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四面环山, 云气不易消散,每到冬季难得见晴, 位于盆地中央的益州尤是如此,赵霁儿时未有感触, 如今重返家乡,整日望着窗外阴沉的天幕,便觉愁烦锁心。

来益州已有七日,他和商荣住在城北鼓楼旁的一家客栈,离开五年,这座繁华富庶的都城旧貌不改,而他已从黄口小儿长成了绿鬓少年, 故地重游不禁感慨时光荏苒。

欣欣成长的树苗不会感怀过去, 令他惆怅的还是小师父的冷淡,离开峨眉后商荣表面原谅他,其实嫌隙未消,说话交流时总是懒心无肠, 估计夜里也同床异梦。

赵霁知道这时情急不得, 商荣爱憎分明,行事干脆,真的死心断念会毫不犹豫离开,暂时的疏远说明他正在努力调整心态,多给些时间定会恢复。

他叫回在屋顶玩耍的乐果儿,关上窗户,回头望着斜倚在床上翻书的人, 盼对方能突然抬眼对自己笑一笑,这念头若能实现,哪怕不见天光心里也晴朗。

“商荣,外面的腊梅花都开了,我领你去青羊宫逛逛吧,顺便拜拜武侯祠,那一带都是赏梅的好去处。”

他轻轻摸过去,爬在床沿上试探对方心情,商荣的态度还和昨天差不多,淡淡应一句:“不想动,你一个人去吧。”

赵霁不甘心,小小撒娇:“你刚吃了早饭就躺着,身子都睡懒了,出去走走嘛。”

商荣像沉在水底的鱼,一个气泡都不冒。

赵霁识相闭嘴,继续乞食猫似的爬着,闷闷不乐伸手去捏、弄书角,过了一会儿,商荣瞧他怪可怜的,往一旁挪了挪,扯出一个枕头丢在身旁,吩咐:“你要么出去玩,要么好好躺着,别吊在床边把裤子都跪脏了。”

“好嘞!”

赵霁得了封赏似的兴冲冲爬上床,紧挨着他侧身躺下,双眼牢牢系在他脸上。

那视线犹如烫人的香头,商荣不久翻身背对,赵霁胆子恢复,伸手抓住他的肩头往后掰动,嗲着声气说:“荣哥哥,转过来让我看看你嘛。”

商荣反手拨了两三次,他都锲而不舍地重复要求,最终抵不过他的毅力与无赖,丢下书本坐起,小流氓立刻跟着起身,嘴唇像小猪高高噘起,往他脸上使劲按图章。

“规矩没几天又来了,老实点!”

商荣粗嗓骂人,却等他亲完最后一口才推开,赵霁复了元气,趁热打铁粘到底,软泥般一个劲往他身上粘,要把这些日子的孤寂失落全补回来。

谁想那多事的小二偏在这时跑来搅局,使劲拍着门板招呼:“客官,我给您送针线来了!”

昨晚商荣一件衫子的袖口裂了,问小二要针线,他当时没找着,隔夜才问老板娘要了来。商荣叫赵霁开门放他进来,赵霁烦他碍事,但想到这人办事勤谨,家境又很贫苦,便取出二十个铜板打赏。

小二很喜欢这两个和气爽快的少年客官,接了赏免不了道谢寒暄,问他们怎不出去游玩。

赵霁说:“这益州城我小时候就逛遍了,想不出什么好玩的地方。”

小二说:“今天城里有大事,好多人要去瞧热闹,我是走不开,不然也去了。”

这事说来可怕,半月前一伙不知名的盗匪在简州抢劫了永平节度使送来的新年贡奉,将银钱珠宝土产绸缎等贡物散发给邻近刚刚遭受雪灾的村民。官府抓不到匪徒,便把那些收到赃物的平民一股脑全押来益州候审。

朝臣们认为这种公然冒犯王法,藐视皇权的罪行不可饶恕,须得杀一儆百,严惩不贷,请奏将窝赃的民众判做匪党,妇女充作军妓,儿童收为官奴,其余五百七十一口男丁全部处死。今日午时就要在菜市口行刑。

商荣赵霁成天足不出户,此刻方闻这满城风雨,赵霁登时愤慨:“这些废物官员抓不到强盗就拿无辜百姓开刀,胡乱杀人就不怕遭报应?”

商荣近年熟读经史,这方面见识比他多,明白朝廷意在用这些平民的人头立威,以儆效尤。维持稳定需要铁血手腕,但对当事百姓来说太残酷了,而那匪首本意是赈灾,却反害得灾民家破人亡,也是个处事莽撞的糊涂虫。

问小二:“那带头抢劫的强盗是谁?这个有人知道么?”

