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你一句来我一句去,我倒并不在乎,可是当主人要一个人独用正屋的时候,哈里顿也往往不得不躲到厨房去。一开头,她一看到他来,就离开了厨房,要不然,就是默默地帮我做家务,跟他一句话也不说,也一句话都不提起他。他呢,也总是绷紧着脸,不吭一声,那副架势真够瞧的。

尽管这样,没有多久,她的态度渐渐转变了,再也做不到眼里没有他这个人了。她议论起他来了,批评起他来了:愚蠢啊,懒惰啊;他过的这种日子他怎么能安心过得下去呢?他怎么能一整个晚上都坐在那儿,只管瞧着炉火,只管瞌睡呢?——她表示她想不明白。

“他就像条狗,不是吗?爱伦?”有一次她这么说,“还是他像一匹套车的马?他干他的活,吃他的饭,睡他的大觉,永远是这样!他的头脑一定是多么空洞、灰暗啊!——你从来没有做过梦吗,哈里顿?要是做过梦,你做了些什么梦呢?可是你是没法跟我说话的!”

说到这里,她直瞧着他,可是他既不开口,也不再望她一眼。

“也许他这会儿正在做梦呢,”她接着说道。“他扭动他的肩膀,就像是朱诺〔2〕在扭动她的肩膀呢。你去问他,爱伦。”

〔2〕“朱诺”是他们家的一条母狗,见本书第二章。

“要是你不多懂得些规矩,哈里顿先生要请东家打发你上楼去了,”我说道。

他不只是扭动他的肩膀,他还握紧了拳头呢,很想要试试它的威力似的。

“我明白了,为什么我在厨房的时候,哈里顿老是不开口,”又一次,她这样嚷道。“他是怕我笑他呀。爱伦,你看呢?有一次,他自己教他自己念书,因为我取笑了他,他就把书都烧了,从此不念书了,丢开了。他不是个傻瓜吗?”

“那你是不是淘气呢?”我问。“回答我吧。”

“也许我是吧,”她说下去道,“可是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蠢呀。——哈里顿,如果我给你一本书,你现在肯要吗?我来试一下吧。”

她把她正在阅读的一本书放在他的手上,却给他一下子扔开去了,他嘴里还咕噜着,如果她还纠缠个没完,他就要扭断她的脖子。

“好吧,我就把书放在这儿,”她说,“放在桌子的抽斗里;我要上床睡觉了。”

然后她悄悄地叫我看好,他碰不碰书,于是她走开了。

可是他不肯走近来拿书。第二天早晨我告诉了她,使她大为失望。我看出她心里是很难过的,因为他就是死抱住他的气苦和懒散不放。她的良心责备她不该把他吓退了,不想上进了。这事她做得太绝了。

多亏她的灵敏自会想方设法去弥补那心灵的创伤。在我熨衣服的时候,或是在干其他不便在客厅里做的固定的活儿时,她就带来一些有趣的书,朗读给我听。逢到哈里顿在场的时候,她往往念到紧要的关头就打住了,把摊开的书搁在那儿,走开了——她一次又一次地耍出这一招。

谁知他却顽固得像头驴子,偏不肯上她的钩;不但这样,逢到雨天,他还去跟约瑟夫搞在一起,学抽起烟来。他们两个,坐在火炉的两边,倒像是什么机器人;上了年纪的那一位说是幸亏他耳朵聋了,不用去听她那邪恶的嚼舌根了;年轻的那一位呢,神气十足地装得他才不想听她的呢。晚上天气好,他就出外打猎去。

卡瑟琳又打呵欠,又唉声叹气,缠住我快跟她说说话呀,可是我才开口,她又跑到院子或是花园中去了,她无计可施了,在失望中,放声哭了起来,嚷道,她活腻了——她这条命活着还有什么用呀!

