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巳时,阳光灿烂夺目,好似初燃的火苗,舔在皮肤上热辣辣的,只怕再过一会儿就会烧成熊熊大火,烤得人汗流浃背。

在这明媚的天气里,龙池镇西边的乱葬岗依然固守萧索姿态,横七竖八的土堆如同长在大地上的痈疽,每一座都掩埋着一段凄惨的人生。

三个少年在墓地里弯弯绕绕行进,小心躲避坟堆,以免冒犯脚下的死者,其中一个坟包前积着一滩小水洼,唐辛夷心不在焉踩进去,雪白的孝服顿时沾上一团污黄,他皱皱眉头,叹息刚涌上喉间,头顶忽然多出一片荫凉,赵霁正为他戴上一只藤蔓编结的草环。

“日头猛,戴上这个免得晒晕了。”

唐辛夷看着他的笑脸,苦涩的心田流过一道甘泉,感动道:“小霁,你对我真好。”

今天是四月二十二,唐震的头七已过,灵柩被送往祖茔落葬。唐辛夷惦念丁阳,想去坟前祭拜,可大人们认为外界不安全,不许他单独行动,赵霁见他悲恸伤神,俨然扒了数层叶片的白菜,只剩一棵蔫弱的菜心,纤纤瘦瘦好不可怜,怕他积郁成疾,便央求商荣与自己一道陪同他偷偷出门来给丁阳扫墓。

商荣原是不肯的,还将赵霁无理取闹的举动告诉师父,陈抟却反过来夸赵霁善解人意,让商荣答应他的请求。商荣像发酵的面粉气鼓气胀,深恨赵霁滑头,这些天花甜蜜嘴哄得师父开心,老在自己跟前褒奖他。他憋屈归憋屈,但拗不过师命难违,只得再次遂了小流氓心意,硬着头皮做起他和唐辛夷的保镖。

路上,见赵霁对唐辛夷百般体贴,一会儿喂吃喂水,一会儿勾肩搭背,早觉得百般不顺眼,这时又见他俩面对面站在身旁腻歪,怒气直如火烧板栗,不受控制地炸开来,吼道:“都快正午了还磨蹭!谁有那么多闲心陪你们!?”

唐辛夷看商荣也像手掌上的第六根指头,多余得很,有他在,自己想跟赵霁说说知心话都不方便,再一聒噪,更恨不得他即刻消失,于是还嘴:“你嫌烦就走啊,好像谁求你跟着似的?”

商荣二话不说拽住赵霁胳膊往回走,唐辛夷急忙拉住赵霁另一只手,嗔斥商荣:“要走你自己走,干嘛拉上小霁?”

商荣理所当然道:“他是我们玄真派照管的人,师父命我看好他,我走到哪儿他就得跟到哪儿。”

唐辛夷听他的口气是把赵霁当成了自己的附庸,登时大怒:“我会保护小霁,用不着你管!”

商荣讥笑:“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自身都难保。”

“那你要不要试一试?”

唐辛夷说话摸出一枚金钱镖,商荣见状也欲拔剑,赵霁被他们拉扯得胳膊几乎脱臼,这时也顾不得疼痛,慌急地挥舞双手制止:“你们别打架,这里是墓地,高声喧哗会惹怒亡灵。”

商荣正好拿他撒气:“都怨你,好好地给他戴什么草环,以为是出来郊游呢?”

赵霁气恼辩解:“天这么热,我怕糖心中暑。”

“你以为就他知道热,别人都是木头?这么心疼他,干脆背着他走路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唐辛夷反唇相讥:“噢,敢情你是看不惯小霁对我好呀,自己成天凶神恶煞地欺负人,还指望人家关心你?岂有此理。”

商荣像受了莫大的侮蔑,愠怒如山洪泛滥,咆哮的声浪一口气吞没了挑衅的家伙。

“我会稀罕这小子关心?你少胡说八道!”

