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鼋兽方才弯腰爬在山崖上, 伸出长舌诱捕猎物,中了迷烟的百姓误把它的舌头当做“仙人桥”, 过桥的人都被吃掉,神仙没做成, 倒做了怪物的粪便。

陈抟一剑刺瞎鼋兽右眼,激得它疼痛发狂,挺身直立后疯狂甩头,想甩掉攀在它脸上的敌人。

商荣根据鼋兽的头部大小估算,这畜生至少有七八丈高,雾气遮挡不见全貌,看它捕食的方式应该比牛头山那只更狡猾凶猛。

他和陈抟扣住鼋兽的鳞甲, 拼命乱刺乱砍, 将鼋兽眼窝下的皮革捣成肉酱。那鼋兽吃痛不过向北面狂奔,纵跃间好似山岳?跳,若不紧紧抓牢,必然摔落。怪物慌不择路, 窜出森林穿过农田, 踩坏了好几处农舍,直跑到湘江边,猛然一头扎入波涛。

巨大的冲力加上鼋兽的皮肤浸水后变得滑不留手,师徒俩先后被它甩开,商荣紧握剑柄,奋力冲开旋涡水流,途中险些被鼋兽的巨尾扫中。

钻出江面, 但见万点鳞波洒在漆黑浩瀚的水面上,离岸已有数十丈远。

那怪物到了江中好比蛟龙入海,人留在水里很不安全,商荣快速游向岸边,一个人影踏波飞来,扯住他的衣领用力拽起,正是陈抟。

商荣被他拎着跳离水面四五丈,脚下骤然涌起一团巨浪,那鼋兽钢牙大开地咬上来,距离近得能看清喉咙深处颤抖的扁桃,巨嘴张到极限后上下颚像两排铡刀遽然合拢,幸亏陈抟身法灵动,拖着徒弟朝一旁及时闪旋,否则纵然不死也会肢体残缺。

躲过这狂暴的啮噬,他尽力提气奔纵,须臾回到岸上。脚踏实地后商荣松了口气,和师父并肩伫立,准备与那畜生决一死战。

三年前汉水中群鱼奔逃的景象再次出现,一波又一波鱼潮拍向岸边,逃难的鱼儿在浅滩上剧烈跳摆,啪啪声汇成一线,夹击人的耳膜。

不久鼋兽再次探出头,远看像孤立在茫茫大江上的一块黑色礁石,左眼放出血红的荧光。二人摆开阵势,怪物却久久未发起冲锋。僵持数息,头顶闪现一道淡影,那人体形纤瘦,暂时辨不出男女。手里拿着一根棍棒,照着鼋兽脑门敲打,看力度不是攻击,倒像在驱牧它。

鼋兽开始缓慢前进,距离缩短到十丈远近时,商荣看清那人的面目,低声提醒陈抟:“师父,那人是‘金蝉’!”

站在兽头上的正是那雌雄同体的阴阳人谢岚,他和鼋兽一般的目露凶光,朝敌人瞵眈相向,风中胀满了他的杀气,用力撕扯商荣的衣袖。

可这一触即发的战况竟在短暂对峙后衰灭,谢岚敲击兽头,驱赶鼋兽转向,朝上游走去,鼋兽在水中行动骏快,拖着一条长长的水带倏尔远去,江月凄迷,雾轻云薄,大江两岸平静如初,那些上岸的鱼挣扎不动,各自瞪眼等死。陈抟领着商荣一路捡拾扔回江中,无奈数量太多,捡到后来剩下的基本都没救了,只得作罢。

松岭岗上那些朝圣者不知变故,还纳闷今天仙人桥为何消失得如此快,站着观望许久,待浓雾散去方抱憾而归。

陈抟担心当地百姓安危,打算折回岳阳找州府官员报奏此事。商荣说:“不灭宗在这里行骗两年,那些官员都不来追究,不是受其蛊惑就是尸位素餐,再说凭他们的本事根本无法与魔教抗衡,与其浪费时间去求他们,不如我们先向老百姓说明情况,再传书给周边各门派,请他们来此围剿匪怪。”

陈抟赞同他的建议,连夜回到松岭岗山神庙,押了那庙祝,与商荣各提一具贼党尸首来到黄沙镇镇长家,将当晚的经历尽行告知。

镇长听了庙祝的供词也不能全信,后来跟随陈抟来到鼋兽流窜过的田地,看到地上屋子大的脚印和踩成碎渣的农舍以及江岸上铺叠百丈的死鱼,方恍然大悟,当场坐地痛哭。原来他的两个侄子和哥哥都过了那座仙人桥,一家子原本还盼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才知三个亲人已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由于受害人众太多,镇长派人通知周边各地乡里的官长,在各大村镇敲锣报讯,次日上午数万人闻讯而来,有的涌到山神庙查看那口暗藏机关的水缸,有的爬上松岭岗断崖观看,鼋兽逃跑时在莽莽林海间踩出一条沟壑,向北延伸了十余里……

