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死者不是单纯被斩首, 他的脖子被人一层一层剔开,肌肉血管脊椎层次分明, 据推测作案工具是一把微小纤薄的快刀,切割手法精细到毫颠。萧正言断言这是莫松干的, 此前在他药房里搜出的试验图谱上记载着类似的肢解手法。

上官遥尸毒发作,身体腐烂,要挽救他的性命除非另觅一具躯体,毫无疑问,莫松本次的杀人目的是进行一起换头术。

赵霁可算明白为什么纪天久说莫松是为了上官遥才做那些没人性的试验了,他定是预见到飞头煞会对修炼者造成种种不可逆转的危害,故而未雨绸缪。

因为痴心, 放弃良心, 这是本末倒置还是人之常情?

纪天久惨死,莫松、上官遥叛变,神农堂元气大伤,几天后门人前来迎回堂主灵柩, 萧正言和另外几名弟子驻扎峨眉山, 一面继续协助玄真派救治在庆典宴会上中毒受伤的江湖朋友,一面搜寻叛徒。他说假使换头术成功,患者起码要静卧一月以上,抓紧时间追捕,还有可能抓住他们。

百年庆典以血光之灾的形式告终,前来祝贺的宾客相继告辞,赵霁送走唐辛夷后才向陈抟禀告唐潇使用夜游虫跟踪他一事。

陈抟反应镇定, 提醒他保守秘密,勿对他人透露。

赵霁猜想太师父或已多次遭遇此种情况,毕竟商太师叔已在石洞呆了十几年,这其间大概还有不少唐潇之流的人暗中算计,他能把秘密天、衣无缝地隐瞒至今,想来已练就了见招拆招的本事。

思及至此,他的心情安定下来,对一个乐天派来说,少一桩操心便是喜事。

又过了二十来天,警戒解除,他和商荣搬回茅屋居住。生活逐渐回归原貌,商荣的思绪却依然缠绕在之前一些未能解析的谜团上,这天夜里师徒俩都睡下了,他忽然在那边低声招呼:“喂,快过来。”

他这些日子闷闷不乐,动不动耍脸子,赵霁鼻子上的灰已积了老厚,被迫循规蹈矩。此时听到召唤,还以为他回心转意,要和自己寻些欢乐,兴冲冲飞跳过去,床板吱呀一响,又被他压出更多惨叫。

商荣见这小子一上来就乱亲乱摸,照那光膀子上啪啪抽了两下为木床报仇,恨道:“你现在十足一个流氓,再乱来,当心我阉了你!”

他腔调恶狠狠的,隔着夜色都能看到眼里的凶光,赵霁下意识捂住裤裆,瞬间老实了,委委屈屈嘀咕:“明明是你叫我过来的,又反过来凶人家。”

“我叫你说正事!不是叫你来乱搞!”

商荣补掐一记,听他大声惨呼,估计已长了教训,将脑袋下的枕头拖出半截给他,命他乖乖躺好听自己讲话。

“我可算想通了,那个黑衣怪没死,那天晚上咱们都被他的障眼法骗过去了。”

赵霁揉着辣痛的皮肉,没好气地问:“你不是亲手削掉他的脑袋了?那样还能活?”

商荣推他一把:“都说是障眼法啦,你记不记得咱们去年在城里看戏,台上表演《东昏侯》,那演萧宝卷的伶人被斩首时,台下观众都亲眼看着他人头落地,血还喷出三尺远,跟真的似的。可戏一演完,他照样生龙活虎地出现了。”

赵霁记得那场精彩演出,事后他们还专门去后台请教过戏班里的老艺人,弄清了其中机窍。演员脖子以上的部分都是木头做的假肢,颈口用猪尿泡装了一包朱砂染红,面粉勾芡的假血,演员的头藏在角色胸部,一刀过去,断的是假脖子,掉的是假脑袋,手艺好的匠人做出的假人足以乱真,那黑衣怪想必就是用这招金蝉脱壳。

商荣断定他乍死的依据很充分。

“当晚上官遥假装受伤后一直留在玄真观,即便夜间飞头外出,没有双手又拿什么对纪天久大刑逼供?所以必然有个帮凶在协助他,只不过纪天久死得仓促,没顾上告诉你。我在观后的山崖下找了两天也没找到黑衣怪的尸首,就算被野兽拖走吃掉也该有点痕迹吧,事发后也没发现上官遥有其他同党,所以我觉得那黑衣怪嫌疑最大。我们看到他时,他体长超过一丈,远比常人高大,不正好和假装砍头的伶人一个情形?”