这句话正合唐辛夷心意,趁机将赵霁拉到自己身边。

“你不稀罕我稀罕,往后离小霁远点,不许再欺负他!”

“你是他什么人?凭什么替他做主?闪开,我要带他回去!”

“有我在,你休想碰他!”

他俩唇枪舌战,随时准备大打出手,赵霁担忧之余又有几分得意,商荣平时对他不理不睬,此刻却极力和别人争抢他,这被重视的感觉真比捡到宝贝还开心。

可惜好景不长,苗素那死丫头不久便掺和进来,看她小麻雀似的呼喊蹦跳而至,赵霁像喝蜂蜜水时喝出一只苍蝇,两道眉毛几乎扭到一块儿去。

苗素对他和唐辛夷视而不见,只俏生生同商荣问好,商荣对着她也换了一副雨过天青的晴朗神色,问道:“苗小姐,你来这里做什么?”

苗素说:“我在屋里闷得慌,出来游散游散,听说这附近有座秃子庙,方才过去逛了逛。”

商荣笑道:“那是什么庙,名字这般古怪。”

像是为了回赠他,苗素笑得更欢快,扭头指一指东边不远处的小土丘:“就是座普通的夫子庙,在那边的山丘下,山丘顶上经常遭遇雷击,没有一棵成活的树木,所以这儿的人都把那座庙叫做秃子庙。”

商荣极目眺望,见那小山丘上寸草不生,仿佛绿野中隆起的孤坟,便大致明白了它荒芜的原因,说:“那小丘顶是这方圆一里内最高的地势,自然易受雷击,雷雨天气可不能上去。”

苗素凑趣道:“我看是那夫子读书太多,用脑过度,顶上的头发全掉光了,连累这山丘顶上也成了不毛之地,不知道这里的土地会不会找他打官司。”

商荣顺口接话:“夫子一定会说土地告错了人,树是被雷劈死的,正经该找雷公算账。”

他俩嘻嘻哈哈说笑,很快惹怒赵霁,他上前质问苗素:“苗小姐,你出门时可曾跟令尊打过招呼?”

苗素漫不经心说:“没有。”

赵霁抓住破绽挞伐:“你一个姑娘家成天到处乱跑,就不怕令尊担心?蜀地有很多拍花子,专门拐卖你这种小姑娘,落到他们手里你就完了。”

苗素看出他在找茬,似笑非笑道:“多谢赵公子提醒,我这几天无聊得很,若遇上拍花子,正好拿他们取乐,不是我自夸,一般人还奈何不了我。”

说着趁赵霁不备一把捏住他的手腕使劲一握,赵霁立刻杀猪般惨叫,唐辛夷知道苗素下了狠手,忙一掌劈向她的左肩,苗素右手抓住赵霁,单用左手与唐辛夷搏击,三招之后将其逼退。唐辛夷武力不及她,便掏出暗器威胁:“再不放人,休怪我不客气!”

苗素见他要动真格的,也正色斥责:“唐公子,我爹于你有救命之恩,你难道想恩将仇报?”

她讲话一针见血,胜过唐门暗器,唐辛夷理屈词穷,只得忍气恳求:“我也不想与你为敌,请你放了小霁,他不会武功,你那样用力,会弄伤他的。”

“放心,我有分寸的。”

苗素轻轻瞟一眼赵霁,蔑视比钢刀还刮人,赵霁耻辱下忘记疼痛,不自量力地学起鸡斗黄鼠狼,一脚踹向她,腿还没伸直,屁股上已挨了一脚。苗素踢倒他以后,马上反剪他的手臂,冷笑:“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却再三惹我,今日定要给你点教训。”

她抬起左手,预备抽他几耳光,商荣赶在唐辛夷之前扣住她的手腕,笑劝:“这小子死猪不怕滚水烫,挨再多打也不会长记性,苗小姐何必理他?”

