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崖, 杂花乱树,雀啭旖旎。飞瀑如练, 系在峰峦颈间,泉水叮咚, 恍若天籁。

赵霁坐在一块浓阴覆盖的岩石旁,初夏蚊虫滋生,不一会儿手脚就被叮出十几个大大小小的红疙瘩,他一怒下运起炽天诀,放射出三丈炎气,蚊蝇蚂蟥横死无数,地上杂草也焦脆了。可过不多久, 那些嗜血的小恶魔仍前赴后继扑上来, 欲保安宁,最好的方法是离开这阴湿之地,他起身张望,见附近没有更好的藏身所, 叹了口气, 重新坐下。

他要在这里等一个人。

商荣和王继恩闹翻已有月余,惯会挑刺的他把邪火撒到赵霁身上,怨他没事瞎打听,害自己背黑锅。

赵霁固然窝火,想到同门失和有害无益,数次去找王继恩道歉。怎奈这人有心躲避,不是找不着人, 就是有外人在场,赵霁知他每月初三至初八都会到漱玉崖采药,这天便早早在崖上等候,为此甘做蚊虫的口粮。

卯时将尽,兽径上终于闪出那背着竹篓的清癯身影,赵霁防他避逃,等他走到近处才出其不意跳出去,笑呵呵行了个礼。

“王师叔好。”

王继恩忽如兔惊,后退两步,两颊绯红,扭头朝回疾走。

赵霁抢先堵住去路,赔笑道:“王师叔,你干嘛不理我呀,我等你等得好辛苦,手脚都被那些死蚊子死蚂蟥咬肿了。”

他亮出血痕斑斑的双臂搏同情,王继恩的心一触即软,连忙掏出药盒,挖了些消肿止痒的膏药,替他细细涂抹伤口,中途二人目光不期而遇,这腼腆的小师叔羞赧更甚,耳垂红成了珊瑚珠子。

“好了,腿上的我自己擦。”

赵霁笑着拿过药盒弯腰涂药,一埋头,王继恩又像摆脱陷阱的鸟儿急欲高飞。他慌忙抓住他的右手腕,急嚷:“王师叔,你别走啊!”

王继恩扭头不睬,周围鸟鸣、猿啼、虫吟、泉笑,连风都哼着轻快的歌,天上地下,好像只他一个不会出声。

赵霁最擅哄人,一张甜嘴能开花,无论是暴躁的商荣还是娇憨的唐辛夷都受用,初次在温软内向的王师叔身上试验,想来也会无往不利。

他慢慢移动脚步,转到王继恩跟前,柔声说:“王师叔,你还在生我和师父的气吗?其实我老早就想跟你认错了,可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王继恩嘴唇动了动,几不可见的缝隙间钻出一句细若蚊蚋的话语。

“我没生你的气。”

这话含义明确,只恼商荣不恼他。

赵霁百样精明,于此事上却麻痹大意,没体察出他的用心,原想救过补阙,结果所作所为都成了火上浇油。

“您也别生我师父的气,那天他和你谈完回家,狠狠教训了我一顿,差点把我两只耳朵抽聋了去。”

他本意是体现商荣刚正严明不护短,谁知竟激得王继恩变脸嗔怪:“他凭什么打你?”

赵霁见他神情不对,方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当,忙说:“师父是替你出气啊,都怪我多嘴,胡乱打听长辈的事,害你们产生误会,正该挨罚。”

王继恩可不这么想,反倒认为商荣自恃身份,任意拿赵霁撒气,新怨叠旧恨,眉宇间拧出深深的沟壑。

赵霁还以为他在怪自己旧事重提,赶紧卖力赔不是。

“王师叔,我已经知错了,以后一定管住嘴,谨言慎行。不过……也请你别多心,我绝没有轻视你的想法,还和以前一样喜欢你敬重你。老实说,从我拜入山门的那天起,我就把你当成自己的亲人,牙齿和舌头还有打架的时候,那一家人也不能轻易伤了和气不是?求你原谅我一回,好不好?”

