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族全民尚武, 女人较少受礼教约束,只要家长愿意即可享受与男子同等的教育。商荣与萧家达成约定, 留下来担任三位小姐的武师。萧绰的大姐萧伊兰今年十九岁,二姐萧胡辇十七岁, 都生得冰肌玉骨,貌若天仙,萧绰不如姐姐们貌美,却因活泼聪慧最受父母宠爱,从而招致萧伊兰和萧胡辇不满。

这点商荣初到萧家不久便看出端倪,平日三姊妹一起习武,大小姐和二小姐时常借故挖苦萧绰, 这些刻薄话都以玩笑掩饰, 萧绰也不甚在意,照样亲近她们。

商荣一开始只教三人简单的防身术和基本的剑术,萧绰资质不凡,比姐姐们学得都快, 没几天就能熟练掌握, 商荣便因材施教多传授她一些稍有难度的武功,并应她要求,讲授了《孙子兵法》、《太公六韬》,她仍能很快领悟。

相比之下萧伊兰和萧胡辇在这方面愚钝得多,见小妹进步神速,不免嫉妒更深,说话动不动夹枪带棒, 而萧绰依然采取礼让,从不与她们争执。

商荣看在眼里,由萧绰的处境想到自己,当年在师门,他正是由于对王继恩的嫉恨浑不知晓,一直疏于防范才被对方落井下石,这三小姐天真纯善,毫无机心,日后恐会受害。

他虽有担心,却认为一个暂居的外人不便掺和人家的家事,或许大小姐二小姐只是性子尖刻些,并不会真心伤害妹妹,于是冷眼旁观,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看到萧伊兰和萧胡辇偷偷往萧绰的茶水里放灰土,以这恶作剧报复在剑术课上出风头的小妹。

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凡事皆可以小见大,这两个少女今天因小怨在妹妹的食物里洒灰,将来说不定就会为大恨下毒加害,商荣觉得不能再作壁上观,这天下午塾课完毕,将萧绰叫到后花园里谈话。

“你这些日子功夫学得不错,书也念得很好,我今天额外再多教你一些东西,你愿意学吗?”

萧绰努力用功就为换取商荣赞赏,得到特别指教犹为开心,雀喜道:“师父肯教,徒儿当然愿学啦。您要教我什么呢?”

商荣用树枝在地上写出一行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萧绰逐字念诵,懵懂道:“师父,这是什么意思啊?”

商荣说:“意思就是为人处世要提高警惕,既不能有害人的恶念,也要对周围人多点防备。我们汉人还有句老话叫千尺深的水看得清,一寸厚的心看不透,人心隔肚皮,与你亲密无间的人也许内心里非常厌恶你,会在背地里使阴招捅刀子,你没用防备心就会吃亏遭殃。”

这道理对未经人事的少女来说很残酷,萧绰背上滑过一片凉意,怯惧道:“我会好好善待身边每一个人,这样能改变那些人的想法,让他们真心和我好吗?”

商荣摇头:“不是每个人都会将心比心,世上多的是恩将仇报的小人,你长在顺境中,不知人世险恶,容易受假象蒙蔽,须知当你身处逆境,才能分辨出对方的善恶,真心待你的人会竭尽所能救护你,而怨恨你的人则会趁机往你头上砸石头。”

萧绰忙问:“那要怎样才能判断出一个人是真心还是恶意呢?”

商荣苦笑:“这个没有捷径,所以我才教你谨慎防备,不义之人不可交,不是知音不与谈。再有,你为人大度宽容,这本是优点,可如若有人仗着这点再三伤害你,你就该多留个心眼了。”

萧绰听出这是在针对姐姐们,不由得惊奇矛盾,琢磨道:“师父一向说话在理,伊兰和胡辇是挺爱刁难我,她俩从小骄傲小气,家里人习惯让着她们,我也因此不与她们计较,她们是我的亲姐姐,难道说真会害我不成?”