前日唐门到神农堂报丧,商荣为了赵霁与唐家人正面冲突,苗素在那时就看出他处处袒护赵霁,此刻也必会出手保驾,若闹将起来于自己没半点好处,还不如趁机卖他个人情,便爽快松手,笑嘻嘻说:“既是荣哥哥求情,我就再饶他一回。”

赵霁被她推出一个大大的趔趄,羞怒下还想还手,唐辛夷赶忙按住,叼着他的耳朵低劝:“你不是这丫头的对手,就让她和商荣亲热去吧,正好替咱们解除累赘。”

赵霁的心思跟他两样,觉得苗素是个窥视自家财物的小偷,必须严加提防,首先要做的就是阻止商荣和她接触,当下忍痛吼叫:“商荣,你不是嫌我们磨蹭吗?怎么自己还站在这儿说闲话,快跟我们去扫墓啊!”

他这一吼没达成目的,反而给了苗素粘人的机会,非要跟他们同路,商荣是无所谓,唐辛夷又不便得罪她,这么一来赵霁的反对就成了大海投石,翻不起一朵小水花,眼睁睁看着那丫头与商荣并肩而行,心情就像焦油点灯,燃阴火冒浓烟,听苗素叽叽呱呱缠着商荣说话,真想捡一团泥巴堵住她的嘴。

祭扫完毕,已过了午时,他们怕家里人发现,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其时骄阳似火,疯狂压榨一切事物的水分,嗓子眼和干涸的地面一道慢慢开裂,急需清水滋润。

离开乱葬岗一里多地,眼前出现一片梧桐树林搭建的浓荫,林间有座小茶铺,七星灶,黄铜壶,蓝色的旗幡活泼招展,犹如灵动的水波,提前送来一抹清凉。

四人进店买了几碗茶水,甘香的野菊花配上清凉的薄荷和决明子,解渴又解暑,好像一把温柔的木梳,梳开烦躁,头顶的树枝也像仗义的壮士,展臂伫立,为他们挡下太阳的毒手,四个人坐在树下,又买了些炒蚕豆、炒花生做零嘴,有吃有喝,舒服惬意,都变成贪凉的小鸟,懒得动弹。

受酷热驱赶的旅客正络绎不绝来到这座茶铺,赵霁喝到第二碗茶时,远处走来一群破衣烂衫的男女,这些人或表情僵木或流涎傻笑,形态佝偻猥琐,迥异常人,在他们衬托下,走在队伍前列的两名衣着整洁,相貌堂皇的青年就像柴垛里的青苗般醒目,赵霁看到他们,不由自主伸手拉扯商荣的衣袖,商荣在他示意下望过去,也就此定住双眼。

“商贤弟,赵公子,你们怎么在这里?”

上官遥也已发现他们,春风满面地进前打招呼,赵霁避蛇似的闪到商荣身后,商荣因为飞头煞一事,对上官遥甚为疑惮,直到莫松走来问好,才稍微舒展眉目,客气道:“我们刚陪唐公子扫墓回来,在这儿喝茶歇脚,莫大哥,你们是出来办事的吗?”

他的视线不停在那群怪人身上粘连,莫松主动说明:“这些人都是从北方逃难来的,有的在战乱中失去亲人,因悲痛恐惧精神错乱,有的天生智残,被家人抛弃,师父见他们可怜,日前在虹溪边建了一座养济院,专门收容这类流民,我和上官师弟正要领这批人前去安置。”

商荣听后盛赞一番,要请他们喝茶。

莫松说:“你还是小孩子,手边能有多少钱,正该我们请你才是。”

他为难民们买了茶水点心,又替四个孩子付了茶钱,商荣知他最是慷慨仁厚,也不推辞,替唐辛夷和苗素道了谢。

一行人围桌喝茶,少不了聊天寒暄,上官遥似乎对唐门近日发生的巨变很感兴趣,频频向唐辛夷打听。他的热心就是包裹棉花的毒针,不明底细的人觉察不到,商荣和赵霁却时刻警惕,唐辛夷感觉赵霁在桌下悄悄踢自己的脚,似在阻止,便灵醒地用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搪塞。

