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霁晕倒后, 陈抟赶忙请医者救治,苗素不放心把他交给武林盟的人, 硬是带他离开中兴禅院,去长安客栈找唐辛夷。

赵霁迷迷糊糊睡了两日, 知道苗素一直在身边照顾,质疑这丫头的动机,清醒后忍不住问她。

苗素塞给他一碗晾得温热的药汤,说:“我这人仇必报,恩必偿,上次你帮过我,我现在还回来, 免得欠你的情。”

赵霁不记得帮过她什么忙, 苗素没好意思提他在清音谷撒尿解围的事,含糊敷衍:“总之你知道我是在报恩就行了,这两天武林盟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也没听到荣哥哥的消息, 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可有打算?”

赵霁不假思索道:“我要去找商荣。”

“往哪儿找?”

“不知道,边走边打探吧。”

“那得浪费多少时间,荣哥哥是被赤云法师捉走的,最近不灭宗在关中一带活动猖獗,你不如先去那边寻访,找到赤云法师,荣哥哥也有下落了。”

“好, 那我明天就动身去洛阳。”

这话才一出口,唐辛夷推门进来,他脸上的平静像一面漏风的墙壁,遮不住尴尬、窘促与哀怨,走到床前低声说:“你伤势不轻,至少得再将养几天才能走动。”

赵霁和他的表情就是一口锅里盛出的米饭,滋味都相同,看着别处冷声道:“多谢唐堡主,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唐辛夷情窦初开时即对赵霁动心,是有生以来爱慕的第一人,感情至深,难免执迷。前日听他强烈否认与自己行过欢爱,也曾悲痛愤恨,可过后复又心软,盼望双方还有修好的可能。这也是痴情人的通病,总把死路当做实现理想的过程,以为通过试炼就能花好月圆,明明可以全身而退,非弄到血肉模糊,正如“痴”字的构成,都那么愚病无知。

他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听了赵霁这句冷语怎不受伤?平静的破墙立时垮塌,抖声质问:“你、你叫我唐堡主?真要跟我生分了?”

赵霁脸色暗沉,声音又冷了几分:“你别跟我发火,我现在也很火大。”

“你为什么火大?是冲我吗?”

“没错。”

唐辛夷即刻索要说法,赵霁本想暗暗消化怨气,被他一激,委实憋不住,直截了当说:“商荣遭殃时你就在现场对吧?为什么不救他?”

这责难令唐辛夷措手不及,一下子乱了阵脚。

赵霁继续怨责:“当初你有危险,商荣鼎力相助,等到他遇险时你却撒手不管,你扪心自问对得起他吗?”

前日听苗素转述唐辛夷在东马棚的见闻,赵霁就生出这一怨念,他以为唐辛夷畏葸退缩,有意不救商荣,对其失望透顶,觉得自己有眼无珠,结交了不义之人,深为商荣当日的侠义感到不值。

这可真真冤枉了唐辛夷,他又急又气叫道:“我不是不救他,那天众人都逼着陈掌门杀他,我正要上去阻止赤云法师就来了,他身法太快,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如何来得及救人?”

赵霁听他这么一说,微微一愣。

唐辛夷不换气地叫嚷:“我知道商荣于我有救命之恩,知恩报德乃做人准则,就算累及整个唐门,我也会豁出去救他,你不问因由就指责我忘恩负义,以为只有商荣是君子,其他人都是小人吗?”

赵霁觉得错怪了他,自悔莽撞,叹气道:“对不起,我太冒失了,以后的事我们自行解决,不会再麻烦你了。”

唐辛夷已浮起泪花,天生骄傲的他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因一个人的无情冷语失魂落魄,悲极生怒,一把拽住赵霁的衣襟。

“你真要背信弃义?真当那晚的事不存在?”

赵霁泼烦吼叫:“我说过,那晚的人不是我!”