希克厉先生变得越来越不喜欢跟人来往了,差不多不许哈里顿再闯进他的房间里来。在三月初头,这小伙子遭到了意外的事故,有几天不得不待在厨房里,成了那儿的一件附属品。他独个儿在小山上的时候,他的枪走了火,碎片伤了他的胳臂,鲜血流个不停,等到他终于回到家中,已出了不少血了。结果是,他被迫在炉火边静养,直到恢复为止。

有他在厨房里,卡瑟琳倒觉得挺对劲。不管怎么说吧,她因之更不喜欢她楼上的那间卧室了;她老是逼着我在楼下找活儿干,她好跟我作伴。

复活节到了,星期一那天,约瑟夫赶着几头牛到吉牟屯市场去了;下午我在厨房里忙着熨被单。哈里顿坐在壁炉的一角,像往常一样的阴沉,我的小女主人很无聊地消磨去一个小时:在玻璃窗上画图形,有时变换个花样,忽然闷声闷气地哼起歌来,有时又轻轻地叫喊了那么一两声,有时又朝她那个表哥的方向投送去烦恼和不耐烦的眼光——他呢,一个劲地抽他的烟,只顾望着炉栅子。

我跟她说,她把我的光线全挡住了,真叫我受不了;给我这么一说,她就挪到壁炉边去了。我也没大理会她在干些什么,可是不一会,我听得她开口说话了:——

“我发觉,哈里顿,原来我要——我很乐意——我现在很喜欢你做我的表哥了,要是你对我不是变得这么任性,这么粗暴。”

哈里顿没答理她。

“哈里顿,哈里顿,哈里顿!你听见了吗?”她接着说。

“去你的吧!”他咆哮道,他硬到底,一点也不肯迁就。

“让我拿开那烟斗吧,”她说道,小心地把手伸过去,把烟斗从他的嘴里抽了出来。

他想把烟斗夺回来,谁知它已经折断了,而且掉在火里了。他咒骂了她一句,又抓来了另一只烟斗。

“停一下吧,”她嚷道;“你先得听我说句话,让这些烟雾在我眼前飘,我没法说话呀。”

“你给我见鬼去吧!”他凶狠地嚷道,“别理我!”

“不,”她不放松,“我偏不。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叫你跟我说话,而你又发誓不肯理解我的意思。我说过你笨,可我并没有什么用意呀。我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来吧,你应该心目中有我这个人呀,哈里顿。你是我的表哥,你也得承认我呀。”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还有你那臭架子,还有你那套学嘴学舌的鬼花招!”他回答道。“我宁可下地狱去——肉体,灵魂都下去,也不愿在眼角里再看你一眼!给我滚远些吧,滚,马上就滚!”

卡瑟琳皱紧了眉头,退回到靠窗的座位上,咬着她的嘴唇,还硬是要哼歌儿,怪腔怪调的,想不让人知道,她是越来越忍不住要哭一场呀。

“你应该跟你的表妹言归于好,哈里顿先生,”我插嘴说,“既然她已经后悔了,不该冒犯你。言归于好会给你带来很多好处;你让她跟你作个伴,会使你变成另一个人。”

“跟她作个伴!”他嚷道。“这行吗?——她恨我,她认为我还不配给她擦皮鞋呢!不!就算让我当上国王,我也再不愿为了讨她的好而受到取笑了。”

“不是我恨你,是你恨我呀!”卡茜哭着说,再也不掩饰她心头的苦恼了。“你恨我,不比希克厉先生差——恨得还厉害些呢。”

“你是个该死的撒谎者,”哈里顿开口说。“照你这么说,那么我干吗要惹他生气呢?一百次都有了——都是为了向着你!还有,你取笑我,你看不起我,那时候我——你只管叫我倒楣吧,我要到那边去了,我要说:是你把我从厨房里赶出来的!”

“我并不知道你向着我呀,”她回答道,一边擦干了眼睛,“那时我难过极了,对每一个人都一肚子气;可是我现在向你道歉,请求你宽恕我。你再要我怎么样呢?”

她回到了壁炉边,很坦率地把她的手伸过去。他呢,一张脸阴沉沉的,怒气冲天,就像带雷电的乌云,两个拳头死命地握得紧紧的,两只眼睛只管盯住着地面。

卡瑟琳凭着她的天性,看出了这其实是顽固的倔强,并不是真的讨厌她,才叫他这样难于讨好;因此,她犹豫不决了一会儿之后,就凑下来,在他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这小淘气还道我没有看见她,抽回身子,回到了她原来窗前的座位上,真是文文静静。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于是她脸红了,悄悄地说:

“嗳,叫我怎么办呢,爱伦?他不肯握手,他也不肯瞧我;我总得用什么法子向他表示我喜欢他——我愿意和他交朋友呀。”