上官遥知道套不出话,表面仍一团和气,对商荣等人嘘寒问暖,并且殷勤地帮众人添汤蓄水,路人见这青年美貌文雅,行事说话温情脉脉,无不眼含歆慕,赵霁看着作呕,将剩余的茶水悄悄泼到地上,踢了些泥沙盖住。

不久,双方分道扬镳,苗素仍霸住商荣身旁的位置,边走边对他说:“荣哥哥,我看那上官遥不像好人啊。”

商荣笑着夸她有眼力,问她是如何瞧出来的。

苗素说:“他虽然笑容满面,可眼神冰冷,看人时目光里没有感情,分明是个冷血之人。他那个莫师兄人倒不错,眼神温驯纯良,应该没有害人之心。不过脸僵得很奇怪,是受过伤还是中过毒?你知道吗?”

商荣每听她分析一次事理对她的钦佩就多出一分,由衷笑赞:“苗小姐,长辈们都夸你七窍玲珑心,今儿我是彻底信服了,你以后定是位女中诸葛,能成大器。”

苗素兴致勃发,站定脚跟问他:“你觉得我能干大事?可家里人都说女孩子迟早要嫁人,相夫教子才是一生职责所在,老骂我心太野呢。”

商荣身边没有女人,不了解女子所受的教育,凭本心发表见解:“男女都是人,有真才实学即可建功立业,你这么聪明机智,若荒废在家,岂不可惜?”

苗素更是心花怒放,神采飞上云端,喜滋滋说:“荣哥哥,你真是我的知己,我要是早点认识你该多好。”

商荣好笑:“我们才多大岁数,现在认识也不晚啊。”

他俩的对话好似锋利的猫爪子肆意抓挠身后赵霁的胸口,气闷下将脚边的石子踢向商荣。商荣听到声响,随手用剑鞘挡住石子,回头质问他:“你做什么?”

他变脸比翻书还快,瞬间抽走温柔和蔼,呈现给赵霁的是荒草般的烦厌。

赵霁报复心陡起,他方才在茶铺剥炒蚕豆沾了满手碳灰,还没来得及清洗,假意说:“你脸上有脏东西。”

他知道商荣爱干净,撒这个谎他一准上当。商荣果然摸着脸问他脏在哪里,他上前装模作样说:“眼皮上,额头上,脸上都有,你闭上眼睛我帮你擦。”

商荣欲向苗素求证,赵霁的爪子已按到他脸上,上下左右逐一抹遍,把手上的黑灰都过继到他脸上去了。

商荣发觉有鬼,狠狠推开赵霁,眼里的荒草已演变为荆棘,问苗素:“这小子在我脸上抹了什么东西?”

苗素看到他的大花脸,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岔着气说:“荣哥哥你去水边照一照就知道了。”

商荣瞪视赵霁,怒塞胸臆,呼吸粗沉,眼里骤然闪过一缕野兽的杀气,看他果断拔剑,赵霁惊惶失色,心想自己不过搞了点恶作剧,他也不至于怒到动刀行凶啊。

可是商荣真的朝他挥剑了,剑气伴随唐辛夷的惊叫声贯穿赵霁耳膜,自他左肩上削落了什么东西。

“好大的蜘蛛!”

赵霁顺着苗素的眼神去向看到落于身侧地面上的死蜘蛛,那蜘蛛已被削成两截,身体仍大如鸡卵,蜷缩的触手又长又粗,布满黑色绒毛,四只眼珠黑洞洞阴森森,流泻出充满死亡气息的诅咒。

唐辛夷后怕道:“这是捕鸟蛛,这么大的个头,咬一口兴许能毒死人呢。”

赵霁明白商荣又救了他一次,气愤都被感激取代,想去道谢,商荣的注意已转移到别的方向,盯着路边的草丛警戒:“这里怎么突然出现这么多毒虫?”

