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奉蝶打坐运功两个时辰, 基本清除掉前日乌比古下的剧毒,但损失了八成以上的内力, 恢复起来至少要半年。他听说薛莲叛变也分外震惊,有在场个别教徒和穆天池作证, 想来消息确凿,陈抟又讲述了与耿全偶遇及后来失散等事,蓝奉蝶细思良久,决定先回剑河总坛。

一行人乔装成汉族商旅,分批次昼伏夜行,陈抟心情未复,一路远着蓝奉蝶, 商荣赵霁见他表现阴沉, 跟着寡言少语。穆天池履行职责寸步不离随侍掌教身侧,也是一言不发。蓝奉蝶伤势未愈,行进速度不快,赶路半日气息有些不稳, 穆天池看出来, 让人们停下歇息。

众人有的去找水,有的去打猎,陈抟无事可做默默走开了,蓝奉蝶看着他的丧气样心中五味杂陈,可怎么开口都觉不妥,只好由他去。穆天池与陈抟心境相似,深深浸泡在自责和悲哀中, 由于身份所限不能擅离职守,现场只剩了他和蓝奉蝶,原本千载难逢的好机缘也不能带给他欢喜。

颓丧呆坐一阵,忽然察觉脸上扎着两道锐利的视线,蓝奉蝶正在注视他。

他惊讶紧张,不明白一向无视他的人此举何意,脸上刺痒,可惜隔着面具抓挠不到。

“把你那张假脸摘下来吧。”

蓝奉蝶平静的语气似铁锹凿开穆天池的脊柱,呆怔地看着他,第一次轻易丢掉了羞赧。

那双美丽的眼睛比月光清亮,直接照穿了他的心思。

“我早在几年前就发现你戴着面具,弄不清你潜伏在我教的目的,是以隐忍不发,现在请你摘下来吧。”

数年前诸天教总坛闹过一次蛊乱,一名教徒饲养的毒虻逃到外间为害,被毒虻叮咬后奇痒无比,抓到皮开肉绽也止不住。穆天池当时负责清理蛊害,随同前往的人面部都留下伤痕,唯独他没事。他脸上虽多烧伤疤痕,却也不足以抵挡虫咬,蓝奉蝶由此推测他那张脸是仿冒的,怀疑他动机不正,私下里多有留心,也曾于暗中知会薛莲等教内首脑提防。

不料穆天池在这次叛乱中立场坚定,并且履冒奇险拼死救护他,经过生死考验,蓝奉蝶不再将他往坏处想,希望双方能开诚布公地交流。

穆天池的骗术陡然被拆穿,毫无思想准备,脑子里倒置着一个沙漏,定力渐渐流失,虚弱越来越多。蓝奉蝶看他揪住裤腿的双手抖得像疟疾病人,又为这异常的慌张疑心,质问:“你戴那个面具是不是怕有人认出来?还是说,我以前见过你?”

他正三智五猜地思索,穆天池又现惊人之举,只见他面朝西方跪倒,双手手心处呈空心状,高举过头顶,向下至嘴边停顿,再向下至心口,再摊开双掌,掌心向上,上身拜倒,如此重复了三遍,分明是信徒跪拜佛祖的姿势。

蓝奉蝶越发罕异,不由得站起来,穆天池虔诚地向佛祖忏悔完毕,起身坦白罪状,首先动手撕掉陪伴他十六年的假面。

久不见阳光的脸孔苍白得像个冤魂,不知哪个大慈大悲的菩萨能来超度。

蓝奉蝶仔细辨认一番,没找到能与之对应的记忆,再次质问:“你究竟是什么人?还请明示。”

穆天池双手合十,以佛门弟子的礼节行迟到十六年的相见礼,低声说:“我本是少林寺的僧人,发号觉岸。”

觉岸是少林方丈广德的高徒,少林寺十八护寺武僧中他的武功位列第一,早年也是江湖上备受瞩目的新锐。蓝奉蝶听到这个名字方才记起十六年前,自己曾在汴梁与此人有过交集,大惑不解道:“阁下乃少林高僧,为何隐姓埋名到我诸天教做事?”

