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敦小姐只管在林苑里、花园里痴痴呆呆地转来转去,从不开一声口,几乎老是含着泪珠。她的哥哥呢,关紧了房门,独个儿躲在书堆里,可又从不曾打开过一本书——我猜想他脑海中只是焦灼不安、翻来覆去地出现一个模模糊糊的期望:卡瑟琳会痛悔前非,自动来到他跟前认错认罪,恳求言归于好。而她呢,粒米不进,绝食到底,也许一心以为埃德加一日三餐,每次看到她的空座位,他就咽不下饭了,只因为面子上下不去,所以才没有奔上楼来、扑倒在她的脚下。

我呢,料理着日常家务,认定画眉田庄的宅子里,只有一个清醒的头脑,而那个头脑是长在我的身上。我并不曾枉费心力去安慰小姐,或是去规劝那家的主妇;便是对于东家的一声声叹息,我也不大理会;他听不到他太太的声音,巴不得能听见有人提起她的名字。我打定主意让他们自个儿把事情转过弯来,虽然那过程是缓慢得叫人心焦。后来我终于高兴地看到现出一线曙光来了——当初我是那样想的。

到了第三天,林敦太太拔开了门栓,原来她把壶里、瓶子里的水都喝完了,她要我把水添满,还要一盆子粥,因为她认为她是快要死了。这番话,我认为其实是说给埃德加听的。我才不相信有这一回事儿呢,所以我只是把它放在自己的肚子里。我给她端来了热茶和干烤面包。

她一大口一大口地吃着、喝着,吃好之后,重又倒在枕头上,握紧着拳头,嘴里呻·吟起来。

“哎哟,让我早些死吧,”她嚷道,“有哪一个把我放在心尖儿上呀。我倒不如不吃东西的好。”

过了好大半天,我又听得她咕噜着:“不行,我不死——他才高兴呢——他根本就不爱我——他很快就会把我忘了的!”

“你还要什么吗,太太?”我问道,依旧保持着外表的冷静,尽管她那张脸白得怕人,她的举止邪火气得厉害。

“那个没心肝的东西在干什么?”她问道,伸手把密密的纠结的鬈发从她那憔悴的脸上撩开来。“他可是得了昏睡病,还是他死了?”

“都不曾,”我回她道,“如果你说的是林敦先生。依我看,他还是好好儿的,虽说他逗留在书房里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些。现在又没哪个来跟他作伴,他一股劲儿地躲到了书本堆里啦。”

要是让我知道了她究竟是怎么个情况,我就不会说这些话了,可是我就是摆不开这么一个想法:她这病一半是装出来的。

“在书本堆里!”她嚷道,像受了极大打击似的。“而我快要死了——我就在坟墓的边缘!我的老天哪!他知道不知道我变成什么样儿了?”

对面墙上挂着一面镜子,她瞪眼望着自己的人影儿,这么接着说下去。

“那个人就是卡瑟琳·林敦吗?说不定他还道我是在撒娇——在闹着好玩呢。难道你不能说给他听:这可不是儿戏,是性命出入的事儿吗?纳莉,只要不是太晚了,让我知道他心里在怎么想,我就马上能决定两桩事情中要做哪一桩——或者立刻绝食——其实这也算不得是惩罚,除非他还有一颗良心;要不就恢复健康,离开这里乡间。现在,你说到他的可是真情实话?留神些儿哪。他对于我的生命可真的完全不当作一回事儿吗?”

“嗳,太太,”我回答道,“东家不晓得你会气疯了呀;自然,他更不曾担心你会叫自己饿死的。”

“你认为不会的吗?难道你不能跟他说我横了心了吗?”她回答道。“去劝他!只算是你自个儿说的话;告诉他,你认定我已横了心了!”