她垂头沉思,半晌没动静,一只贪恋香气的大蝴蝶落在她的发髻上,奇怪这朵大花为何采不出花粉。商荣见这蝴蝶色彩艳丽,如同一只天然的头饰,恰与她相配,正笑微微端详,远处走来几个仆人。其中一个中年妇女哀声恸哭,旁边几人搀扶劝说,神色都很焦虑。

萧绰见了招手叫她们过来,向着那悲啼的妇人问:“隆哥嫂怎么哭得这样伤心?出什么事了?”

一个戴黑头巾的妇女代答:“回三小姐,隆哥嫂的小儿子失踪两天了,我们找遍全城也没捞着人,怀疑被‘大食妖’捉走了。”

隆哥嫂听了,哭声更见凄绝,旁边一个绿衣女人立刻训斥那黑巾妇女:“事情还没查清呢,你休要胡说,当心吓坏了三小姐。”

萧绰忧惶地问她们:“那‘大食妖’还在城中出没么?最近又丢了多少人呀?”

黑巾妇女为证明自己并非瞎说,抢话道:“还和从前一样,每个月都有几十人失踪,我一个亲戚家的孩子上个月刚不见了,至今还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呢。”

萧绰不觉捏紧衣襟,安慰隆哥嫂:“你别急,你儿子兴许去朋友家玩了,过几天自己就会回来,待会儿我去跟孙管家说说,让他多派几个人帮你们找。”

仆妇们谢恩告退,这件事引起商荣的兴趣,他到临潢府后深居简出,不知城内风物民情,等众人远去忙问萧绰:“你们说的‘大食妖’是什么怪物?经常出来害人么?”

萧绰说:“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是人是妖,大约从四年前起,京城就常有少年无故走失,起初一个月丢七八人,渐渐的越丢越多,最多一次二三十个同时失踪。人们一开始怀疑是被歹人掳走了,可无论官府还是民间都查不出一丝线索,后来便有人说这些少年是被妖怪抓走的,还说那妖怪专吃少年,故而名为‘大食妖’。”

商荣不信鬼怪之说,联系过去的见闻判断:“我见过几个修炼邪功的坏蛋,他们靠吃人心肝吸人脑髓来增进功力,这‘大食妖’八成也一样。”

再想:“不灭宗和辽国相互勾结,又惯会制造类似惨案,有重大嫌疑。”

萧绰受这骇人听闻的推测惊吓,不禁魂惭色褫,又听他询问:“这四年临潢府可来过什么奇怪的人?”

她思索一阵,恐惧道:“说到奇怪,我知道有两个坏家伙最是可疑,就是皇上宠信的御医韩江和他的表弟楚飞白。”

这二人都是汉人,大约三年前进入辽国宫廷,辽帝耶律?身体病弱,酷爱饮酒,时常通宵达旦做乐,到了白天高卧不起,久之健康愈差,遍请名医调治。那韩江就是位精通医术的能人,得他诊治耶律?的病情大为好转,将他看成保命符,一天都离不得。

韩江妙手回春,在外的名声却极差,原因又二。

其一,他向耶律?进献了一剂延年益寿的补药方子,竟需用壮年男子的胆汁入药调配,从此耶律?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杀一名青壮年取胆配药,朝中大臣惧怕他的残暴,未敢劝谏,将罪责归咎韩江,背地里无不咒骂他。

他惹人怨恨的第二个地方不在本人,而是他的表弟楚飞白,此人是耶律?的男宠。

耶律?自来厌恶女人,身边只用宦官侍奉,不许宫女靠近,从未临幸过女子,后妃形同虚设,是以至今无有子嗣。过去曾宠幸过几名美少年,他暴躁易怒,脾气反复无常,一喝醉酒便要胡乱杀人,那几名男宠都因此死于非命。