王继恩压根没怨过他,听他这么柔声下气地哄慰,又心酸又欢喜,怕当着他的面落泪,连忙瞥过脸去,右手缓缓从他掌心抽离。

手上的细茧擦过赵霁手指,提醒他出示精心备好的礼物。

“王师叔,前天我下山买粮食,见镇上的香粉店有卖这个的,就给你捎了一盒。”

他拿出一个彩瓷的小匣子,匣身呈贝壳状,线条圆润,里面装着墨绿色的晶莹药膏,闻着清香扑鼻,看来是很珍贵的香脂。

“这叫‘七香嫩肤霜’,是用牵牛、白芷、甘松、藿香、檀香、玫瑰、田七和阿胶珠混合珍珠粉制成的,能清除手脚上的粗皮老茧。你常年料理观里的炊事,双手总在水里浸着,年纪轻轻就生出这么多茧子,该好好保养保养。”

王继恩下意识背起双手,他头脸身子都洁白细嫩,唯独双手丑得要命,干瘦粗黑,比伐木老翁还显苍老,平时自己都懒得多看一眼,想不到能得赵霁关怀。

惊喜恰似饱灌苦药后的一颗糖,熨平愁眉,他赧然解颐道:“这东西是妇道人家用的,你让我用,是想让人笑话我?”

他开起玩笑赵霁便放心了,跟着凑趣:“没有的事,外面多的是涂脂抹粉的公子哥,用点润肤霜怎么了?我师父怕麻烦,习性粗糙,不然我早给他买了。”

言多必失,惹得王继恩翻然作色:“原来你师父看不上的东西才给我,真是多谢你这份好心了。”

说完将瓷匣重重塞还给他,调头气冲冲直行。

赵霁不住悔过,紧赶慢赶追着他走出一里地,总算截住。手掌连续拍打嘴唇,忙忙慌慌求饶:“是我嘴笨乱说话,王师叔别生气,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

他拿出向商荣撒娇的那套手法,拉住王继恩胳膊摇晃,身后冷不丁冒出一声蛇咝般的冷笑,赵霁认得这是韩通的声音,转过头,神色反转,对方每近一步他眼里的霜气便浓一分。

“光天化日,你们在这儿卿卿我我,真以为没人看得见?”

韩通的敌意比他只多不少,本生就是鹰钩鼻,怒气上脸,更像只抢夺食物的秃鹫。

王继恩羞恼窘促,轻轻甩开赵霁的牵扯,却不知如何抵御羞辱。

赵霁替他反驳:“韩师伯,同门之间开玩笑也得有分寸,你切莫信口胡说。”

韩通冷笑:“我亲眼见你俩拉拉扯扯,怎么就胡说了?早看出你小子歪筋邪骨,越长大越下流,整天和你师父乱来就算了,还跑出来勾三搭四,真是跳进海里也洗不掉那身骚味儿。”

他长期将王继恩当做禁脔欺淫霸占,早不满赵霁与其亲近,加上这师侄一直对他轻慢无礼,数次和他公开作对,左右今日无人,不痛快敲打更待何时。

这点赵霁同他想法一致,刚进师门目睹韩通欺辱王继恩的情景时,他就立志降伏淫贼,还曾向王继恩许下三年之约,如今已是进山的第五个年头,自忖有能力实践承诺,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让对方跪地忏悔。

心念方动,口头上先还以颜色。

“韩师伯在说你自己么?我再下流也没干过欺男霸女的勾当,不像你,□□自己的同门师弟!”

仿佛晴空横过一个霹雳,震去韩通和王继恩脸上神采。

韩通怒极,大步逼近王继恩,已然兽性大发。

“是你告诉他的?!”

“我、我没有……”

王继恩脸如白蜡,后退时两条腿都虚软无力,他痛恨韩通,恨不得活剐了他。可只要这人活着就是长在他身上的脓疮,碰一碰便流血作痛,久而久之畏惧成自然。此时赵霁公然挑破创口,他羞耻害怕,真想当场一死了之。

赵霁无法体悉他的心情,只想着为其撑腰,挡住那凶蛮的恶人,率先拔出佩剑。

“韩师伯,师侄早想向你请教剑术,今日还望赐教。”

此举正中韩通下怀,当即持剑在手,两只眼睛瞪似铜铃。

“小子,你在找死!”