赵霁琢磨一番,突发奇想:“你说这黑衣怪会不会是莫松假扮的?他就是上官遥的同党啊,那天我们遇袭时他来得那样及时,估计早已进入峨眉山,我看多半就是这对奸贼合伙杀了纪天久。”

商荣静思数息,慢慢摇头:“虽然他和上官遥同流合污,单我始终相信他还没坏到那个地步,那天你也看到了,若非他及时赶到阻止上官遥,我们非死不可。如果他真的残害过纪天久,那纪天久死前多少都会提到一点。”

关于莫松的堕落,他们已进行过数次讨论,唏嘘之后还是唏嘘。

这人和上官遥所犯的罪孽,正如古人所云“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不管他以前多么高风亮节,白璧无瑕,堕入魔道后也是人人唾弃的凶徒,为他找理由,等于再次加害那些惨死在他手中的冤魂,“一为不善,众美皆亡”,真被他诠释得淋漓尽致。

商荣不自禁低叹,眼睛立刻被赵霁蒙住。

“别为那坏蛋惋惜了,善恶由人做,这条路是他自己走出来的。他以前救过我的命,今后若落在我手中,我不会杀他,把他交给有资格惩罚他的人,让他们来处决。”

赵霁正经历变声期,嗓音渐趋低沉,平时他老在商荣跟前装可爱,故意捏着嗓子说话,多少掩盖了这一变化,这会儿使用稳重的腔调,商荣才发现小徒弟长大了,再不是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的小豆丁了。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成全了多少故事,让人一点一滴成熟。

回溯时光,商荣心湖微澜,顺手捏一捏赵霁的脸,冷嗤道:“话说回来,那天你跟你的糖心是怎么话别的啊?我看他把你的衣服都哭湿了,这么难分难舍,你干嘛不跟他回去呀?”

赵霁苦笑:“你又在试探我?还要我说几次啊,你在这儿,我哪儿都不去。”

黑暗里,他脸上两点瞳光亮如星火,刺人心扉。商荣觉得自己就像远古时未开发的混沌,正面对盘古的巨斧,不禁脸飞热浪,胸口撞鹿,轻哼着翻过身去。

背心示人,非常危险,哪怕身后是自己最信赖的徒弟也不安全。小贼不久便大胆犯上,贼手伸进他怀里,揉抹藏在衣衫下的温软柔滑。

(此处补丁)

床板孤立无援地哀叫着,预感自己折腰殒命的日子将不远矣。

三天后,谢渊亭和两个神农堂弟子在山下一处隐秘的山洞中找到莫松,抓捕他的过程并不费力,他双手手腕各有几道割痕,身体大量失血,就擒时已无力动弹。

残杀掌门,加害恩师,罪在不赦,萧正言命人将他关在山下一所客舍,待他伤势稍好便押回神农庄当众处死。

商荣闻讯赶到客舍,最后一次了,不管这个人变得多坏,他都想好好地正式地与之道别。

狭小的房屋密不通风,紧锁的门板开启后,迎接他的是惊飞的扬尘和混合血腥气的浓烈药味。莫松躺在光秃秃的床板上,身上搭着铁链编织的被盖,脸色异常的白,异常的暗,有如浸泡多日的死鱼。

不知在他意气风发的那些年头里,是否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沦落膏肓,或许,答案是有的吧,他那么睿智聪慧,在追随上官遥起步时,应该已料到结局,可是他执迷不拔,孽缘难却,将自己的命运从端正的楷书写成了潦乱的狂草,被那些走火入魔的笔画勾住,一步步站上危崖。

“商贤弟,你来了。”

进门的一瞬,莫松便准确感知出来人身份,待他走到床前,慢慢睁开双眼,轻声问好。

他的眼神温柔一如往昔,没有敌意恶意,也缺失了应有的东西,比如惭愧、懊悔……

商荣被失望推动着怒气上涌,声音裹了层冰。

“听说是上官遥把你伤成这样的。”

“……他换头以后需要大量人血补充精力,我接连掳了五个乞丐便不愿再伤人命,只好让他吸我的血。然后我再捉一些蛇和野兽吸血进补,好歹挺过了这些天。”

“你为上官遥付出这么多,可他还是扔下你逃走了。”

“是我让他走的,他重伤未愈,留下来我们都得死。”

“你还指望他出去找人来救你?别妄想了,我师父会亲自押送你回青城县,直到神农堂的人处刑,谁都救不了你。”

“……那我也不后悔。”

莫松目光平和,仿佛性命只是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刹那间,商荣狂躁得无法自控,上前揪住莫松衣襟,想让这具倒塌的榜样重新竖立。

“为什么这么做?上官遥那么坏,你怎会甘愿为了这种人毁掉自己?”

困惑在他心里繁殖出许许多多疑问,他面前横亘着蜿蜒交错的阡陌,想弄清那即将毁灭的人如何走到了那步田地。

莫松无精打采看着他,吃力请求:“商贤弟,萧长老他们都不肯跟我说话,有件事我很想弄明白,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阿遥为什么要杀我师父?”

商荣略感诧异:“你居然不知道?难道上官遥从没跟你说过?”

“我只知道他要为父母报仇,但不知道师父也是他的仇人之一。也是最近才看出他想对神农堂不利,所以写了匿名信向长老们告发。”

搞了半天,向神农堂报讯的人就是莫松。

商荣又问:“这几天你就没跟他谈过这些事?”

“他做过换头术,一个月内不能发声。”

“……那你也没告诉他你的身世?”

“身世?”

