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薛莲带领两名随从登上弓背峰,受到玄真派殷勤款待, 她手下事务繁多,断不会将时间浪费在窜门闲聊上, 此番捎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在远离江湖纷争的玄真派诸人心中敲响警钟。

她此次积极追捕采花贼廖进的直接原因是:这厮隶属于一个名唤“不灭宗”的新兴门派,该门派的发祥地在南汉,门下多是些大奸大慝之徒,并且八方吸纳武林匪党,近年来许多臭名昭著的败类纷纷前往投靠,包括去年在益州行凶的挖心贼紧那奴、提婆湿兄弟。

一群坏蛋互为朋党, 只会变本加厉地作恶, 目前已引起不少正派人士关注,各自着手调查不灭宗,搜集来的情报相当可观,基本弄清了这个门派的背景和来历。

正是这些情报促成薛莲的峨眉之行, 因为不灭宗与玄真派有极大渊源。

陈抟等人初听此言都感困惑, 段化性急辩驳:“这简直是一派胡言,我玄真派自古以来直内方外,怎会与一帮乌合之众有瓜葛?请薛掌堂速替我们澄清谣言,以全蔽派清誉。”

薛莲早听说这老头儿偏执性急,常常以辞害意,笑道:“段老前辈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这不灭宗干的坏事自然与玄真派无关, 但究其来历,与贵派纠葛颇多,你可知它的前身就是当年在武林中横行一时的梵天教。”

在场的弟子都是青少年,又不常与外结交,对梵天教这名字很陌生,见陈抟段化都面露诧色,料想是个大有名堂的组织。

薛莲体恤他们的好奇,主动解释:“梵天教昌盛时你们这些小辈都还未出娘胎,无怪乎不知道它的事迹。此教兴于唐末,乃一妖僧所创,这妖僧天赋异禀,练就好几门欺神压鬼的奇门武功,在当时无敌于天下。创教后自称真理佛,以武夷山为据点开坛布道,实则招兵买马,企图趁皇室衰微窃取神器。

他手下有五个弟子,号称五大明王,分别是不动明王、降三世明王、军荼利明王、大威德明王和金刚夜叉明王,每一个都是所向披靡的绝顶高手。教中能人众多,要么是离经叛道的狂夫,要么是凶横无忌的强梁,一时声势无两,可以说当时江湖上没有门派不看他们的脸色,若不慎与之结怨,便会遭致灭门之祸。”

她原打算点到而止,弟子们都死死盯着她的嘴,盼望里面再吐出一点讯息,谢望渊率先追问。

“这梵天教这么厉害,后来又怎会消声灭迹呢?”

薛莲见问作答:“世事如棋,兴废在天,再厉害的人也逃不过命数。那真理佛养精蓄锐十几年,正准备大刀金马地起事,却在练功时走火入魔。他自知阳寿将尽,把生平开创的五种神功分别传与五个徒弟。这五人持才自傲,只对真理佛马首是瞻,群龙一旦失首,他们都不肯再听命于人,不久梵天教便出现分裂,五大明王为争夺教主之位相互残杀了近十年,直到十五年前才因一事重新集结,恰好是这件事覆灭了整个梵天教。”

她这不断抛包袱的讲解宛如钓鱼的钩子,马上又吊起一个问题,这次发问的是赵霁。他打小好听奇闻异事,碰上了就爱打破砂锅问到底,见谢渊亭的提问未遭拒绝,也没被长辈训斥,便大着胆子询问事件内容。

薛莲视线在陈抟脸上一梭,看他神情凝滞,似在追忆往事,笑了笑说:“方才说梵天教与玄真派有渊源,正是从这件事上来的。说到这儿,还得倒回去说说那真理佛,你们可知他的真身是谁?他正是李唐乾符年间起兵反唐,曾在长安称帝的冲天大将军黄巢。”

众弟子齐声惊叹,只听段化这老夫子即兴吟诵韦庄的《秦妇吟》,并代替薛莲分解这段典故:“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那黄巢犯上作乱,残暴不仁,终被李克用等大将联手诛剿,数十万贼兵全军覆没,独他凭着一身武功逃出生天,为躲避追杀避入佛门。若他潜心改过,或许能得善终,偏生贼心不死,妄图重聚乌合东山再起,最终死于非命。听说他死前身体受邪功侵蚀,经脉寸断,五脏溃烂,死得苦不堪言哪。”

段化是唐末进士,自认出生清贵,极度鄙视黄巢这个青年时代屡试不第,因出头无望揭竿而起的草莽英雄,总觉得是这反贼颠覆了李唐江山,害自己仕途被毁,经世治国的理念无法伸展,诚可谓祸国殃民,碎尸万段也不解恨。