救苦救难的红衣仙人居然就是瘟疫的制造者,通往天宫的仙人桥原来是凶猛的食人兽,得知真相的人们陷入空前恐慌,都怕那鼋兽再回来吃人。富户开始举家迁徙,中等人家也打算到城里暂避,剩下的穷人走投无路,哀求陈抟救命。

师徒在当地留守两日,未见敌方作动,他们急事在身,不能长期驻扎,好在两日后周边结盟的门派陆续派来人手,当地也临时凑集了五百乡勇,加紧制作弓矢□□,百姓们组织人手日夜巡逻,已然全民皆兵。

陈抟听说后面还有十几个门派会来助阵,当中不乏声名卓著的高手,心下稍定,将重任转交友邦人士,与商荣继续赶路。

商荣知道赤云法师很重视那两头鼋兽,不远万里从昆仑山运来南方喂养,必有重要用途,岳阳这头由“金蝉”、“玉兔”负责饲养,前晚湘江之上“金蝉”临阵罢兵估计也是怕鼋兽伤残,他们在当地行迹败露,定会挪窝,接下来将跑去什么地方为害呢?

路上他与师父讨论这些问题,陈抟也想知道赤云法师饲养亚龙的目的。这怪兽体型庞大,性情凶猛,定是做杀戮工具使用,他为了敛财时常受雇于各国政权,难道要让鼋兽参战?

不,鼋兽并非战无不胜,到了战场上顶多威风一时,也不能长期多次使用。

那么,是用来对付武林人士?可真正的江湖高手也不会怕它,且不说陶三春那样神功加身的能够一击毙命,集合二三十个身手过硬的武林好汉也能制服它。

照此看来,赤云投入几多人力物力养这不实用的东西,未免浪费,可那狡诈的魔头会做得不偿失的买卖吗?

商荣思前想后,觉得这些怪物的目标不是人,而是跟它们同样危险的巨型怪兽。

“赤云可能想用它们诱捕某种生物,鼋兽体型庞大,动作灵敏,能在深山高地活动,破坏力远胜其他工具。”

陈抟暂时只能想到一种藏在深山里的怪物,从地理位置看牛头山和松岭岗都有水陆与那个地方相连,莫非那就是赤云的意图?

才过一天,他就收到了佐证这一猜想的情报。

这情报是从衡阳城外的茶铺里一个路人口中听来的,说当地一个老樵夫昨晚在西边大山的山顶看到一座会动的山丘,那山丘约有七八丈高,山上挂满青藤树枝,一起一伏地向西南走去,估计是山神出游,吓得他赶紧跪地磕了三个头。

与之交谈的熟人有笑那樵夫老眼昏花的,也有讥路人以讹传讹的,唯陈抟师徒神色肃然,向他详细打听了一番。

启程后陈抟焦忧道:“我怀疑这鼋兽是直奔苗疆去的,在羁縻州中部的锦屏山里藏着一条千年巨蛇,被当地人当做山神供奉,以前每到夏末就会离巢为害,须用数十名少女和牛羊猪狗一道生祭,它填饱肚皮才肯回去睡觉。后来蓝奉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驯服了这条蛇,使它不再贪吃人肉,每年以牲畜祭祀即可。”

据说此蛇活了上千年,身体盘踞在大山中,没人知道究竟有多长,每年祭祀时它的头颅探出洞穴,足有一座大雄宝殿那么大。往年它稍一游出洞穴,山下不是发洪涝就是现旱灾,吸一口气,能把百丈之外的人畜吸入口中。

“洪涝旱灾可能是蛇身移动时堵塞水源导致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灵异之处能让赤云看上?”

“听说蛇体内有一颗金丹,人吃了能长生不老,诸天教最是敬奉它,三十年前他们教内出现叛乱,叛徒攻陷总坛曾想杀死巨蛇挖取金丹,后来势败撤退,终究没能干成此事。”

“看来赤云也想抢夺金丹,那两头鼋兽就是他引蛇出洞的诱饵。”

“估计是,我们得加快速度,到了苗疆提醒诸天教加强戒备,不能让魔头得逞。”

过衡阳往西南五十里便进入苗岭地区,这里生活着十多种蛮夷,数量最多的是苗人,苗人又分熟苗和生苗两种。熟苗常期与汉人杂居,文化习惯渐受同化,已与汉人无异,生苗坚持部族传统习俗,不与外族通婚,在当地势力最大。

陈抟提醒商荣见到蛮夷说话做事都要小心,切勿触犯他们的禁忌。

在古木矗天,丛莽森翳的群岭中穿行半日,黄昏时还未看到村寨,偶遇一位采茶的苗女,便向其问路。这苗女十七八岁年纪,生得白皙秀美,气质纯朴,听说他们要去剑河,反问:“剑河离这儿还有三四百里远,你们要去那边做什么?”