这一吻是不是叫哈里顿看到了她的真心,我说不准。有那么几分钟,他小心不让人家看到他的脸,等到他把脸儿抬起来时,他心慌意乱,不知道把自己的目光往哪儿瞧才好。

卡瑟琳一心一意地把一本漂亮的书用一张白纸整整齐齐地包起来,再用一条缎带扎起来,于是写上了“哈里顿·欧肖收”,她要我担任她的特使,把这份礼物递交给指定的接受者。

“告诉他,要是他接受了,我就来教他好好地念,”她说道;“如果他拒绝了,我就上楼去,从此再也不找他麻烦了。”

我把书送过去,我传达了口讯;我的委托人这当儿焦急地注视着我。哈里顿偏不肯张开他的手指,我就把书搁在他的膝头上。他也并没把书啪地摔掉。我又回去干我的活。

卡瑟琳把头和手臂都偎依在桌子上,后来她果然听到了那轻轻的拆开包书纸的窸窣声;于是她蹑着步子走了过去,悄悄地在她的表哥身旁坐了下来。他直哆嗦,脸儿涨得通红;他的粗鲁,他的凶狠、刚强,这时候都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最初,他都鼓不起勇气来开一声口,来回答她那询问的目光和她那柔声柔气的求情:

“你说你宽恕了我吧,哈里顿,说吧。你只要说短短一句话,就会让我高兴起来。”

他咕噜了不知一句什么话,没人能听得清楚。

“那么你愿意跟我做朋友了?”卡瑟琳又探问了一句。

“不,你会因为我而以后一辈子都天天感到羞耻的,”他回答道,“你越了解我,就越觉得可耻;这个我受不了。”

“那么你不愿跟我做朋友吗?”她问道,笑了一笑,甜得像蜜,又向他挨近些。

以下再谈些什么,我就听不清了;不过我再回头一看,只见两张容光焕发的脸儿凑下来,在读那已被接受了的书本呢;毫无疑问,双方已经签订了和约,两个冤家对头从此以后成为亲善的盟邦了。

他们俩阅读的那本书里,多的是一幅幅考究的插图,他们看得可出神啦,他们挨在一起坐,舒服极啦,直到约瑟夫赶集回来,这两个人没有挪动过一下。

可怜这个老家伙,一眼看到卡瑟琳竟跟哈里顿·欧肖坐在一条长椅上,还把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不由得大惊失色。他简直搞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那个宠儿竟然会容忍她去挨近他!这当头一棒对他是太沉重了,那天晚上,他对于这回事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一肚子气愤只能借一串长长的叹气声发泄出来,当时他正一本正经地在桌子上打开了他那部大《圣经》,又从他的袖珍本子里拿出了白天交易所得的肮脏的钞票,都摊放在《圣经》上。最后,他终于把哈里顿从他的椅子上叫过来。

“把这些给东家送去,孩子,”他说道,“就待在那儿。我要上楼到我自己屋里去。这屋子我们是待不下去了,太不像话啦。我们还是趁早走吧,另找个安顿的地方吧。”

“来吧,卡瑟琳,”我说道,“我们也得‘趁早走’呢。我把衣服熨完了。你准备走了吗?”

“还不到八点钟呢,”她回答道,很不乐意地站起身来。“哈里顿,我把这本书放在壁炉架上,明天我再拿些书来。”

“管你留下些什么书,我都要拿到正屋去,”约瑟夫说,“要是再让你找到了,那才是奇迹呢——好,随你的便吧。”

卡茜当即声明,如果他胆敢动她的书,那么她也决不会对他的那些书留情的;她从哈里顿身边走过时笑了一笑;唱着歌儿上楼去了。我敢说,自从她踏进这家的门,心情从来没有这样轻快过——也许除了她最初来看林敦的那几次之外。

就这样,表兄妹俩一经和好,那亲密的关系就迅速地在发展着,虽然有时也不免遭到小小的挫折。并不是光凭愿望就能叫欧肖马上得到教养的,而我家小姐也并非哲学家,在涵养方面也并不是堪称典范;但是那两颗心都一齐向着一个目标——一个是爱着,只想学会尊重对方;另一个是爱着,只想能获得对方的尊重——他们俩都努力要最后达到一个目标。

你瞧,洛克乌先生,要赢得希克厉夫人的心是很容易的呀。不过现在我很高兴你并没有试一下。我所有的愿望中最高的愿望,就是看到这一对年轻人的结合。在他们举行婚礼的那一天,我谁也不羡慕了。那时候,在英国再找不出第二个像我那样快乐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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