赵霁未见其形,先听到的声响,只见草丛似波涛起伏,一浪接着一浪,定睛细看,不计其数的爬虫正在里面疾速穿行,都是蜈蚣、蝎子、蜘蛛之类的毒物,体型远较平常看到的硕大,一个个鳞甲斑斓,形状狰狞,沿途喷射五颜六色的毒雾,吓得其余虫蚁仓惶逃窜,枝头的鸟儿也尖叫着飞散了。

四人都不曾见过这等奇景,被惊愕钉住了双腿,唐辛夷忽然指着东面的树林说:“那边飘来一股香味,你们闻到了吗?”

赵霁用力嗅了嗅,只闻到毒虫释放的腥臭,却听商荣苗素同声应和:“是有股香味,香得好生奇怪。”

苗素说:“草丛里的毒物和这只捕鸟蛛大概是被这异香引来的,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她自来胆壮,商荣也是无所畏惧,立马结伴追踪毒虫去了。

赵霁不愿放他俩独处,拉住唐辛夷追赶,唐辛夷怯懦劝说:“小霁,我想起来了,听说诸天教有种名叫‘万紫千红’的独门香药,专门用来诱捕毒物,八成就是这种香,我们现在冒冒失失靠近,实在太危险了。”

赵霁大惊:“你怎不早说?商荣和苗素已经过去了,得赶快追他们回来!”

有挖心贼和飞头煞这两桩命案做依据,他对诸天教印象极恶,以为这时躲在树林里点香的也是个奇形怪状的恶人,看到虬卷的树根,阴幽的树影,便错当成对方的身影,先前喝下的热茶尽数化作冷汗,濡湿了前胸后背。

走到林子深处,毒物的腥臭攒头攒脑,赵霁捂住口鼻几欲呕吐,小声抱怨:“好臭,恶心死了。”

唐辛夷鼻腔里充盈的却是“万紫千红”的馥郁浓香,奇怪他的嗅觉为何跟自己两样,再往前深入几步,就在密林中发现目标。

他急忙伸手拦住赵霁,朝他做个嘘声,赵霁跟随他躲在树干后张望。五六丈外生长着一株四五人合抱不交的大榕树,巨伞状的枝干遮天蔽日,愤怒的金轮竭尽全力也射不穿它重重叠叠的苍翠铠甲,只能在树冠边缘插上几束劳而无功的箭镞。

蛛网般盘曲错结的粗壮树根上果然端坐一位苗衣青年,他身着黑锻长袍,散发披肩,与黑衣混然一色,头颈和双手的皮肤皓洁如玉,一黑一白,反差鲜明。

赵霁视线聚焦在他脸上,情不自禁咋舌瞪眼,这男子容光明艳,秀色夺人,神情间蕴着几分清冷,显得冰魂雪魄凛然难犯,比做鲜花,鲜花英气不足,比做美玉,美玉稍逊颜色,就是让嫦娥素女做出他这副情态,恐怕也有东施效颦之嫌。

身旁唐辛夷也被对方举世无双的美貌惊撼,心想他这模样塑成雕像就是座花神娘娘,任是什么人到了他跟前都会自惭形秽。

但这美人身侧却赫然罗列着诡怖的情景,离他几步之遥的空地上放着一口冬瓜大小的黑陶罐,那些毒虫正源源不断爬进爬出,罐口处毒雾喷吐,好似点燃的烟花,颜色变幻不定,周围光线在雾气映衬下忽红忽绿,陶罐上方的榕树枝叶被毒气熏染得迅速枯萎,不一会儿就将那日月都照射不透的绿障腐蚀出一个大洞,阳光泼盆灌落,照到陶罐时毒雾便渐渐消退,那些毒虫也跟着慢慢散去了。