赵霁等人对他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遗恨不感兴趣,急等薛莲的下文。

薛莲见段化不吭声了,料想他也对那件事也不甚清楚,便接着陈述:“黄巢造反时搜刮了大量珍宝,特别是攻陷长安以后,将唐皇室的奇珍异宝洗劫一空。他未雨绸缪,为防日后失势没有本钱翻身,将这批巨额珍宝偷偷藏到一个绝密的所在,而后杀光了运送和掩埋财宝的人,亲手绘制出宝藏地图,安放在一枚特制的令牌里。

这令牌叫做‘九州令’,为能工巧匠精心打造,平时机关紧锁,需用他独有的五种神功合力方能打开,若强行损坏,里面的地图也会跟着毁掉。”

她停下喝茶的间歇,赵霁忍不住接嘴:“这五种神功就是他传给弟子的那五种吗?”

薛莲会心一笑:“你这孩子倒聪明,一点就透,黄巢死后多年,他的徒弟们才获知九州令的秘密,据说那宝藏里不光有无数价值连城的古董珠宝,还有早已失落的传国玉玺,谁若得到宝藏,就有了坐拥江山的资本。五大明王都想得到宝藏,为开启九州令,五人于十五年前的上元节这一天重聚武夷山,却不料半路杀出个人来,搅乱他们的集会,还纵火烧毁了梵天教在天游峰上的据点。

至今无人知道当日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场山火烧了整整七天七夜,火灾过后,五大明王中的金刚夜叉明王身死,不动明王和降三世明王下落不明,军荼利明王身负重伤逃往关外隐居,剩下的大威德明王率领残部迁至南海,他就是不灭宗的开山祖师,人称‘无相尊者’的赤云法师。”

在她的描述中,五大明王都是威不可挡的强人,那个以一抵五,凭一已之力毁灭梵天教的高手怕是比神仙还厉害,不请教大名,岂非辜负了这段惊天动地的传奇?

此人的身份比这一事迹更令赵霁等人震惊。

只听薛莲娓娓道来:“那人是位女侠,正是贵派掌门陈道长的师妹商怡敏。”

徒弟们都知道上一辈有位武功高强,屡坏门规的女弟子,或许是她劣迹太多,罪状太重,被视作本门禁忌,名字也如同禁语,从未在师父和太师叔口中出现,直到今天才重回玄真观,仿佛穿越时空的诅咒,久久徘徊。

这女师叔与商荣同姓,却并为让人产生过多联想,可是商荣没来由地心跳加速,脑海里电闪雷鸣,鼻尖窜起血腥和风雪的阴寒,好像前世的记忆死灰复燃。他感知到的正是降生时的场景,在那个惊魂动魄的暴雪天,他于绝壁下落草,母亲的怨恨在那一刻贯穿了他的灵魂,赋予他复仇和毁灭的使命。

他心神激荡,顷刻透出一身冷汗,只听陈抟猝然打断薛莲,表情难得的严肃。

“薛掌堂,事关重大,还是先不教这些孩子知道得好,请随我去书房叙话吧。”

薛莲见他和段化表现异常,随即省悟过来。

那商怡敏孤傲骄狂,当年在江湖上惹是生非,结下不少仇家。尤其是十五年前天游峰一战中盗走了梵天教的神功秘籍,事后许多觊觎九州令的人跑来玄真观滋事,她却躲得无影无踪,烂摊子都甩给门人接手,可谓遗祸无穷。

玄真派前代掌门对外宣称已将她逐出师门,陈抟接任后也绝口不提这位师妹,估计对其怨念极深,巴不得本门没有这个人才好。自己今天实在不该在他的徒弟们面前多嘴,倘若有没眼力见的小子跑去询问,他怕是要恼羞成怒。于是连忙缄口,随陈抟段化走出会客堂。

长辈离场,失去约束的弟子立刻叽叽喳喳议论开了,谢渊亭痴迷武学,对商怡敏单挑五大明王的壮举悠然神往,说:“想不到咱们这位女师叔这么厉害,当今之世,怕是无人能胜过她吧,我什么时候能达到她七成功力就好了。”

韩通怀疑薛莲言过其实,分析道:“咱们师父今年不过三十有六,那商师叔是他师妹,十五年前顶多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天资再高,也不能与五大明王抗衡。我想她当日是以智取胜,先挑起梵天教内乱,致使五大明王自相残杀,是以酿成败局。”

赵霁恨透韩通,这时却也认为他揣测在理,见商荣脸色苍白,呈现魂不守舍的状态,轻轻推他一把:“你怎么了?”