“不,你忘记了,林敦太太,”我提醒她道,“今天晚上,你吃过一些东西了,胃口很好呢,明天早晨你就会晓得,有东西吃下去到底是好的。”

“只要我拿得准能叫他活不成,”她打断我的话道,“那我就马上自杀!这接连三个夜晚好苦哪,我不曾合一合眼皮过——哎哟,我是在熬受苦刑哪!我是给鬼怪缠住了哪,纳莉!可是现在我有些觉得你并不疼我。

“多么奇怪啊!我本来以为,尽管每个人你看不得我,我看不得你,彼此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却谁都没法不爱我。谁知不消几个钟头,他们全都变成冤家啦,这个我没有疑问——我说的是这一家人。你临死的当儿,包围在那几张冷冰冰的脸儿中间,够多么凄凉啊!伊莎蓓拉吓坏了,恶心死了,生怕再踏进这间屋子了——看着卡瑟琳回老家去,好不怕煞人!埃德加呢,一本正经地守候在旁边,等事情一完,就谢天谢地,从此他家里又天下太平了,于是他又好回到他那书堆里去啦。我临终的当儿,他倒捧着书本儿,请教凡是有点心肝的人,这是干什么呀?”

她怎么也受不了我塞到她头脑的一个印象:林敦先生的听天由命的哲学家的风度。她在床上打着滚,本来是神志不清的高烧,现在变为癫狂了。她用牙齿撕扯她的枕头,接着又浑身滚烫地撑了起来,要我去把窗子打开。

这时候正当寒冬,呼呼的东北风刮得好猛,我不肯开窗。

一个接一个表情在她脸上掠过,她的心境一阵阵在变换,不由得叫我大吃一惊,叫我想起了她上次那一场大病,大夫曾嘱咐过,不能跟她顶撞。一分钟以前,她还是大吵大闹的,现在支撑起一只胳膊,也不再理会我没有听从她的话,却像小孩子一般,从她刚才扯碎的枕头的裂缝里,拉出羽毛来,觉得十分好玩似的。她把一片片羽毛按照不同的品种,排列在被单上。她的神思早已给牵引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是火鸡的鸡毛,”她自个儿咕噜着,“这是野鸭的,这又是鸽子的。啊,原来他们把鸽子的绒毛放进枕头里啦——怪不得我死不了!〔1〕我可得记住,等我躺下去的时候,要把这根毛扔到地板上。这里还有一片赤松鸡的鸡毛呢;还有这一片——就是有一千片羽毛,我也会把它认出来——这是田凫的羽毛呀。多漂亮的鸟儿,在原野中间,只管在我们头上盘旋。它要回到窠里去;云脚已经压到山头上,它预感到雨要来了。这片羽毛是从荒原上拾来的,并没有谁打鸟儿。我们在冬天看到过它的窠巢,里面全剩了些小骨骼。希克厉在鸟窠上装了一个捕鸟笼,那老鸟儿就不敢飞进来了。我叫他答应,从此再也不打田凫,后来他果然没有打过。瞧,这里还有呢!他可曾打死了我的田凫吗,纳莉?这些羽毛是不是红的?其中有没有红的?让我瞧瞧。”

〔1〕英国习俗,病人垂死,在他身下放一袋鸽子羽毛,他的灵魂就不会离开躯体;等亲人赶到,见了最后一面,然后拿去羽毛,让他安然死去。

“丢下你那孩子气的玩意儿吧!”我不理会她的话,把那枕头拖开,翻过个儿,把破洞顶着褥子,因为她正一大把一大把地把羽毛往外掏。“躺下去,闭上眼睛吧;你在讲胡话啦。看这儿弄成一团糟!绒毛满房间在飞,像飘雪花儿啦。”