不问则已,这一问竟扯出个熟人来。

“告示都贴出来了,说楚地一个叫秦天的大土匪近日流窜至蜀中,这案子就是他手下人干的,官府悬赏两万两银买他的人头,提供消息的也能得到一千两银子的赏金。”

小二见赵霁面露诧色,问道:“您二位莫不是知道这贼头?”

商荣见机快,说道:“我们以前也在九江着过这贼人的道,听说他在云梦泽势力很大,怎会放弃那边的家当跑来蜀地?”

小二打趣道:“这就得问他本人了,没准是来探亲游玩的。”

商荣也笑着把话岔开,问他:“你说今天城里的人都去看热闹,是看官府砍那些犯人的脑袋吗?”

小二说:“去菜市场看杀头的人是多,去妙圆塔院朝拜王上的人也多。”

所谓的“王上”自然是蜀主孟昶了,这位君王是后蜀高祖孟知祥的第三子,在位已有十多年,他举行登基大典时赵霁还曾跟随父亲进宫朝贺,那时年岁太小,记不住事,后来常听人说他好学能文,重视农桑,当政这些年蜀国国泰民安,好像是个不错的君主,但也有人说他贪图享乐,生活奢靡,连宫妃用的尿盆,和他自用的溺器,都要用珍珠七宝加以装饰,毁誉参半,两相抵消勉强算不功不过。

城内即将发生重大血光,孟昶却挑在这一天去寺庙拜佛,商荣觉得这事颇为怪异,小二解释:“听说王上也不想杀那些百姓,但国法纲纪为重,他迫于无奈,就想在行刑前先去寺庙告罪,让僧人们做法事超度亡灵。”

那妙圆塔院兴建与隋朝,也是大唐玄奘法师出家受戒之地,寺内供奉着他的顶骨舍利,到后蜀成为益州城内唯一一座皇家寺庙,常有皇亲国戚前往礼佛。

小二说到这里建议他们也去瞧瞧。

“今天去妙圆塔院的人其实大部分是去看花蕊夫人的,她是王上的宠妃,文采出众,姿色嘛更是艳冠群芳,能与古时的西施王嫱媲美呢。”

这位花蕊夫人是蜀地家喻户晓的人物,赵霁早几年就听过她的大名,那时她刚入宫不久即获孟昶专宠,因她喜欢芙蓉花,孟昶便在益州内外遍植芙蓉,每到花开,方圆四五十里锦绣铺地,益州因此渐渐有了“蓉城”的称号。

提到芙蓉花,赵霁想起姨娘费初蕊,她也喜爱这种纤细粉嫩的花朵,当初在自家庭园里种了好几株,每到秋季花朵盛放,人面映红,更比花娇……

姨娘那样才貌双全的女子理应做人上人才对,可怜身世飘零,为人作妾,又嫁给我爹这个短命的,遇上蔡氏那种黑心主母,那年家变,她无辜蒙冤,也不知是生是死。我受她养育之恩,未曾回报半分,这遗憾怕要抱恨中天了。

小二走后商荣关了门,与赵霁低语。

“我不信这事是苗小姐干的,她聪慧明智,行事不会这么没头没脑。不是有人冒她的名,就是她手底下人任意妄为,那些老百姓的人头一落地,她的名声也要受损。”

“那丫头自高自大惯了,不会在乎自己的名声,我就是纳闷,她来蜀地是和糖心成亲的,干嘛还带着手下那帮土匪?”

“你真信苗小姐会乖乖听从家里安排嫁给唐辛夷?那天听你说起这事我就奇怪,苗小姐早和她父亲翻脸了,以她的性格绝不会回头认错,更不会接受这门亲事。”

“天枢门的送亲队伍不是已经来了么?难道送顶空花轿去唐家堡?这等于存心闹事要跟唐门撕破脸,苗门主真这么做,除非害了失心疯。”

“你太天真了,也许他们私底下跟唐家堡达成了协议呢,苗小姐迟迟不归,婚事一直拖着有损两家名誉,所以先走个过场掩人耳目,至于那顶花轿谁坐都无所谓。”

“可是糖心信上不是这么说的呀。”

“哼,你又不是菩萨,他怎会事事跟你讲真话,装可怜搏同情罢了,就这点来说你俩真是臭味相投。”

经过这么一番讨论,赵霁心里也没了谱。商荣预感苗素不会忍气背这口黑锅,今日法场上必有事端,决定前去观望。将乐果儿关在房内,委托小二照看,戴上佩剑离店向大街走去。

二人住的地方离妙圆塔院不远,走到北门大街,蜀主已然巡行到此,整条街道已被封锁,数百兵甲开道,后面又跟着数百余名仪仗扈从,车乘相衔,旌旗招展,鼓乐齐鸣,伞扇开屏,沿路穿插着无数手持兵器的骑兵和步兵卫队,跟着方辇、小辇、腰辇、金辂、象辂、革辂、五副辂、耕根车、安车、四望车、羊车、属车、黄钺车、豹尾车等皇室专用车驾,浩浩荡荡绵延数里。