可是这楚飞白异于常人,三年前刚一入宫便获专宠,还将耶律?制服得百依百顺,服服帖帖,金银财宝任由挥霍,国家大事也听凭他裁夺,如今满朝官员无不仰其鼻息,说成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萧绰介绍:“那楚飞白是只笑面虎,心肠极为歹毒,常以杀人取乐,谁若不小心得罪了他,都会家破人亡,死无全尸,达达也说每次看到他心里便发毛,比见鬼还可怕。前年冬至节我跟随父母进宫朝拜也曾远远见过他一次,个子高瘦,面白如雪,具体什么样儿没看清,听说长得比女子还娇媚漂亮。”

这点毋庸置疑,没有十足的美色岂能迷倒君王,商荣又问起那韩江的性情习惯。

萧绰说:“此人行事低调,不爱与外界接触,若无召见一般都呆在府邸,从不接待访客。贤宁倒是跟他打过交道,说他待人谦逊有礼,行事不骄不躁,只看外表是个非常温和可亲的人,就是时常面无表情,一年四季一张脸,像个木头人。”

贤宁是耶律贤的表字,他住在皇宫,见闻最是可靠。

商荣像冰水淋头,头皮一紧,这对表兄弟的特征听来如此熟悉,一个是面善心恶的僵脸神医,一个是毒如蛇蝎的妖艳美男,那不就是莫松和上官遥吗?这两个恶棍自当年峨眉山逃亡后消失了四五年,莫非躲在辽王宫中?

“上官遥修炼飞头煞,受尸毒攻心,必须经常更换身体,莫松为了替他保命,定会钻研出许多害人的法子,他们很可能就是在临潢府作祟的‘大食妖’。”

挫折磨难改变不了商荣除暴安良的习性,决定调查此事,但他已不像从前那般冲动莽撞,行事前总要深思熟虑,考虑到自身武功未复,可能降伏不了那对歹徒,准备等见过云飞尘,学到神功“玄冥功”以后再动手。

六月十五日不久到来,他提前一天向萧家告了假,当天乔装出行,照着萧绰画给他的地图来到大悲寺。

主持了凡方丈接待了他,可等了一整日终不见云飞尘的踪影。

“云先生年前来信,说五月会来临潢府,现已过去月余仍无音讯,贫僧甚是担心,又不知去哪里探访,烦请商施主一道想想办法才好。”

商荣也疑心云飞尘出事了,商怡敏说见面时他正遭不灭宗滋扰,赤云法师为抢夺秘籍曾算计过不动明王陶三春和军荼利明王宇文渊,想来也不会放过云飞尘,难不成已被歹人们得手了?

黄昏,他辞别方丈返回萧家,太阳已沉入地平线,软风轻抚,月上东郊,临潢府不比中原都市繁盛,这个时辰街上行人已稀,空气里漂浮着干燥的灰尘,闻起来带点辛辣,仿佛往热汤里洒入胡椒粉,商荣心情更烦躁了。

走到距离公主府数十丈的街口,他看到一人背对街道立在墙边的大树下,仔细辨认是耶律贤。

商荣在萧家住了一个半月,起码与这书呆子见了二十面,彼此已算熟识,路遇后理当上前打招呼。

他步履无声,走到近处耶律贤仍未察觉,倒教商荣听到他的自言自语。

“燕燕表妹,你为什么总是取笑我,我真有那么无趣讨厌吗?我一直不敢对你说,其实我早在很久以前就爱上你了,你是我见过最清新可爱的女子,像草原上的羚羊,又像春天里的百灵鸟,我一想到你就高兴,一看到你心就飞到了天上。前些时候你偷偷跑去前线找姑父,我听到消息差点当场吓晕过去,此后无时无刻不在为你祈祷。我对菩萨说只要能让你平安回来,我情愿折寿五十年,假如你注定有此一劫,我宁肯替你去死。燕燕,你总笑我呆傻,哪里晓得我这份呆这份傻都是因你而起?你为什么不愿多看我一眼,不多和我说一句话呢?燕燕,我的亲亲表妹,你什么时候能明白我的心啊……”

耶律贤越说越动情,竟神魂颠倒地抱住树干,把那粗糙树皮幻想成温香软玉,脸帖在上面陶醉摩擦。

商荣忍不住噗嗤做笑,继而向那惊慌转身的人道歉。

“对不起,世子,在下适才恰好路过,见尊驾在此想上前打招呼,并非有意冒犯。”

心事暴露,耶律贤羞惭难当,急着向商荣作揖恳求:“商先生,我刚才头脑昏聩说了许多混账话,还望先生替我保密,千万别告诉萧家人。”

商荣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世子倾心思恋佳人,肺腑表白怎能说成混账话?以在下看来,阁下这番心思早为公主驸马察觉,何不当面向他二位提亲,请其成就好事?”

