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把要给她戴上的帽子推开了,又缩到了壁炉一角,不让我抓到她,我这才说了她几句。

“别这样,”那女仆说道,“别对那标致的妞儿太严厉,丁恩太太。是我们叫她停下来的。她本是一心想骑着马儿往前跑,只怕会让你担心。哈里顿说是愿意陪她走一遭,我想他是应该的。到山上去的路很不好走。”

两个大人谈话的时候,哈里顿干巴巴地站在一旁,双手插在口袋里,开一声口都不会,虽说看样子他并不喜欢我突然插进来。

“我还得等多久呀?”我说下去道,不去理会那女仆的劝解。“再过十分钟天就要黑了。小马呢,卡茜小姐?阿凤呢?你再不赶紧些,我要丢下你走啦;你请便吧。”

“小马在院子里,”她回答道,“阿凤关在那边,它被咬了——查理也是。我本来要把这回事全都告诉你的;可是你发那么大脾气,我才不讲给你听呢。”

我拿起她的帽子,走近几步,想再给她戴上;可是她看出来,这屋子里的人都护着她,就开始绕着屋子乱纵乱跳起来;我一追她,她更是像个小耗子似地在家具上面跑过,在家具下面钻过,在家具后面绕过,我去捉她反而显得十分好笑。

哈里顿笑了出来,那个女仆笑了出来,她也跟着他们一起笑,变得更没有礼貌了,真把我气得要命,最后我嚷道:

“好吧,卡茜小姐,要是让你知道了这是谁家的房子,那你就会巴不得快快离开这儿啦。”

“那是你父亲的房子,是吗?”她转过去问哈里顿道。

“不是,”他回答道,把眼睛低了下去,脸红起来,他在害臊呢。

他受不住她那两道朝着他仔细看的目光,虽说她那双眼睛生得活像他自己的那一双。

“那么房子是谁的呢?——是你东家的吗?”她问道。

他的脸涨得更红了,这一回却是怀着另一种情绪;他含糊不清地咒骂了一句,便转过身去了。

“他的东家是谁呢?”这讨人厌的姑娘接着问,是在向我请教。“他口口声声说‘咱们家的房子’,‘咱们家的人’。我还以为他是这家主人的儿子呢。他又从不称呼我一声‘小姐’——如果他是个仆人,他是应该这样称呼我的,是吗?”

哈里顿听了她这一番孩子气的话,脸发了黑,像是哪儿飘来了一堆要打雷的乌云。我悄悄地摇摇向我盘问的女孩子,最后,总算给她穿戴齐全,可以走了。

“喂,给我把马牵来吧,”她不知道自己正在跟表哥说话,却就像在吩咐她家马房里的一名小伙子似的。“你可以跟我一起去。我要看看小妖精猎人是在沼泽的哪儿出现的,还要听听你所说的‘仙人的故事’。可要快些!怎么啦?给我把马牵来,我说。”

“我给你家做当差?让我先看你他妈的下地狱去!”那个小伙子咆哮道。

“你要先看我什么来着〔1〕?”卡瑟琳大吃一惊地问道。

〔1〕卡瑟琳从来没有听到过“damned”(打入地狱的)这类话。英国上流社会不容许讲这类亵渎神明的话,在妇女面前更是如此;译文为了显示其粗野,加上“他妈的”三字。

“他妈的下地狱去,你这个目中无人的小妖婆!”他回答道。

“得啦,卡茜小姐!你瞧,你交上了一个多好的朋友啦!”我插嘴道。“对一位小姐,讲这样不干不净的话!求求你啦,别去跟他吵嘴吧。来吧,咱们自个儿去找敏妮,骑了马走吧。”

“可是,爱伦,”她嚷道,呆呆地睁大着眼睛,满脸吃惊的神气。“他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呢?我叫他做什么,难道他不该就做什么吗?你这个坏东西,我要告诉爸爸去,你说了些什么话。好,得啦!”

对于她的恫吓,哈里顿却似乎偏不在乎,这可把她气得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你去把马牵来,”她转过身去向那个女仆嚷道,“马上就把我的狗放出来!”

“说话轻些,”女仆回答道,“你跟人客气些,是不会损失什么的。虽说那位哈里顿先生并不是东家的儿子,他可是你的表兄弟啊;而我呢,又不是雇来伺候你的。”

“他,我的表兄弟!”卡茜嚷道,瞧不起地笑了出来。

“可不,当真是,”那个批评她的女仆说道。

“啊,爱伦!别让他们说这些话,”她心慌意乱起来,说道,“爸爸到伦敦接我的表兄弟去了。我的表兄弟是上等人的儿子。想想看,我的——”

她说不下去了,放声大哭起来,她一想到和这样一个乡下佬攀亲眷,可急坏了。

“别闹,别闹啦!”我轻轻说道,“谁家不是有七个八个表兄弟呀,而且形形色色的表兄弟都有,这有什么大不了,卡茜小姐;如果他们人品不好,叫人讨厌,那就不理睬他们就是了。”

“他不是——他不是我的表哥,爱伦!”她说下去道,一想到有这回事,又悲从中来,就投进了我的怀抱,想躲掉那个想法。

我非常恼火,因为她和那个女仆都把不该说的事捅了出来。林敦就要回来,卡茜一说,这消息肯定会报告给希克厉先生;同时也不用说,等林敦先生回来之后,卡瑟琳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盘问她爸爸,那个女仆说她有一个粗野的亲戚,这是怎么一回事。

