至终的残忍伤害。

他痛极怒极,跪下抱住商怡敏的腰身哀恸厮喊:“娘,我一定杀了蓝奉蝶给您报仇!”

赵霁怕他刺激商怡敏,也慌忙跪倒,扯着他的袖子劝说:“还是先想办法救商太师叔要紧,我们赶快下山去找蓝奉蝶吧。”

动身前,当事者不寻自来,听到仆童通报,气急败坏的商怡敏愕然静声,商荣以为她气懵了,搂住她的肩膀安抚:“娘,孩儿去对付那混蛋,他若再使坏,孩儿就带他的人头来见您。”

又对金莲花说:“金庄主,来者不善,您不用理会,请交给晚辈打发。”

金莲花不想插手他们的家事,顺势答应了,送他两粒防治蛊毒的丹药防身,避开商怡敏,小声嘱咐:“目前只有那人可能有办法救你娘,你再生气也须冷静,冒然杀了他等于断你娘的生路。”

赵霁连连称是,拉住小师父的手叮咛:“金庄主说得很对,咱们要以商太师叔的性命为第一呀。”

商荣虽然点了头,杀气仍万马奔腾,赵霁惴惴地跟随他来到庄门前,那黑袍男子一出现,商荣就像发疯的狮子冲上去,不顾赵霁叫喊,挥掌劈向蓝奉蝶,地面冰雪飞荡,似一把雪斧,几能开天辟地。

蓝奉蝶轻功高明,敏捷躲过击杀,商荣再出第二招,寒气一发雪地上冒起一排尖锐的冰棱,挤满蓝奉蝶的落脚点,蓝奉蝶半空翻身如飞燕滑翔,又一次侥幸逃生。赵霁不能坐视商荣鲁莽杀人,赶来制止,抓住他的手腕急嚷:“你别冲动,先问问他有没有法子救商太师叔!”

蓝奉蝶看过商荣招数,猜到这是传说中的“玄冥功”,分别数月这孩子定有奇遇,此刻急于杀他,多半已获知商怡敏中毒一事。

他追踪那女人长达两月,正为此事,立即不避危险地跳到商荣跟前,问道:“你见到你娘了?快带我去见她。”

商荣的力气都用来克制情绪,赵霁连忙替他发言。

“蓝教主,我商太师叔中了你们诸天教的千机蛊毒,你当年给她看的《万毒经》是假的吗?这事做得太缺德了!”

赵霁本想客气说话,奈何商怡敏的遭遇让人义愤填膺,他原先觉得商怡敏单相思过了头才会引发纠纷,蓝奉蝶尚无大错,可今日看法转变,单看他用加秘籍诱骗商怡敏这点,就是个昧地谩天的大人渣。

蓝奉蝶来意并非自辩,然当下也免不了解释几句。

“那本《万毒经》是真的,但不能用来修炼,《万毒经》共分上中下三册,上册是毒术,中册是蛊术,下册是用来培育蛊兽的禁术,上中册都是历代教主和弟子间口口相传,只有下册以书本保存。当时她找我借书,我再三叮嘱她此功有害,不可记诵,看她匆匆翻了一遍就马上收回去了,谁知她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背下来,还照着修炼。”

商荣当成狡辩,怒吼:“你明知那是害人的功夫,为什么不跟她说清楚!?”

蓝奉蝶叹气:“这是我教的最高机密,当年我教靠蛊兽平定叛党,黑风谷逆党一直觊觎此法,若让他们知道秘密就藏在《万毒经》里,定会千方百计来抢夺。我不能跟任何人坦白,现在告诉你们已是违禁。”

赵霁听出重点,惊心破胆道:“你说那是培育蛊兽用的,难不成商太师叔会变得和薛云薛莲的母亲一样?”

千机蛊母的狰狞面貌还在脑中挥之不去,商荣失神腿软,抓住赵霁的手才免于跌倒。寒风呼号,尽情抽他耳光,催促他向现状投降。

蓝奉蝶不忍做残忍讲解,迟疑数息无奈道:“这得看她平时采集了那些毒虫,身体会向采集最多的那一类转化,要想活下去,唯一的办法是与那种毒虫同化。”

赵霁哆嗦道:“你的意思是,商太师叔不变成蛊兽就会死?可是变成那样不是生不如死吗?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他又悲惧又焦急,眼看快要哭出来,固然出于与商怡敏的情分,更多仍是顾念商荣的感受。

蓝奉蝶何尝不想给他们希望,他也为此绞尽脑汁,查遍典籍,问遍教内前辈,得出的结论是要想获救,除非神仙显灵。

“她中毒太深,没人救得了。”

赵霁急怒:“那你干嘛追过来?想看她怎么个死法?你太狠心了!”

其实他并非没预感过商怡敏的凄惨下场,这位长辈杀戮太重,魔念太深,按照天道好轮回的定律,迟早要遭孽报。可是追根溯源,是蓝奉蝶导致了这一结果,他明知商怡敏命不久矣,还全无怜悯追着她复仇,以赵霁的观念委实接受不了他的做法,也认为这种人该杀了。

“商太师叔毕竟真心爱过你帮过你,还为你生了儿子,你再恨她也不能做得这么绝啊!”

蓝奉蝶不怕他误会,可是不说明白就帮不了商怡敏,冷静分辨:“我追着她不是为了看报应,是想帮她。她的身体会慢慢变异,到时痛苦异常,我想带她回总坛,在那里还能为她延寿几个月,让她在死之前好受些。”

又对商荣说:“我本意是找到她再去找你,你们母子聚少离多,我想至少让你们太太平平相处几个月,稍稍弥补过去的缺憾……”

他的诚意没带来一丝一毫的良性反应,商荣觉得这男人在堂而皇之扎他的心窝。

我为何一出生就失去母亲?母子俩为何十几年近在咫尺不得相见?

这些不都是你造成的吗?

如今我娘更因你身中奇毒,不久人世,你还想惺惺作态装好人,所谓的恩惠就是往我们的伤口上撒盐!

诡异的燥热又从心间窜上体表,商荣额头上青筋剧跳,渴血的蛊毒蠢蠢而动,这时最后的诱因出现了。庄内的仆人匆促奔来,向他大喊:“商少侠,令堂硬要离开,我们庄主拦也拦不住,叫你赶紧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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