他想这朋友总归做不成了,索性一清二楚说个明白,拂开唐辛夷的手,正襟危坐道:“我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天晚上冒充我的人极有可能是唐潇,他把我骗到小树林,又易容成我的样子去拐骗你,制造时间差让我背黑锅,你要认为我在胡说就问问苗素,她也是这么想的。”

苗素怕他俩失和动手才留在这儿忍受他们的争吵,闻言翻个大白眼:“要说你自个儿说,我没功夫掺和你们的破事。”

长痛不如短痛,赵霁决心一狠到底,不看唐辛夷惊木的脸,自顾自解析:“你大概不知道,唐潇一直暗恋你,当年在峨眉山还因嫉下毒谋害我,被我侥幸躲过一劫,这次他背叛家人保护你,明白事发后不可能再与你共处,所以做出这种又蠢又坏的勾当,至于目的,我不好乱猜测,总之你要相信,我真没对你做过那种事。”

唐辛夷被他吐出的一朵朵毒焰炮烙,内心极端愤恨,神情却似轻烟缥缈,怔怔言道:“你编出这么荒唐的故事让我相信,觉得可能吗?”

“我没编故事……”

“那你就是在胡扯!”

唐辛夷遽然怒吼,火红的两颊瞬间涨成茄色。

“唐潇他见了我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怎么有胆量那么做?赵霁啊赵霁,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今日方知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耻之徒,口轻舌薄,杨花水性!”

赵霁亦是赧颜无地,急道:“你骂我无耻,骂我口轻舌薄我都承认,可我没有杨花水性!以前是我嘴滑没分寸,只想甜言蜜语讨好你,哄你开心,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让你误会是我罪该万死,可我真的从来只把你当成兄弟朋友,没对你动过情念,我喜欢的人至始至终都是商荣!”

唐辛夷朝后踉跄两步,又猛然上前抡起拳头狠狠砸向赵霁,赵霁应声歪倒,鼻血飙出三尺长。比起唐辛夷血流如注的内心,这点小伤不足解恨,还要再打,苗素伸手拦住。

“你尊重点吧,这种骗子就是狗屎,踩他臭的还是你自个儿。”

赵霁忍痛爬起,对苗素说:“你别拦着,让他打,打到他消气为止,反正我已经是天底下最无耻的贱人了,他就是把我的脸皮撕下来我也没话说。”

宁愿自暴自弃也不想挽回什么,唐辛夷明白赵霁存了彻底了断的心,他天真娇憨,但身为名门子弟,痛到极处也不能效市井村妇怆天呼地,摔袖甩开苗素,指着房门怒斥:“你马上给我滚!别脏了我地儿!”

这命令真是救人于水火,赵霁唯恐不快地滚下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衣衫、长剑,趿着鞋跌跌撞撞往外走。

苗素追出来搀扶,把他送回原先住的客栈,房间还留着,行李也都在,还多出一把宝剑。

“这是商荣的相思剑,你在哪儿找到的?”

“荣哥哥被武林盟捉住,佩剑也被扣下了,前天广德方丈找来,让我把这剑交还给你,我就顺手搁这儿了。”

赵霁睹剑思人,将相思剑紧紧抱在怀里,睫毛颤抖着湿润了。

苗素一副不知所谓的无聊表情,问他:“你跟唐辛夷就这么散伙了?当年还口口声声嚷着同生共死,搞了半天全是小孩儿过家家。”

赵霁狠咬嘴唇不让伤痛上脸,恳求:“拜托你今后多照看糖心,我恐怕不能再见他了,但是,假若他再遇性命之忧,记得第一个通知我,我还会赶回来救他。”

苗素觉得他这矫情样越看越像她那自作深情的父亲,消停几日的反感加倍发作,一刻都不想再闻这酸臭气。这时有人敲门,她掏出面具戴上,冷声问:“谁呀?”

回话的是一个斯文清隽的男声:“在下王继恩,来找赵霁的。”

赵霁正想找王继恩调查商荣入魔杀人一事,忙开门请他进来,苗素心里讨厌他,却仍坚持为其安全负责,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有外人在,王继恩不得不摆出师叔应有的矜持庄重,落座后问赵霁:“你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不碍事了,王师叔呢?中的毒都解了吗?”

“嗯,没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

赵霁急不可耐地熬过寒暄,问道:“王师叔,快讲讲那天你最后见到商荣的情形吧,当时发生了什么?他怎会突然发狂杀人呢?”

这点王继恩已向陈抟和武林盟的人交代了很多遍,早已熟稔于心,娓娓说道:“那日我去给商师兄送饭,和他边吃边聊,那客房窗户漏风,吹得人直起鸡皮疙瘩,我就让商师兄分一杯热酒给我御寒,谁知刚喝下去就头晕目眩浑身无力,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赵霁忙问:“那毒一定是下在酒里的,你送饭前有人碰过酒壶吗?”