耶律贤木愣片刻,心像黄连炖蛇胆,面如菠菜调青汁,忧苦不尽道:“先生哪里知道我的烦恼啊,我身无一官半职,吃穿用度全靠皇上赏赐,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白丁,怎配得上表妹金枝玉叶。姑妈和姑父就是知道我的心思,也不会招我为婿。”

他这确是大实话,商荣也是实在人,不做无用的安慰,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问他是否准备回宫。

耶律贤点头:“我刚在姑妈家吃过晚饭出来,他们说先生今日告假外出,不知去了何处?”

商荣说:“我去大悲寺访友,可那位朋友失约了,我担心他遭遇不测,又不知如何寻找,现在只能干着急。”

耶律贤忙问他朋友多大年纪,听说是四十开外的中年人,不觉松了口气。

商荣猜到缘故,问:“世子是不是以为他和我同岁,担心他被‘大食妖’掳走了?”

耶律贤吃惊:“先生也听说大食妖的事了?”

商荣点头:“日前公主府里一户奴仆丢了儿子,怀疑是‘大食妖’抓去的,我就顺便打听了一下。”

耶律贤急忙握住他的右手抖动:“我差点忘记提醒先生,你平日外出务必小心,尤其是晚间最好别单独出门,那‘大食妖’专门劫持似你一般年纪的青少年,遇上了必死无疑。”

商荣忙说:“世子与我年纪相仿,单身夜行岂不危险?让在下送你回宫吧。”

耶律贤称谢后安慰:“先生不必担忧,那‘大食妖’不伤王公贵族,我以前也害怕,后来亲身遇上过一次……”

他欲言又止,被商荣反手抓住:“世子遇到过‘大食妖’?可否细说详情?”

耶律贤面有难色,犹豫一阵说:“这事我只对皇上说过,他警告我别对外人提起,先生肯保守秘密,我才敢告诉你。”

商荣承诺:“在下口风甚严,绝不再传六耳,请世子放心。”

耶律贤信得过他,便一五一十讲述当日经历,那是前年春天的傍晚,他随耶律?游猎回京,在近郊独自走迷了路,正在林间徘徊,树丛里飞出一个穿黑斗篷头戴青铜兽面的怪人,抓住他的后领将其拽下马背。他惊叫挣扎,口鼻被一块帕子捂住,一股异香钻入鼻孔,人瞬间失去意识。

醒来后躺在城墙根下,身上毫发未伤。他胆战心惊回到皇宫,耶律?正派人四处寻他,看他平安归来十分高兴,但听了他的经历又大发雷霆,直骂他胡说八道,扬言再敢散布谣言就砍他的脑袋。

他惧而缄口,沐浴更衣时近侍发现他脖子上有一条用朱砂画下的红线,他一回想,认定是那怪人干的,以为是诅咒,清洗干净后仍担惊受怕了好几个月,幸而再无异事发生。

后来他听到一些目击者的传闻,得知那日劫持他的就是神出鬼没的‘大食妖’,陆续又听说了几个和他遭遇相同的王族子弟,因而确定那妖怪只袭击贫民,若认出猎物是贵族出身就会将其放生。

商荣听说怪人在他颈项上画线,立时联想起莫松的换头术,进而向他打听韩江和楚飞白。耶律贤常在辽帝身边,与这二人接触频繁,当下细致描述了他们的体貌特征,商荣的脸宛如入冬的湖水飘起浮冰,彻底确定了敌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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