我转来转去,这儿那儿的捡羽毛。

“纳莉,我只见你,”她像讲梦话般的说下去道,“变做了一个老婆子。你的头发也花白了,背也弯曲了。这张床本是潘尼屯山岩〔2〕山脚下面的妖精洞,你其实是在采集妖精用的石箭头,好伤害我们的小牝牛,只因为有我在跟前,才装作是在捡羊毛呀。再过五十年,你就会变成这个光景啦。我知道现在你还不是这样子。我并没在讲胡话;你弄错啦;要不然,我会当真把你看成是那个干瘪的老妖婆,我会当真以为我是在潘尼屯山岩山脚下啦。我心里还很明白,这会儿是在夜里,台上有两支蜡烛,照得那黑壁橱像乌玉一般发亮。”

〔2〕潘尼屯山岩,应是在呼啸山庄附近。参阅第八章:“约瑟夫正在潘尼屯山岩的那一边运石灰呢”。

“黑壁橱?在哪儿呀?”我问道。“你这是在说梦话哪!”

“壁橱靠着墙壁,在原来的老地方,”她回答道。“可不,真有点儿怪——我看见里面有一张脸儿!”

“屋子里哪来的壁橱,也从来没有过壁橱呀,”我说道,又重新坐了下来,把床帐钩起来,好仔细看住她。

“你看见了那张脸儿吗?”她问道,急巴巴地望着那面镜子。

不管我怎么说,也没法叫她明白,那就是她自己的脸儿;我只得站起来,用一块围巾把镜子遮住了。

“那张脸儿还是在背后!”她焦急地说道。“它而且在动呢。它是谁呀?我希望等你一走开,它不要出来才好!哎哟!纳莉,这房里闹鬼啦!我害怕一个人在这儿!”

我把她的手拿在我手里,叫她镇静些儿,因为她全身一阵一阵的在打战,还老是睁大着眼睛,直望着那镜子。

“镜子里没有人呀!”我再三地说。“那就是你本人呀,林敦太太。方才你不是还明白的吗?”

“是我本人!”她喘着气说,“听,钟在敲,十二下!那么这是真的了;好不可怕啊!”

她的手指一把抓住衣服,拉起来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我想溜到门外去叫她的丈夫来;可是给一声尖叫喊回来了——镜框上的围巾掉下来了。

“嗳,怎么一回事儿呀?”我嚷道。“现在,哪一个是胆小鬼呀?醒来吧!那是镜子——照人的镜子,林敦太太;所以你看见里边有你;还有我,就在你身边。”

她又哆嗦、又惊惶,紧紧拉着我;总算她脸上恐惧的神色渐渐消失了。两腮上本来只见一片死白,现在因为羞惭,涨得通红。

“哎哟,我的妈!我还道我是在老家呢,”她叹息道。“我还道我是在呼啸山庄,正躺在我自己的房中呢。我的身子虚弱极了,神志不清楚了,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叫了起来。你不要说什么,只是陪着我。我不敢睡觉。我做的尽是噩梦。”

“好好睡一觉,会使你精神好起来的,太太,”我回答道;“我希望你这一次吃了苦头之后,下次再也不想饿肚子了。”

“啊,我但愿我正躺在老家的自己的床上!”她苦恼地说下去,只管扭自己的双手。“但愿这呼呼的风是从格子窗边的枞树林里刮来的!让我在风里感受一会儿吧,这是直接从原野里刮来的风啊——让我在风里透一口气吧!”

为了好让她安静下来,我把窗子打开一些儿,才只几秒钟工夫,一阵冷风已经冲了进来。我关上了窗,回到原来守护她的地方。

现在,只见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泪流满面。她身子虚弱极了,她的精神完全垮了。咱们的火性子的卡瑟琳并不比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娃娃来得强些儿。

“我已经把自己关在这儿几天了?”她又抖擞起精神来问道。

“那是星期一晚上的事,”我回她道,“现在呢,是星期四晚上,或者不如说,是星期五早晨了。”

“什么!还是这一个星期?”她嚷道。“只不过短短几天吗?”