他一招“百鬼穿云”刺向赵霁咽喉,赵霁挥剑格挡,但听得金铁交鸣,震得群峰呜咽,耳涡疼痛。紧跟着,他凌空飞跃,连人带剑化成了一道金色的华光,韩通还未曾看得仔细,但听得一片繁音密响,好似翻盏撒钹,震起满地砂砾。只见赵霁长剑一展,风雷之声立住,他的剑搭着韩通的剑身绞了几绞,剑柄一翻,韩通突然发出一声怪叫,跄跄踉踉地跌退几步,接着光华闪闪,双剑再交,又是一片断金戛玉之音。

一旁观战的王继恩动魄惊心,韩通拜师十余年,剑术精纯,远胜自己。赵霁入门不过五年,甫一对阵就能轻松压制他,相处数载,竟不知他乃练剑奇才。

赵霁并非无师自通的天才,在拜师的前三年还功力平平,巧遇商怡敏后才在她的指点下取得了一日千里的进步,如今习得她几套真传剑法,认真较量,比起商荣也不逊色,对付韩通绰绰有余。

韩通十招内已露败相,赵霁刚习武那会儿他曾看过他的剑法,不过尔尔,如今也抱定成见,不做时过境迁之想,还以为自己没出全力,被他侥幸占了上风。心想这小子猖狂傲慢,又知晓自己的丑事,传到师父那里不当耍子,不如趁机结果了他,王继恩脸皮薄,不敢张扬自身丑事,硬说成比剑失手,他也不敢否认。

杀心即起,招式骤变,左一剑“恶来馘俘”,右一剑“饕餮吞天”,都是一剑必杀的狠招。似这般恰合赵霁心意,不然还不好施辣手惩治他,当下也是一招凶过一招,上劈下戳,犹如大江长河滚滚而来,比韩通更猛十倍。

韩通看清形势,阵脚已然崩溃,激斗中赵霁猛地大喝一声,不觉使出“花雨无影剑法”里的“神瑛摇月”一招,顿时四面八方都是剑影,犹如天崩地裂地压下来。韩通没见过这么神妙的剑法,看一眼便目眩神荡,哪里招架得住,长剑脱手,一屁股坐倒在草丛中。

王继恩不禁失声骇叫,以为韩通将要丧命在他剑下,剑光乍然一收,灵犀剑凝如秋水,刚刚点中韩通脑门。

一战告捷,赵霁犹不消恨,笑这淫贼太不中用,当胸补上一脚,踢得他四脚朝天,比乌龟狼狈。

“以后再敢欺负王师叔,我就杀了你!”

终于吐出憋了五年的恶气,他心里非常爽快,收剑拉住僵怔的王继恩,悠然向峰下走去。

行不数步,一股精铁寒意直冲后脑,知是韩通追袭,即刻反手一剑,下意识使出“花雨无影剑法”里的“天女回眸”。

剑光霍霍,剑风如轮,正好刺中韩通剑尖,那铁剑齐柄碎裂,雪片般满天飞散,在他面堂体表划出十几道细小切口。

他就像被施了定身法,邓邓呆呆不动了。

赵霁威风凛凛警告:“劝你趁早收手,再来纠缠别怪我给你难堪!”

韩通的目的并非偷袭,他方才见赵霁剑招殊异,故意追击迫其出手,这次相看分明,更为那穷妙极巧的招式惊诧。怒瞪的鹰眼如同染了红锈的铁镜,映出二人双双离去的背影,嫉恨交攻,从反方向蹿下山崖,直奔玄真观而去。

赵霁不知自己无意中惹出祸殃,当晚也没向商荣知会此事。第二天清早谢渊亭来茅屋传话,将他领到观中面见陈抟。

“太师父,您有话吩咐弟子?”

“没什么要紧的,有些日子没考量你们的武功了,听说你近来长进不小,今天有空正好叫你来测验一番。”

赵霁本来提防韩通恶人先告状,见陈抟面色和蔼,未见责备之意,心下稍安,笑道:“能得太师父指教是弟子的福气,敢问要如何测验?”