陈抟仔细打量,见她腰上的荷包绣着蜈蚣图案,那是诸天教教徒的常用标致,就问她是否是诸天教教徒。

苗女谨慎审视他二人,让他先报上来历。

陈抟说:“贫道陈抟,乃玄真派掌门,特来苗疆拜望蓝教主。”

苗女疑心:“你说你是陈掌门,可有凭证?”

陈抟解下佩剑让她观看剑鞘上金刚石镶嵌的北斗七星图案,这把剑跟随他纵横江湖二十年,亦是声名远播。

苗女看得不差,欢喜邀请他们去家中住宿。

路上交谈得知,她名叫阿霞,祖辈都是诸天教教徒,父母在剑河总坛当差,她与年迈的祖母留守村寨。那寨子名为荷花寨,就在南面十里的山谷中,共有百户人家,有一半信奉诸天教。

陈抟寻思:“此间是蛊术之乡,本门虽与诸天教关系和睦,教徒不至有意加害,也要小心防备。”,于是悄悄取出避蛊避毒的药丸与商荣分食。

阿霞家住在寨子东口,几间红土墙茅草顶的小屋簇拥着一座小竹楼,屋前一个小院里散养十几只芦花鸡,阿霞进门便揪起一只大公鸡,顺手扯根稻草捆住翅膀掼在地上,预备待会儿杀了待客,又按苗族礼仪向贵宾敬上拦门米酒。

见她表现得热情友好,陈抟稍微放心,但仍留了一手,进堂屋时右边鞋底在门槛边轻轻一磕,抖了些泥土在地上。

阿霞请他们就坐,去里屋请祖母出来相见,这一去半晌没动静,师徒俩奇了怪,正要起身查看,阿霞掀开门帘露出笑脸。

“奶奶偶感风寒,躺在床上起不来,命我好生款待二位。请道长少侠稍坐,我去弄些酒菜来。”

商荣见她笑意比先时更浓,可眼圈发红,像刚刚哭过,说话时还加意瞄了自己两眼。陈抟也注意到这一微妙变化,疑思间瞥向门槛,发现他抖落的泥土都不见了。

有经验的人到苗乡做客都会在进门时撒一些泥土,蛊母酷爱洁净,见不得一点脏污,若泥土忽然消失,说明蛊母在屋内活动,客人须得立刻离去,否则恐为其所害。阿霞家养蛊很正常,然在客人到来时放出蛊母,恶意已暴露无遗。

陈抟惊讶她为何要害自己,突然醒悟到一件事,懊悔得忍不住想狠抽脑门,抓住商荣胳膊低语:“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才出正门,腥风扑面而来,师徒俩向左右避闪,一道长长的黑影掠过身旁,站定后见院子里的鸡都跑光了,那被捆了翅膀的公鸡已成了干瘪的尸壳,脖子上一个三寸长的裂口,不知被什么猛兽吸干了血。

二人回望那黑漆漆的门洞,一条尺许宽的大蜈蚣蠕动爬出,这蜈蚣身披黑甲,身上闪动着一片蓝紫色的磷光,头部毒颚怒张,獠牙攒簇,口中喷出一缕缕墨黑的毒烟,橄榄状的凶眼赤红如火,端得威恶可怖,若被它咬中,真是万无生理。

这定是阿霞家养的蛊虫。陈抟欲拉了商荣快走,那蜈蚣将身一缩,随后速如流水地弹射过来,毒牙瞄准商荣,来势凶猛异常。

商荣应对得法,迅速后仰折腰,宝剑擎天一指,刺向蜈蚣胸腹。蜈蚣去势太快,被刺中也不及停顿,肚子被剑锋拉出一条大口子,落地后扭曲挣扎,黄绿的汁液遍地流淌。

此时阿霞提着一只大木桶从院外飞奔而来,身后还跟着几十个持刀提棍的男女,将院门团团围定。那桶里装满鲜血,放到蜈蚣跟前,受伤的毒虫赶紧凑上去吸食,她又扯下晾在院中的布单裹紧蜈蚣的伤口,像照料受伤的亲人般小心。

商荣正想质问她,身后咚咚作响,一位弯腰驼背白发披散的龙钟老妪拄着竹杖走出堂屋,想来就是阿霞的祖母。

老妪来到陈抟跟前,森严发问:“陈掌门,多年不见,你可还认得我?”