他们难以和睦相处,好在从来不记隔夜仇,昨天大吵特吵,冷却一晚又能行若无事地交谈。

商荣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深深吐纳一个回合,说:“突然心慌得厉害,可能早上没吃饱,肚子饿了。”

赵霁的胃囊也正空虚,忙低声说:“我也饿了,咱们先去厨房弄点吃的,太师父他们估计还有好久才能谈完呢,等他们出来,只怕人都饿晕了。”

他俩溜到厨房,从锅灶里捞了些烹饪好的熟食,躲在案桌下偷吃。

满嘴食物堵不住赵霁的自言自语:“我就纳闷了,那商女侠一人挑灭梵天教,为武林除了大害,如此英雄,按理说应该是本门的荣耀才对,怎会被当做败类呢?”

商荣也在考究这个问题,猜测道:“薛莲方才没把话讲完,也许她挑灭梵天教,给本门带来了灾难呢?我觉得,可能跟那九州令有关。”

“九州令?”

“那令牌里藏着惊世宝藏,人人渴求,五大明王死散,就没有人能打开九州令了。而那位女师叔当日可能掌握了九州令的秘密,江湖中人想得到这个秘密必然要找她麻烦,可她失踪了,那些人找不到她,就会把矛头指向玄真派,我想当年师门一定被连累得很惨,才会将她除名。”

赵霁佩服他的聪敏,在他推测的基础上深入联想:“说不定这位师叔是故意失踪的,带着秘密悄悄去找宝藏,让师门替她挡刀,哈哈哈,这么看来她还真是智勇双全啊,可惜聪明都用在了邪道上,难怪薛莲一提她的名字太师父就黑脸,谁敢这么坑我,我也巴不得从没认识过这个人。”

咬了一口鸡腿,补上一句:“你和她都姓商,曾太师叔那人乖张古怪,定是为这个才把你们视作同类。”

他唏哩呼噜吃完碗里的菜,商荣的还原封原样,食物填补不了他空洞般的心慌,胸腹又像有块垒凝滞,这不明原由的异样感始于听到“商怡敏”三个字,他不知道这震撼源于母子连心。

持续的恍惚引起赵霁狐疑,盯着他的脸问:“你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动筷子呀?”

商荣信手扯一块帘幕盖住心事。

“我在想怎么救大师兄出来。”

见赵霁如梦初醒地嘀咕:“对啊,大师伯还在牢里关着呢。”,又随口讽怨:“长辈有难,你却漠不关心,没见过你这么没心没肺的。”

反驳接踵而至:“谁说我不关心大师伯?又是谁规定了关心最能放在嘴上,我明天就进城去救他。”

“怎么救?”

“……先看看形势,然后再慢慢想主意呗。”

“呵呵,你那脑袋考虑鸡鸣狗盗还行,能想出什么正经主意。”

“你又有什么神机妙算?别告诉我是去县衙大牢里劫狱。”

挖苦换来一记狠掐,险些失手打翻饭碗,商荣咬牙训斥:“只有你会出这种馊点子,以为人人都像你豆渣脑袋?明天跟我一块儿进城,我要去找大师兄问件事,没准能破了翠香楼的案子。”

赵霁听到后半截放弃顶嘴,问他是不是理出什么头绪了。

商荣像要考验他的智慧,反问:“你现在再来猜猜,那凶手为什么要凿光香秀的牙齿?”

“……就是凶残黑心吧。”

“哪有这么简单,他多半是在毁灭证据。”

“牙齿上能有什么证据?”

“说你豆渣脑袋你还不服气,我问你,牙齿是用来做什么的?”

“你当我白痴吗?牙齿当然是用来咬东西的。”

赵霁吐出答案的同时恍然大悟,回嗔作喜道:“莫非香秀临死前咬伤了凶手,在他身上留下牙印,凶手怕人看出来,所以敲掉她的牙齿?”

他看到商荣的诮笑里飞出亮光,知道自己猜对了,连忙欢欣鼓舞问:“要怎么才能找到这个人?”

商荣说:“如果是普通盗贼干的,即使被咬了也没必要敲掉香秀的牙齿,我怀疑凶手和香秀认识,怕人看到咬痕,怀疑到他头上才这么干。我们明天去问问大师兄,他或许知道香秀和什么人有过结,要是他也不清楚,我们就再去翠香楼找线索。”

赵霁连声说好,心情愉悦,胃口跟着大开,又要钻出去偷嘴,被商荣拽住。

“省省吧,都被你吃光了,别人吃什么?”