陈抟莞尔,起身指一指墙上的宝剑:“我们到院子里去,当面过几招。”

赵霁以前也曾得太师父亲自教授剑术,对剑喂招是常有的,因而毫无戒意地跟随他来到屋外旷地,师叔伯们齐来观摩,韩通和王继恩也在其列。

赵霁剑尖向下,拱手作揖,陈抟照例让他先出招,他道声:“还请留情。”,一出剑便急如电掣,眼看就要刺中陈抟右肩。

陈抟身如烟消,不知怎地腾到他头顶,剑指背心,这一招是“青阳剑法”中的困敌妙招,名为“风飞云会”,此招若用得实了,对手就要被困在剑光里,再不能突围。往常他和弟子们练剑使用此招时都会事先打个招呼,出手也较缓慢。今日一开场便猝然发动奇袭,剑花如雨,劈头盖脸浇下来。

赵霁施展“八卦游龙踅”,一飘一闪,狡鱼似的从那剑光的缝隙间溜了出来,反守为攻,也举剑抖出连串剑花。

陈抟微微笑道:“拿出你的真本事,切莫大意。”

他进招紧急,循循善诱,有心激发赵霁潜能。但见剑光闪烁,端似浪花飞溅,洒落万千水滴。

赵霁估计太师父这次打算试试自己的真功夫,不会像以前那样放水,便抖擞精神,一剑紧似一剑,把玄真派几套当家剑法的精妙剑招尽数施展出来。

陈抟遇强愈强,一柄剑盘旋飞舞,鹰翔隼刺,打得赵霁步步退缩。赵霁自知不敌,想撤剑认输,怎知登场容易下场难,陈抟剑招越发紧迫,长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剑尖所指都是人身大穴,赵霁团团乱转,又急又窘,心想太师父当真听信韩通那狗贼诬告,今日要让他在众人面前结结实实丢个丑。

晃眼瞥向人群,果见那贼人得意阴笑,他不忿乍起,慨愤之气烧穿三昧,突然脚尖一点,冲天飞起,右手提剑斩下,剑气蒸腾,逼向陈抟“璇玑”大穴。陈抟剑划银轮,以剑尖吸住他的剑,真气山岳般压了过去。

他的七星剑也是百炼至宝,可与灵犀剑抗衡。

赵霁身似惊蟒走豕,长剑旋转宛若花海漩涡,层层绽开,绵密剑花瞬间绞成一个大圆球,在人们的惊呼中逼近陈抟。剑气翻江倒海地涌上去,变化奇奥,虚实相间,看来势无可挡。

“花雨无影剑法”之“千岁流芳”,十余年不见,仍睥睨四方。

霎时天哑地聋,万籁俱寂,周围静得让人喘不过气,只闻剑鸣呼啸如龙,朝陈抟怒突而去。

这一招若是原创者使出来,陈抟唯有引颈就戮,赵霁内力不足,发动此招时形厉内荏,剑尖即将抵到陈抟门户,被他怒海狂涛般的罡气吞没,巨力反冲,连人带剑摔出五六丈,脑袋瓜也磕肿了。

将将忍痛爬起,一道寒光指向鼻尖,慈光盈面的太师父陡然变了颜色,脸上火光熊熊,金刚怒目质问他:“你这剑法是跟谁的?”

八个字仿佛八道炸雷滚过赵霁头皮,至此方领会太师父的意图。昨天他收拾韩通时无意间动用了“花雨无影剑法”里的招式,这剑法乃商怡敏专有,陈抟想必见过,看他使出来,能不起疑?

登时百爪挠心,脊背凉透,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他平日活泼机灵,露出这种支吾窘态,倒像坐实了陈抟的猜疑,温和的道长须眉皆张,再次厉喝:“说,这剑法是谁教你的!?”

赵霁学鼬鼠抱头,双眼紧闭,脑门上的汗水已接连坠地,脑筋还一团锈死,卡不出一个字。

韩通见势,出列指控:“禀师父,这小子昨日在崖上向徒儿挑衅,所使剑招诡异无比,大有邪魔妖风,徒儿想他常年居住在外,少受师门管束,怕不是沾上哪路魔道人物,学了这套邪门剑法。倘若受其熏染,迷失心性,再跟那魔头里应外合,恐对师门不利。”

他的挑唆切中陈抟隐忧,命人缴下赵霁的佩剑,带到自己房中严加审问。

王继恩从未见师父一怒至斯,深深为赵霁悬心,暂将訾怨抛一边,悄悄吩咐九师弟甘钰宁去半山茅屋通知商荣,让他快些来为赵霁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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