他以为这是广德方丈的命令,背后或许牵涉了什么重大计划,正色道:“本教与中原武林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少林寺贵为武林泰斗,若有事需要本教协助,大可直接磋商,何必暗地里搞小伎俩,这实在不合体统。”

穆天池急忙辩解:“这都是贫僧一人做下的坏事,贫僧原已罪大恶极,倘若再败坏佛门名誉,就更罪无可恕了,还望教主明鉴。”

蓝奉蝶被他弄糊涂了,奇道:“阁下到底有何意图,这十六年你忍辱负重,不辞辛劳地屈就本教,为的是什么呢?”

穆天池再不坦白又会多一笔深重的罪过,死心认命道:“十六年前,贫僧随师父去汴梁参加无遮大会,与教主在南门大街相遇,此事教主可还有印象?”

当年蓝奉蝶还不到二十岁,正是性子最孤傲刁钻的光景,因小事与广德方丈一行起摩擦,和他手下几个小和尚打了一架。此事传到江湖上,多有人责骂诸天教的人粗野凶蛮,好几个武林名宿要为广德方丈出头,教训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

广德方丈宽宏大量,不仅不计较,还极力劝说那些抱不平的江湖朋友。蓝奉蝶知情后颇感羞愧,立即去信向对方致歉,因此对整件事印象深刻,听穆天池问起便点头说:“当日我年少无知,冒犯有德高僧,至今想来惭愧。阁下是广德方丈的得意弟子,可是为了替他老人家出气才跑来这里伺机教训我?”

“不……”

穆天池头颅深垂,俨然行刑前的死囚。

“自那日相见,贫僧便对教主难以忘怀,是以叛寺出逃来到苗疆,只求、只求能多看你几眼……”

类似的话蓝奉蝶听过无数个版本,但自他口中说出,震动仍是不小。一个戒律森严,从小信奉四大皆空的僧人为他尘心大动背叛信仰,又改名换姓隐藏真容在诸天教长达十六年之久……

有这毅力,什么样的正经志向不能实现,似这般难能可贵的执着,何苦耗费在如此荒唐的目的上。

蓝奉蝶怒从心起,真想替广德方丈痛打这孽徒,可穆天池的行为太过匪夷所思,叫他不知该如何生气,深深长叹后打断:“好了,不用再说了,你原本不是我诸天教的人,我不能再留你在教内任职,本教的安危也与你无关,你这便走吧。”

穆天池僵立半晌,魂魄一半游离在外,剩下的一半也像已经喝下孟婆汤,恍惚发问:“你让我去哪儿?”

“自然是你该去的地方。”

“……我该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地狱。”

听他语气沉痛,满是绝望,竟像要寻短见的架势。蓝奉蝶提防他乱来,靠近几步以便随时阻止,谁曾想穆天池有如烂掉基座的泥像,一跤跪倒在他跟前,痛不欲生苦诉。

“我早知罪孽深重,多少次想畏罪自裁,可自杀也是大罪,我怕永坠无间,只好厚颜无耻地苟活着。虽时时刻刻受邪欲折磨,可在你身边的这些年从不敢存越轨的念头,你偶尔和我说一句话,我就似成了正果般欢喜,欢喜之后又是悔恨,因为又往迷津里深陷了一步……今日你既知晓真相,还请稍加怜悯,就借你的手助我了此残生,救渡我出离苦海……”

他额头扎进草丛,哀怜求告,好像蓝奉蝶是观音再世,能完他的劫。

蓝奉蝶痴汉见得多,这样的还是独一份,好气也好笑,不忍再苛责他,弯腰劝道:“阁下是真糊涂了,我跟你一样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何等何能承你深情,你想是自小受戒律约束太狠,一起杂念便钻了牛角尖。”

穆天池用力摇头,泪雨纷纷而下:“不,我只对你痴迷,其他任何人都不能令我动摇。”

蓝奉蝶当成疯话反驳:“我与你只见过一面,话都未曾说上两句,你根本不了解我的脾气性情,怎就痴迷起来?”