哈里顿被卡茜当作仆人看待,本来很有反感,这会儿却不大计较了,倒是看她这样伤心,可怜她起来,就去把小马从后面牵到了门前,为了表示和好,他从狗窠里拿出一只弯腿的幼小的猎狗,塞进她手里,叫她别哭,他其实并没有什么跟她过不去。她停止了哭泣,用又是敬畏又是恐慌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于是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看到她跟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竟是这样合不来,我简直忍不住要笑了。这小伙子其实体格壮健,身材匀称,魁梧,容貌也端正;只是穿了这么一身衣裳,只配每天干庄稼活儿,在原野里游荡,追赶兔子什么的。可是我看他的相貌,觉得他的心地要比他父亲好得多。好苗子湮没在荒野的乱草堆里了;茂盛的野草长得比无人照看的树苗还高。不过尽管这样,你可以看得出,这儿的一块土壤是肥沃的,只要换一种情况,在良好的条件下,是可以结出丰硕的成果的。

我相信,希克厉先生倒并没在肉体上怎么虐待过他。说来还亏得这孩子有一股狠劲儿,决不会招惹人家来欺侮他。在希克厉的心目中,这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谁还高兴去碰他、折磨他呢。看来不怀好心的希克厉一心一意要叫他沦为一头畜生。从来不曾教过他读书、写字,从来不曾斥责过他的各种各样的坏习惯,只要不妨碍他的养主就行,从来不曾引领他往正路上跨出一步,也从来不曾教给他一条道德训诫,好抵挡那“邪恶”的腐蚀。

我还听到一些情况,看来孩子的变坏,约瑟夫也出过不少力呢。这老家伙出于他那心地狭隘的偏爱,对孩子从小就宠他、捧他,因为他是一支古老的家族的家长。过去,卡瑟琳·欧肖和希克厉还是在小时候,约瑟夫一向总是在东家跟前说他们的坏话,把他们说成“了不得地坏”,叫东家失去了耐性,只得借喝酒来解脱烦恼;现在呢,他又把哈里顿所犯的种种错误的责任完全放在那个霸占欧肖家产业的人的头上。

这孩子咒天骂地,他不去纠正他;孩子的行为不管叫人多么生气,他也很看得入眼。很显然,眼看着孩子坏到了不能再坏的地步,约瑟夫感到心满意足。他承认,这孩子是毁了,他的灵魂是没救了,可是他又想到,这笔账都该算在希克厉头上。哈里顿需要有血气,那就得靠他来指点了;这么一想,他就得到极大的安慰了。

约瑟夫不断给这孩子灌输了对于自己的姓氏、家世的那种自豪感。他恨不得挑拨这孩子去憎恨山庄的目前的主人,可惜他还没有这胆量;他对于新东家害怕得要命,已近于迷信了,就是心里对他有怨气,也只敢低低地诅咒一两声,背着人绕着弯子地骂几句罢了。

那些日子里,呼啸山庄的日常生活是怎么一个格局,我可不能说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讲的这些都是听说的,亲眼看到的却很少。村子里的人都口口声声说,希克厉先生很“小气”,对于他的佃户们,是一个没有情面、很难对付的地主;不过宅子里边,添了一个女仆照料家务,倒恢复了从前那种舒舒服服的情景,当年亨德莱当家的时候那种闹得鸡犬不宁的景象一去不返了。这位东家终年板着脸,从不跟人来往——不管好人也罢、坏人也罢,他都不来往;直到现在,他还是这样。

我把话扯开去了。卡茜小姐拒绝了对方的求和,不要那条小猎狗,讨回了自己的狗:查理和阿凤。它们垂头丧气、一瘸一拐地来了。我们就出发回家,一个个都是没精打采的。

我怎么问也不能从我那小姐嘴里盘问出这一天她是怎么过来的,我只能猜想,她这次出游,目标是潘尼屯山岩,她一路平安地来到了农场的栅栏门边,这时,忽然哈里顿出现了,身后还跟着几头大狗,他的跟班就向她的随从扑了过去。在两方面的领队各自把队伍拉开之前,已经狠狠地打了一架。就这样,他俩算是认识了。

卡瑟琳告诉了哈里顿她是谁,她要到哪儿去,请他给她指一指路,后来她又哄他陪她一起去。他呢,把仙人洞的神秘,以及其他二十处奇奇怪怪的地方的神秘都在她眼前揭开了。

可是我已经失去她的欢心,她才不肯把她看到的种种有趣的景象向我描述一番呢。不过从一鳞半爪中我可以推想得出,她那个向导一直是个讨她喜欢的人物,直到她把他当作仆人呼唤着,这可伤了他的感情;而希克厉的女管家又伤了她的感情,因为把他说成是她的表兄。

接着,他扔给她的那些语言刺痛了她的心——在田庄,谁不是叫她“宝贝”啊,“心肝儿”啊,也有叫她“女王”,叫她“天使”的;今天,却遭到一个陌生人的侮辱,这还能受得了吗!她怎么也不能理解这回事。

我费了好大口舌,她才算答应不告到她爸爸那儿去。我开导说,她爸爸对山庄那边的一家是多么反感,要是他得知了她已去过那里,他心里将会多么难过。不过我再三强调的还是这样一个情况:如果她把这回事泄露了,让她爸爸知道,我没有把他的告诫时刻放在心上,他也许会生那么大的气,把我打发走了;卡茜可无论如何舍不得我走。她为了我的缘故,保证不说出去,而这点她是做到了的。

她到底是一个招人疼爱的小姑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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