“什么都不吃,只靠喝冷水和发坏脾气过日子,日子也过得够长啦。”

“好吧,我只觉得仿佛挨过好长一串日子了,”她怀疑地咕噜着。“应该不止这么几天吧。我记得在他们吵翻之后,我是在客厅里,埃德加还狠心地用话来刺我,我不顾死活地奔到这间屋子里来。我才闩上门,只觉得眼前一阵昏黑,我就跌倒在地板上了。我可没法跟埃德加说个明白,假使他只管缠住我不放,我准知道我的旧病要发作了,或者要乱蹦乱跳地发狂了!我的舌头已经不听话了,脑子转不过来了,恐怕他想都没有想到吧——我受那么大痛苦。我差不多连逃避他、躲开他声音的意志力都没有了。等我苏醒过来,又能够看见、听见的时候,天已经发白了。纳莉,让我告诉你,那时候我怎么想,有什么样一个念头只是翻来覆去地在我脑海里打转,直到后来我害怕自己快要发疯啦。

“我躺在那儿,头靠着那个台脚,眼睛迷迷糊糊地辨认出那灰蒙蒙的一方块窗子,我仿佛觉得我正睡在老家那张关上了的橡木柜的床上。我那颗压着沉沉忧伤的心儿还是在痛着,可是刚苏醒,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为的什么。我沉思着,苦苦追想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不奇怪,我过去整整七年的生活变成了一片空白!在我的脑子里连一点儿影子都想不起来。我还是一个小女孩,我的爸爸才落葬;我的苦恼都是为了亨德莱再也不许希克厉跟我待在一块儿。

我给独个儿扔在那儿,——这还是第一次呢;哭了一夜之后,我迷懵地睡着了,又从凄凉的瞌睡中惊醒过来,我伸手想去推开那床前的嵌板,谁知碰到了一张桌面!我的手顺着桌毯掠过去,于是回忆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新近的创痛就失没在那一股绝望的洪流里了。

“我说不出来,为什么我只觉得那样无边无际的苦恼。这一定是一时的精神错乱,因为并没有什么原因呀。可是,假如你这么设想,在十二岁那年,我给人硬是拖了走,撇下了山庄,断绝了我童年时代所有的联系,尤其是我那时候的一切的一切——希克厉,而一下子忽然变做了林敦太太、画眉田庄的主妇、一个陌生人的妻子,从此我就成了我当初小天地里的流亡者、门外汉——那么你也许可以隐约想见我在里面颠扑、打滚的那个深渊了!

“你只管摇你的头吧,纳莉,你也出了一份力,把我连根拔出来!你应该去跟埃德加说——可不,你应该去跟他说——千万叫他别来跟我缠!哎哟,我像在火里烧呀!我但愿我是在户外,我但愿我又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又泼辣,又顶得住,又无拘无束,心灵受了创伤还只顾发笑,而不是发疯!为什么我变得这么厉害呀?为什么经不起几句话,我的血液就往上直冲、一发不可收拾呀?我准知道只要让我重又回到那边长满石楠的小山头上,那我就会恢复我本来的样子。再把窗子打得开开的,把开着的窗子钩上了!快呀!你为什么不动呀?”

“因为我不愿眼看你冻死,”我回答道。

“你的意思是不愿给我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她气呼呼地说道。“不过我还不曾到奄奄一息的地步;我自个儿来开窗。”

我还没来得及拦住她,她早已从床上滑落下来,在屋子里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把窗子一下子推开,还把身子探出去,也不顾那凛冽的寒风像利刀般刺在她的肩膀上。

我求她也没用,后来只好动手想把她拖回去。谁想到她在精神错乱中迸发出来的那一股劲儿比我的气力大得多——从她以后一连串的胡话和行动看来,我相信她是精神错乱了。

天上没有月亮,地面上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黑暗里。远远近近,没有哪家窗子里透露出一点灯火来——这会儿人们早已熄灯入睡了;至于呼啸山庄的灯光就根本望不见,可是她却口口声声说是给她望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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