“没有,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当时大部分酒是商师兄喝掉的,听说那‘朝生暮死’毒性发作极快,假如毒是一早下在酒里的,他该比我先中毒才对。”

赵霁又急了:“你的意思是毒是商荣下的?”

王继恩连忙辩解:“不,我没怀疑商师兄,只说事实罢了。”

可是这事实就能让商荣百口莫辩,赵霁头痛心烦,想不通不灭宗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实施诬陷。

王继恩忧郁地注视他,一颦一叹都在诠释“爱莫能助”,过了一会儿问:“赵师侄,师父准备明天带我们回峨眉,你跟我们一块儿走吗?”

赵霁摇头:“我已被逐出玄真派,今后都不会再回去了。”

“你要去找商师兄?”

“嗯。”

王继恩的目光像受冷风压迫的烛光,霎时暗了暗,双手不自觉地揪住衣衫,又很快松开。

“我也相信商师兄是冤枉的,可惜不能擅自行动,不然也随你一道去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起身放到赵霁跟前。

“这是我这些年攒的私房钱,你拿去做盘缠吧,找到商师兄记得尽快通知我,免得我提心吊胆。”

此前商荣误会王继恩告密,无意中狠狠捅了他一刀,赵霁还担心王继恩从此怀恨,今见他依旧温柔体贴,言行毫无戾气怨怼,能不感动?悄悄慨然赞许:“王师叔果然是最善良的,换了我是他,不报复就算开恩了,哪会以德报怨帮助对方?”

愧疚地推回银子:“王师叔,我的盘缠够用了,你攒这些钱不容易,留着自己花吧。”

王继恩笑道:“我和商师兄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师兄弟,帮他是应该的,你也别跟我客气,出门在外银子多多益善,不然到了囊中羞涩的光景保不准要出事。咱们好赖是正派弟子,总不能因缺钱去偷摸扒窃。”

他古道热肠不容推却,赵霁愧疚愈深引发疼惜,难过道:“对不起王师叔,我在玄真派五六年,没帮上什么忙,还老给你添麻烦,往后你要多保重,那韩通再欺负你,就找太师父告状,太师父一定不会放过他。”

王继恩落寞一笑:“听你这么说,好像诀别一样,以后都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赵霁赶忙否认:“不会的,我虽不再是玄真派弟子,可你永远是我的亲人,等我找到商荣,帮他洗清冤屈就和他一块儿去看你,到时再让他好好向你赔不是。”

王继恩嘴角上翘,露出轻盈的微笑,谁能想到他的脸硬似铁块,这一笑已拼了老命。

他走后苗素问赵霁:“你这王师叔对你挺好啊,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赵霁骂她心眼多,她干脆再多个心眼,提醒:“我不防凶神恶煞,就防笑里藏刀,这王继恩看着软绵绵的,但身上带着股阴气,好像不是善茬。”

她对王继恩的疑心不止这点,可惜只停留在臆测阶段,没有切实依据就说出来只会白跟姓赵的吵架,便先忍住了,对赵霁说:“你伤没好,多养几天再动身,荣哥哥惹了很多仇家,你前天又在中兴禅院得罪不少人,带伤赶路遇上那起黑心的歹人就麻烦了,救人前先得自保。”

说完掏出钱袋丢给他。

“我看你包袱里只有十几两散碎银子,加上你王师叔给的也不过四五十两,出门顶多撑半年,这三十两金叶子你带着吧,算我借你的。”

赵霁拒绝:“不用,我去益州把前儿蜀主赏赐的一千两金子挖出来就不愁没钱花了。”

苗素笑道:“看你就是花钱没成算的,有一文用一文,那一千两金子见了光全得化尽,到时荣哥哥还不跟你急?”