“萧长老说江南神医林文顾是你生父。”

“哦……”

“可是上官遥以为他才是林文顾的儿子”

莫松忽然挺直低垂的颈项,让商荣看到他眼中迟来的醒悟。

“原来阿遥真是丁阳的同党……”

商荣严峻质疑:“你以前都不知道?”

“……三年前唐门命案爆发后我曾经怀疑过,可阿遥不承认,我以为他至多是被丁阳利用,没想到中间还有这层缘故,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最要紧的是保护好他,于是未再追究。”

“你是上官遥最亲近的人,对他的事一清二楚,明明一早知道他修炼飞头煞,而丁阳又和飞头煞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么清晰的线索摆在眼前,你居然被他单方面的否认欺骗,这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

“很早以前我就觉得你很奇怪,你对上官遥的恶行不管不问,偶尔会阻止,但更多时候是包庇纵容,甚至睁眼说瞎话,拿‘孩子气’这种拙劣的借口为他开脱,你是不是被他下了‘情蛊’,才像当年的唐震一样被迷住心窍?”

莫松苦笑:“只有女人才能对男人施放‘情蛊’,我至始至终都很清醒,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去顺从,商贤弟,拜托你再说具体一点,阿遥他怎会误认自己的身世?。”

他主动直视商荣的双眼,虚弱的眼神仿佛森严壁垒,顶住了所有疑念。

商荣不懈怠地观察着:“这点如今只有上官遥自个儿清楚,但我倒是知道他真正的身世。”

听完陈述,莫松的脖子脱力弯曲,一声叹息让逼仄的房间空旷起来。

“我想保护师父的名誉,坚持隐瞒自己的过去,师父为了保护阿遥,也始终未与他相认,没想到这些隐秘被有心人利用,酿成惨剧,都说人算不如天算,可是这人算就已防不胜防啊。”

他的反应都在情理之中,似乎不存在值得参详的地方,商荣最后追问:“你知道身世后一点不恨纪天久?从没想过为家人报仇?”

莫松头颅微微摇晃,倦怠已极:“小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师父救过我的命,又已诚心忏悔,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原谅呢?可是如今看来,这决定是错误的,当年我若是公布身份,丁阳的阴谋就不会实现,说到底还是我害了师父,害了阿遥。”

这些话算是为他没在笔记上为林文顾避讳一事做出了解释,余下的疑点无懈可击,商荣心想他已是将死之人,不必太过纠结,取得开头那个问题的答案后就该离开了。

“莫大哥,你还没有回答我前面的提问,你为什么那么信任上官遥,甘愿为他付出所有?”

莫松像是再无力气抬头,又像在认真思索,良久,索然沉吟,无言地躺卧下去。

他的举止就是明确的解答,商荣想起王玉英,那个为爱疯狂的女杀手不正和眼前这人性质雷同?

他们都是情毒的受害者,爱入骨髓便迷了本性。

爱是痴人的杯,日夜泥醉,又是冰冷的黑雨,在脚前汇聚成玄色的潭。

假如爱的本质就是掠夺自我,滋生罪恶,他定要引为殷鉴,一生远离。

临走时莫松叫住他。

“商贤弟,那日阿遥伤口腐烂,不仅仅是受飞头煞反噬,他中了诸天教的‘千机毒’,毒素来自赵霁的佩剑,这种毒极为罕见,至少十几年没在江湖上出现,你知道赵霁是从哪儿得来的吗?”

“他说是诸天教的薛掌堂私下送他的,他知道上官遥难对付,所以偷偷给剑淬了毒。”

“千机毒十分珍贵,诸天教内部少有人能随意支配,薛莲行事慎重,恐怕不会轻易赠送外人。”

置疑激发商荣反感,冷声讥讽:“莫大哥对待别人的话倒很慎重嘛,可是我相信赵霁不会撒谎,他很善良也很心软,不像上官遥只会为非作歹。你也只能再护那贼人一次了,他修炼飞头煞终究要短命,说不定在那之前就会被人杀死,多的是人想为民除害,包括我!”

断言下得早点了,第二天,送饭的神农堂弟子打开房门,莫松已鸿飞冥冥。没有人知道他是自己脱逃,还是被人救走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此去必与上官遥会合,两恶相济,祸患无尽。

陈抟将此事传书蓝奉蝶,蓝奉蝶回信说上官遥功体已毁,换头后虽可苟活,但借来的躯体寿命比本体短得多,以后腐烂速度会越来越快,必须长期更换身体才能存活,并且需要很长时间恢复功力,估计未来两三年都会躲起来疗养,没能力大举害人了。

神农堂经此一劫人心涣散,此后陷入权位争夺的泥潭,许多有识之士纷纷脱离,德高望重的萧正言也在某天离奇身死,赫赫扬扬的武林药宗江河日下,目睹其起落沉浮的人无不怅惋。

赵霁依然偷偷为商怡敏输送毒虫,辅助她修炼《万毒经》,也比以前更勤奋地学习武功,他知道江湖上有太多邪恶的眼睛眈眈窥伺着玄真派,若想保护珍爱之人,必须尽快壮大力量,下次危险来临时,绝不再让商荣做自己的盾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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