穆天池仰头望一望他,立刻伏身向下,宛如被强光刺痛眼睛。

“我也不知怎的……一见你就……”

蓝奉蝶明白了,又是美貌为他招来的冤孽,这张脸哪里是天神的恩赐,明明是魔鬼的诅咒。

悲哀的套绳也圈到他的脖子上,他忽然无话可说了。

这时人们陆续反回,见穆天池跪在蓝奉蝶跟前垂泪哭泣,都大惊失色,等看清他的容貌变样,更是悚疑。

蓝奉蝶不能让这危害少林寺名誉的“笑料”曝光,淡定解释:“穆掌堂奉前代掌教之命,多年来易容办事,如今任务完成,终于可以真面目示人,大家重新来与他见个礼吧。”

当教徒们激动地包围穆天池,他从容转身,正巧与陈抟打个照面。

陈抟年轻时曾造访少林寺,与觉岸相处过几日,还记得他的长相。见到穆天池的真容便觉眼熟,再想想这前两日他与自己同往黑风谷采药的情形,顿时有了正确见解。

蓝奉蝶见他张口欲言,悄声道:“我们去那边谈。”

大事大情前陈抟顾不上消沉别扭,来到无人处,低声急告:“穆掌堂他……他很像我一位故人。”

“你想说他是少林寺的觉岸师父?”

蓝奉蝶道出的答案和他冷静的态度更令陈抟吃惊,点头道:“前日我和穆掌堂去采药,与逆党多次交战,看他使出几招‘春秋二十四刀法’,这是少林寺七十二绝学之一,当时我还奇怪,原来他就是少林寺的人。”

觉岸失踪十几年,谁能想到他竟会是诸天教的穆天池,纵是陈抟也百思不得其解。

蓝奉蝶当然不会同他解释,谎称这是诸天教和少林寺之间的机密,请他务必保密。

陈抟对他的话深信不疑,点头之际不经意地听他道出一句:“谢谢你。”,不禁腼腆:“谨言慎行是基本德操,何足称谢。”

“不为这个,是谢谢你救了我。”

蓝奉蝶轻柔的微笑惊得陈抟措手不及,复杂情愫如沉渣翻涌,重回此前的低迷状态。

“我早说了,救你的人是柴师弟。”

多说即是错,蓝奉蝶有些迟疑地慢慢抬手拍了拍他的左肩,这预示友谊的动作是他唯一能给的安慰。

轻轻一个动作重愈千斤,彻底压碎了陈抟的妄念,世间难求莫过缘,吕祖曾云:“随缘信业任浮沉,似水如云一片心。”,得失成败都是天命,参透这层方可领悟大道。

蓝奉蝶顾全大局,不便立刻驱逐穆天池,穆天池心神全系在他身上,变成游魂也要追着他,否则真会无地自容,强忍愧痛羞耻默默跟随。又过一日,距离剑河只余百里,教徒们沿路悄悄打听,得知苗疆大部分教众和百姓尚未发觉叛乱一事,逆党和叛徒们封锁了消息,想神不知鬼不觉颠覆权位。

再走十几里路过一处村寨,见村民们在路边举行夜祭,巫师击鼓,壮士杀牛,规格极为隆重,男女老少皆穿麻扎白,火把盈天,哭声甚哀。

看这阵势是有要人新丧,蓝奉蝶派一个机灵人前去打探,那人慌张回报:“教主,总坛发出消息说您遇刺身亡,这些百姓都信以为真,正在祭奠您呢。”

这定是逆贼的奸计,蓝奉蝶忙问他还打听到什么,那人说:“听说目前教内大权都由包乐和、麻红野掌管,薛莲接管了刑堂,说叶德元等几位掌堂被指认成杀害您的凶手,后天午时将在灵堂行刑。”

包乐和和麻红野在诸天教年轻一辈中风头正劲,平日瞧着都挺稳重,突然暴露野心实令人猝不及防。蓝奉蝶明白叛徒意在铲除障碍,顺便逼自己现身,叶德元等人是教众德高望重的元老,可不能这样冤冤枉枉丢掉性命,后日非去救人不可。

天亮时队伍在隐蔽的林地里歇息,由于不能生火烤肉,这两日人们都以干粮充饥。赵霁和商荣去摘野果,耿全突然背着哑女出现了。

“商少侠,赵少侠,可找到你们了。”