等毒雾散尽,青年起身封住陶罐,他的头发足有三尺长,乌黑油亮,比最上等的黑色锦缎还要华美,也更衬托出他高贵庄重的气度,以这幽寂的森林和那口骇人的陶罐为背景,看上去亦仙亦魔,扑朔迷离。

赵霁觉得此人身上没有普通苗人的蛮夷气息,定是苗疆的贵族,在诸天教里的地位也想必不低。唐辛夷是武林大家的子弟,见识远胜于他,已经猜出那人的身份,惊艳立时被惊恐夷为平地,扯住赵霁袖子,想带他逃跑。

忽听那青年冷笑道:“藏了那么久,不累吗?出来吧。”

清冽的嗓音犹如寒潮逼退暑气,唐辛夷和赵霁不约而同颤抖,误以为这命令是针对他们的。却见左前方的矮树丛沙沙作动,先后钻出两个人,是商荣和苗素。

“你们竟敢躲在一旁偷看我采药,好大的胆子。”

青年语气和缓,还隐隐含着笑意,让人难辨喜怒。

商荣戒慎地握紧剑柄,短暂犹豫后问道:“敢问尊驾可是诸天教的蓝教主?”

赵霁闻言诧然,诸天教掌教蓝奉蝶在西南一带声威赫赫,不光教徒顶礼膜拜,苗疆各族也对其推崇备至,自己在益州时也常常听人提到他那些堪比怪力乱神的离奇事迹,认为这位掌管天下第一蛊毒教长达十年,威伏诸夷震慑武林的强人定然生得三头六臂,貌若金刚,怎么也没想到本人竟如此年轻俊美。

蓝奉蝶听了商荣问询,莞尔道:“你认得我?”

商荣说:“我听家师提到过你。”

“你师父是谁?”

“玄真派掌门陈抟。”

“哦,原来是陈道士的徒弟。”

这番对话似乎开启了某种机关,蓝奉蝶的笑意明显了,如冰泉解冻,沁人心脾,苗素本就死死盯住他观察,被他这勾魂夺魄的一笑所惊,失神之际,蓝奉蝶疾雷迅电地伸出右手,手臂突然化作一条柔软的白练飞向商荣,缠住他的脖子。

商荣觉得颈间刺痛,像被什么咬了一口,那白练转眼缩回去,仔细一看,是一条与蓝奉蝶肌肤同色的白蛇,绿眼如碧,脑似烙铁,正盘绕在主人的手腕上,呲呲地吐着鲜红的信子。

“荣哥哥,你被蛇咬了!”

苗素的目光正凝聚在商荣脖子上,他白皙的颈窝处排列着两个小孔,流淌出丝线状的黑血。

她知道被毒蛇咬伤后必须立刻按紧伤口周围的血脉,以防毒液流窜,赶紧上前救护,却听商荣朝她惊呼:“小心!”,而后颈间一凉,喉头针扎似的刺痛,也挨了一记蛇吻。

赵霁见蓝奉蝶连下毒手,热血涌向脑门,舍生忘死地冲了出去。唐辛夷来不及阻止,也奋不顾身地射出七枚金钱镖营救同伴,这七枚暗器毫无悬念地被蓝奉蝶的铁袖功扇跑,赵霁只看见一道黑影掠身而过,蓝奉蝶已扑到他身后,脑后传来唐辛夷的惊叫,他战栗回头,见好友正在这妖人手中挣扎。

蓝奉蝶卡住他的脖子,莞然发问:“你是唐门的人,是那两个孩子的朋友吗?”

唐辛夷怕得不敢答话,可惜对方已得出结论,那条白蛇在他眼前昂首,火线般的信子轻舔他的下巴,在他颈项上寻找攻击点。

“住手!”

赵霁放声嘶吼,身侧又刮过一道劲风,商荣仗剑奔向蓝奉蝶,全力劈斩他的左肩,白蛇雪刃同时幻化成光,展开生与死的角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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