赵霁不满:“十几碗菜,我每样只挑了一点,再多吃几口旁人也看不出来。”

商荣嗔怪:“我们抢在师父和客人前偷吃已经越礼了,你还想一次吃个饱?饿死鬼附体了么?”

他奉行“师严徒孝”的宗旨,坚决不肯惯着赵霁,总要在他喜乐时给点不痛快。

“连顿饱饭都不给人吃,给我气受不够,还要让我挨饿吗?”

赵霁气呼呼抗议,他生来面相清贵,噘嘴蹙眉也不见小家子气和苦相,委屈抱怨的模样还挺可爱。

商荣盯着他看了一阵,一颗心终究在不耐和烦躁的双重加固下软了,将自己碗里的虾丸、排骨、鸡腿全部拨到他碗里。

“吃吧吃吧,撑死你我还少个累赘!”

赵霁已习惯他一个巴掌一颗糖的待人方式,知道这人护食,肯出让盘中餐就是种形式上的宠爱,登时像秋天的棉桃咧开了嘴,没羞没臊地挤到他身边。

“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咱们分着吃吧。”

“滚滚滚,夹来夹去脏死了!”

商荣一脸厌恶地往旁边挪了挪,那厚脸皮的徒弟非要得寸进尺地粘着他,终于把他挤到了没有退路的角落里,他已接连发过几通脾气,再发火未免小题大做,只好把赵霁当成耍无赖的猴子,背转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薛莲等人去后,陈抟召集众弟子训话,诸天教此次示警兹事体大,他再想隐瞒当年之事,也得顾及时局,必须向徒弟们晓以利害。

那不灭宗的赤云法师开山立派正是想效仿先师黄巢践位御极,十五年过去,他仍不遗余力地寻找九州令和另外四种失散的神功。其人生性刻毒,座下多是魑魅魍魉,一朝得势,当年梵天教肆虐的惨况必将有加无已地重演,江湖上的正义之士触目警心,已在八方联合,准备剿灭这个武林毒瘤。

玄真派作为名门正派理应禁暴诛乱,再者,当年商怡敏火烧天游峰,盗走梵天教神功秘籍,这笔帐也被赤云法师记在了玄真派名下,绝不会让他们独善其身,一有机会定要报复。

“你们以后行走江湖,遇到不灭宗的人,有能力除之,便须当机立断,若不是对手,务必及时远离,为师今晚便修书与我们交好的门派,倡议大众结盟抗敌。”

他这些徒弟阅历尚浅,对武林中的腥风血雨见识不足,听了这番话,并未产生足够的危机意识,谢渊亭这个武痴对那五种失散的神功更感兴趣,兴冲冲请求:“师父,您再讲讲开启九州令需要哪五种神功吧,不然弟子们日后在外面遇见、听见了却不知道,岂不要误大事?”

陈抟说:“这五种神功各有异能,第一种名为《天照经》,为不动明王所有,能化阴阳之气为鬼神之力,排山倒海,横扫千军;

第二种叫《炽天诀》,传与金刚夜叉明王,能炼气为火,徒手即可融化钢铁;

第三种叫做《玄冥功》,乃降三世明王修炼,此功御气为霜,点水成冰,与之交手最为凶险,因人体多水,他一发功血液就凝为冰块,人岂有不死之理;

第四种叫《朝元宝典》,独传与军荼利明王,其实算不得实战功夫,是一种特殊的催眠术,能将内力附着在乐器的音波上,飞禽走兽听到乐声便会乖乖听任驱使,当年梵天教以这门神功组建野兽大军,所过之处尸骨无存,比战场还可怕。

最后一种是赤云法师修炼的《八荒妖典》,他本身武功已至臻界,至今尚未动用过这种神功,是以无人知晓其威力。”

谢渊亭不懂见好就好,得陇望蜀地问:“那当年商师叔盗走的是哪一种神功呢?”

段化猛一拍桌,震得众人的心也像桌上的碗盏格格发颤。

“你还叫她师叔?那丫头早被逐出师门,与玄真派再无半点干系!她在江湖上广结仇怨,今后你们出门在外别对人提起她,当心仇家拿你们泄愤!”

听他的口气,那商怡敏真是本门绝无仅有的灾星,有道是无风不起浪,一个人越招人恨,身上故事往往越多,关于商怡敏的谜团仿佛漫天飞舞的雪花萦绕在商荣心间,难耐的困惑激发他辟雪寻径,不知不觉向师父望去。

谁知陈抟也正在注视他,他像摸到针尖,赶紧低头,其实若再迟片刻,就会发现自己的目光也对方眼里擦出了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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