耿全衣衫褴褛,满身血痕,背上的哑女也昏迷不醒,看他蹒跚靠近,赵霁欣喜地上前接应,被商荣用力拽住。

“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商荣眼神严峻,前日他们潜入鹤州城救人,城中敌人准备充分,后来在林中会合,又遭游不返和蛊人伏击,这两件事促使他对耿全产生怀疑,因为知道他们的动向,具备告密条件的人只有他。再加上他竟能在毫无生路的绝境中带着哑女躲过“灭世妖”的追杀,并且准确地在此地与众人“巧遇”,就更不合情理了。

耿全说:“那天我们掉进河里顺水漂流,好不容易爬上岸,心想你们肯定会去剑河总坛,就一路找来了。蓝教主在哪里?这姑娘快死了,快请他来救命。”

“我在这儿。”

不等商荣作答,蓝奉蝶拨开树丛走出来,面对耿全的欢呼,颜色比商荣更冷十分,骤然踢起一块小石子,噗嗤击中耿全右膝盖,耿全痛叫着单膝跪倒,几名教徒跳出树丛举起刀枪团团围定,那哑女倒在地上,双目紧闭不见动静。

赵霁摸不着头绪,傻愣愣地看来看去,耿全大声喊冤:“教主,您这是为何?”

蓝奉蝶冷笑:“你说你是耿全,那我问你,你上次与我见面时都说过什么?”

耿全忙说:“属下当时向你禀报了永州王家的巫蛊案,您命属下将犯案的河氏兄弟就地处决,属下已经照办了。”

“不错,还有呢?”

“还、还有……还有便是日常的问候之语……”

蓝奉蝶二话不说伸手去揭他脸皮,耿全缩身翻滚,动作迅如猿猱,再无半点疲弱之像,不等起身便朝蓝奉蝶射出一把亮灿灿的暗器。赵霁这时也幡然顿悟,扑上去用身体护住蓝奉蝶,背上瞬间钉上十几枚有毒的钉子,密密麻麻好不骇人。

商荣怒喝一声,宝剑带着劲气横扫过来,轻飘飘砍断耿全的脖子,血线喷出三丈高,冲上头上树枝,再滴滴答答落出一场血雨。

那昏迷的哑女双目陡睁,猛暴地扑向临近一人,大嘴一张,黑糊糊的烂牙咬中对方小腿,被咬的教徒脸上顿时刷成了死灰色,口鼻涌出黑血当即倒毙。

哑女杀人后身体肌肉迅速臌胀,周身皮肤皴裂脱落,皮下筋肉呈黑褐色,脸上也露出腐烂的肌底,原来这是一只用人皮和缩骨功伪装的“灭世妖”。

这“灭世妖”缺了半条腿,却像灵活的三足猫行动敏捷,纵横跳扑,眨眼又连杀两人,蓝奉蝶欲亲手对付,被商荣一掌推开。

“你伤还没好老实待着吧,再有闪失又要害我师父受累!”

他一言一行都继承商怡敏的神、韵,蓝奉蝶又气又恨,不愿领这份情,可商荣根本不给他出手的机会,长剑已幻起朵朵金花,封住蛊人全身,出招之快,无以复加,三下五除二将敌人剁成碎块。

等陈抟穆天池赶来,战况已收,商荣扶着赵霁,帮他一枚一枚拔出毒钉,每拔一颗赵霁便呜呼痛号,商荣见他舍身掩护蓝奉蝶,只当他也受了那人迷惑,心里泛酸,忍不住口喷毒焰,啐道:“你给人当挡箭牌时何其神勇,怎么这会儿又变孬种了?”

赵霁疼痛烦躁再加冤怒,不动脑子叫嚷:“我还不是为了你,谁让你说他是你爹!”

他嘴角里漏出个炸雷来,所有人都惊呆了,也包括他自己,赶紧双手捂嘴,不知所措地望着眼瞳着火的小师父。

商荣毫不犹豫赏他一耳光,感觉周围人的视线像锥子遍身遍体地扎着他,赶忙难耐地走开,赵霁这惹事精也带着没拔完的毒钉追上去,而他搅起的旋涡还在剧烈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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