街道两旁观者十数万,人声喧阗,牵裙连袖,比正月十五看花灯还热闹。

那孟昶是个仁善之君,喜好与民同乐,出巡时不令百姓下跪回避,士民们可凭高下瞰,官员也不来禁止。商荣赵霁上到一座四层高的酒楼观看,见那出巡队伍中央浮动着一座三十二人抬的玉辂,前后各有数十名铁甲军簇拥,个个全副武装,盔甲鲜明。

卫队后是由孔雀扇、小团扇、方扇、黄麾、绛麾、玄武幢等组成的仪仗,再后面是一架八人抬的凤辇,里面坐着的定是那位宠冠六宫的花蕊夫人了。

赵霁儿时见过几次皇家出巡,都没这时看得清楚,只见那玉辂缓缓自楼下经过,车上的象牙琬琰雕饰都清晰可辨。正在津津有味端详,楼下忽然爆发出滚石般的惊呼,抬头便见南面飞来一只硕大的黑鸟,似鹰类蝠,正以极快的速度朝队伍俯冲。

商荣睁大双眼观察,那哪里是什么鸟,分明是个戴黄金鬼面的黑衣人,背上按着一对钢铁支架的大黑翼,各有一丈宽,灵活自如地乘风滑翔。

这人擅闯蜀主仪仗,立即被卫队判定为刺客,弓、弩手火速行动,弩、箭狂发,势如乱雨。

黑衣人右手一抖,变戏法似的张开一面精钢打造的盾牌挡住箭矢,咔嚓两声黑翼收缩到背部,形成一幅刀枪不入的铠甲。他凌空旋身,也不知使得什么功夫,竟似陀螺般斜着向地面扑射,手中盾牌变作开道的尖锥,撞得队伍人仰马翻。

现场登时大骚乱,随行卫队紧急向玉辂集中,护卫蜀主。黑衣人落在乱军中,距离玉辂约三十丈地,当中隔着仪仗队及贵妃的凤辇。

他双手晃动,那尖锥形状再变,成了一把长约七尺的巨型回力标,他抓住一端猛地朝凤辇投掷,怪风盘旋,利如刀斧,将凤辇顶盖整个削去。抬辇的宫人惊慌躲避,轿身倾斜,倒出一个身披白狐裘,头顶金凤冠的贵妇人。

黑衣人一击显神威,飞纵上前抓住回力标,当做大刀展臂挥砍,顷刻人头满地滚,断肢望空飞,砍杀时有劈天裂地之勇,横扫中有风雷齐贯之威。蜀主的禁卫军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在他跟前却如软壳鸡蛋,白光扑闪间就被他杀翻十几人。

前后的队伍都失了秩序,官兵们只管冲向玉辂充当人墙,可怜那花蕊夫人竟少有人顾得理会,身边统共十来个宫人,猫腰缩头围在贵人身侧。赵霁正对那一方位,定睛瞥见妃子的玉容,立刻哎呀大叫,翻越栏杆跳下楼去。

商荣不知他想干什么,又丢不下那正在厮杀的黑衣人,对方一现身他就认出那是苗素,此时十分担心她的安危。

街道上军士流水介迅速穿梭,负责巡逻的骑兵也赶来护卫,一匹马受惊失蹄,摔跪后直向花蕊夫人一众人撞去。旁边的宫人侍从们无助尖叫,以为这下身家性命不保,赵霁已如飞燕穿柳踩着人头肩膀窜到近处,弯腰伸手捞起妃子,轻巧纵高四五丈,随后再经几个起落越过厚厚的人墙直接来到玉辂前。

卫兵们以为他是刺客同伙,绑架贵妃前来行刺,慌忙上前救驾,几十把大刀长矛向他身上齐剁。

赵霁双臂画个圆弧,九炎真气似火龙绕身,将周围人震开两三丈,手里的兵器带金的都烧烫得把持不住,带木的都起火燃烧,吭拎哐啷落了一地。

花蕊夫人惊懵一霎,这时回过神来,下意识抬头打量劫持她的人,这一眼看去又定定怔住,像坠入白日迷梦,中心摇摇。

孟昶在车内看得仔细,唯恐爱妃有失,不避风险地探身出去大喊:“杀刺客!救贵妃!”

没受伤的侍卫们已轮替上前斩杀,刀斧森寒欺霜压雪,花蕊夫人急忙惊叫:“住手!别杀他!”

她在众人惊疑呆愣中滚出赵霁臂弯,跌跌撞撞几步扑到玉辂下,揪住孟昶的龙袍颤声低语:“王上,这孩子不是刺客,方才是他救了我,他就是我那苦命的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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