赵霁想想确是,硬着头皮领了这份情。苗素也不回长安客栈,就在他隔壁住下,过了数日见他伤势渐愈才放心离去。赵霁又休养了几天,功力完全复原,行动都无大碍,即刻收拾行囊启程,先回益州向费初蕊辞行,许愿今后每年都会前来探望,而后洒泪痛别,向西北方奔去。

他在郫邑养伤期间陈抟已带领弟子们踏上返程,商荣失踪,阮贤惨死,玄真派声名大损,一连串的巨大打击,陈抟的心仿佛犁耙划开的田地,在寒风里干裂着,尽管一筹莫展,也不能干等着随波逐流,决定护送弟子们回山后就去寻找商荣和商怡敏。

一天后宿住眉州,慕容延钊找了来。

这大徒弟如今在后周军中担任要职,不能因私擅离职守,这次奉皇命回师门送信,路上已听说一系列事端,见到师父师弟,先尽心抚慰一番,之后请陈抟单独叙话。

他带来的消息正如陈抟所猜想的,郭荣听说商怡敏现身,也得知她有个儿子在玄真派为徒,紧急召慕容延钊入宫,向他详细询问商荣的情况。

“陛下对商师弟格外在意,命我带他去汴梁觐见,我走到剑阁听一些江湖人士说商师弟叛出师门投靠了不灭宗,这是真的吗?”

陈抟心知郭荣已确定商荣是他的儿子,迫切盼望父子团聚,可惜这愿望短时间内无法实现了。考虑到慕容延钊要回去复旨,谨慎地教了他一套说辞。

“外面谣言纷纷,你不可以讹传讹,荣儿没杀武林盟主,更没投靠不灭宗,他遭人陷害发狂,误杀了灵虚道长等人,后被赤云法师掳走,生死不明。为师正要去找人,你回去禀明国君,请他也派人探访。”

慕容延钊又说:“陛下也很关注商师叔的下落,我听说她最近在蜀地杀了很多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陈抟苦恼:“你商师叔其实一直在峨眉山,被我拘禁在雷洞坪下的石洞内,赵霁那孩子几年前误入囚室见到了她,被她收买暗中助其修炼毒功。日前一群旧日与你商师叔有仇的江湖客杀上山门寻仇,你商师叔用毒功挣断枷锁冲出石洞,与那伙人大打出手,当场杀死上百人,之后便开始疯狂报复。你叮嘱国君,叫他千万当心,你商师叔很可能会对他不利。”

慕容延钊早知商怡敏的祖父被郭威夷族,以商怡敏的脾气,一旦恢复自由就会把郭荣列为最大的报复对象,忙说:“情况如此紧急,徒儿不敢耽搁,这就回汴梁报信去。”

陈抟也催他快走,不必向师弟们道别,却听他说:“徒儿此次还带来一道圣谕,陛下初登大宝,正是用人之际,想在师门中选拔人才,让师弟们前去效力,不知师父可否答应?”

郭荣素有平定天下的大志,若能成功实乃苍生之福,陈抟无心入世,但不限制徒弟们的志向,像甘钰宁和朴锐原系宦绅子弟,父母让他们习武也是想令他们将来有所作为,没道理让他们常驻武林,而且此番玄真派树敌众多,峨眉山已不安全,自己走后若再有人上山滋事,他们这两个小最难保全,即使慕容延钊不来,他也是要打发他们回家的,何不趁此机会为他们觅一条上进之路?

不料慕容延钊宣话后,甘钰宁和朴锐都说自己年纪尚小,武功未成,也对江湖仇杀心生畏惧,希望能回家避难。愿意响应郭荣征召的竟是王继恩,他对陈抟说:“师父,弟子祖籍汴梁,离乡十余年,一直想回去看看,顺便碰碰运气。”

陈抟自来怜爱他,觉得他聪慧俊秀,留在山上打杂太埋没了,十分支持他的决定。韩通见王继恩要去汴梁,当即表示要与他同往,陈抟也依允了。

于是众人各奔东西,慕容延钊领着韩通、王继恩北上,甘钰宁和朴锐结伴南归,陈抟命谢渊亭和景兴平回峨眉看守门户,景兴平放心不下陈抟,恳求随行侍奉,陈抟想他武功平庸,若回山后遇到危险,恐拖谢渊亭后腿,还是带在身边安全。

次日,师徒向西北方进发,也想前往关中查找赤云法师的行踪。

一天后即将抵达绵州城,在城外的野林里被一个男人声嘶力竭的怒骂吸引。

“蓝奉蝶我艹你奶奶的!你还我千大哥命来!”

他们寻着声音找到那个不断咆哮的中年汉子,他的身体被深深埋在枯叶泥土中,只露出脑袋,照精气神看,应该刚被困住不久。

(改了几个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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