陈抟定睛而望,脑侧刚凝结的汗珠滴答坠落。

“苦茶婆婆。”

这老妪曾任诸天教掌堂,陈抟十几年前初到苗疆就与她打过多次交道。

苦茶婆婆冷笑:“当年你离开苗疆时曾说还要来我家做客,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九年。”

她和在场村民的眼神都弥散着炽烈的杀意,陈抟仿若立足于烙铁之上,只想带商荣逃离。商荣误以为老妪与师父有仇,持剑喝问:“敢问这位婆婆,家师何事得罪过你,时隔十几年还要设计加害他?”

苦茶婆婆用力顿一顿竹杖,怒道:“我和你师父无冤无仇,不会害他,倒是你这小畜生,今日非偿命不可!”

商荣莫名其妙:“我与你素味平生,你此言是何道理?”

“哼,你跟我孙女说你姓商,我来问你,你娘是谁?”

“我自幼无父无母,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胡说!”

苦茶婆婆爆吼摔袖,袖口飞出一条赤练,是只一尺长的火红色蜈蚣,飞到半空就照商荣脸上狂喷毒雾。

陈抟一直提防着,挥袖抽飞毒虫,拉着商荣跳出院门。

落地前发现门外地上爬满不知名的青色怪虫,感知有人靠近,齐齐张开鲜红的大嘴,射出状如赤线的长舌。

两人出剑触地,向空中弹跳,苦茶婆婆在后方大喊:“阿霞,你两个叔叔都是被那小鬼的娘害死的,今天定要杀了他报仇!”

商荣惊诧不已,跳上树枝埋头一看,那些村民正暴起直追,有两三个人爬上院墙朝他们放毒箭,还有人掷来禽卵状的东西,这些卵外壳破碎后腾起毒烟,花草树叶沾上立时枯黄腐败。

陈抟没有丝毫迟疑,扯住商荣衣袖带他朝西狂奔,怕地面有陷阱,只敢在高树枝上跳跃,仗着一流的好轻功一口气奔行三四十里,逃出荷花寨的领地。

商荣逃跑时觉得背心刺痛,初时没理会,不久疼痛加剧,反手抓到一个毛乎乎的东西,拿到眼前一看,是只青蟹大的蜘蛛,触脚长满绒毛,肚皮上的花纹酷似人脸。

陈抟见了说:“这是人面蛛,幸亏你先前吃了避毒\\药,否则这一口就能要了你的命。”

商荣丢到蜘蛛,见陈抟的衣衫下摆也挂着一只,忙用剑尖挑落。

夜来南风起,鸟歇林空,山岚苍苍,二人确定身后再无追兵,在一棵大树粗枝上落脚。商荣群疑满腹,等不及地问:“师父,那苦茶婆婆为何要杀我?她怎知我娘是谁?”

秘密已裂缝,陈抟不忍爱徒就这样被碎片割伤,连忙捂住往怀里藏。

“这些事你现在还不便知道。”

“为什么!”

他的反应彻底点燃商荣的惊奇,他从不在乎身世,那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就是一个普通弃婴,不值得探究。刚才的见闻向他灌输了崭新的信息,看那苦茶婆婆言之凿凿,好像知道他的来历,而陈抟此刻又是这种讳莫如深的态度,他的心似虚谷震撼,迫切想追寻那颠覆心声的巨响。

“师父,原来您知道我的身世,为什么一直瞒着我?我爹娘到底是谁,他们和诸天教有仇么?”

商荣连珠发问,见陈抟始终紧咬牙根,转身向来路奔去。陈抟急忙追上去拉扯,商荣倔脾气发作,嚷道:“您不告诉我,我就去找苦茶婆婆问个明白。”

火已烧到眉毛,陈抟计穷,万般无奈地按住他的双肩,每个字音都浸透了苦涩。

“荣儿,为师并非有意向你隐瞒,是你娘不让我告诉你。”

商怡敏当初以自身性命相要挟,不许陈抟透露商荣的生父是谁,也就迫使陈抟必须连他的身世一并隐瞒,这个错误是条极长的纽带,从过去一直贯穿到将来,此刻商荣踩到了上面第一个死结。

“师父,我娘到底是什么人?求您告诉我!”

“……她…她就是我的师妹,商怡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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