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

久野进来了。

久野照旧戴着贝雷帽,黑衬衫,不打领带。久野眯缝着眼瞧瞧田代。

“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还好。”

田代让久野坐到自己旁边。

“听说你去了信州,是吗?”久野问田代。

“久野先生,好久没见了”老板娘向久野寒暄道。

“呵!您好!”久野向老板娘和颜悦色地一笑。“是的,我好久没来了,刚才差一点把路径忘了。老板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瞧你,还是那么会说话。”老板娘站起身来,朝柜台走去,替久野去要酒。

久野问道:“你去信州还是为了那件事?”

“唔,差不多。”

“您真热心哪!怎么样?有眉目了吗?”

“根本没门儿。你那么热心追踪‘爱尔姆’的老板娘,好象也走进了迷宫。我上信州也是白白跑了一趟。”田代扫兴地说。

“是啊!这世界太复杂了。”久野故作姿态地说。田代见他如此模样,心想,此人已完全不插手“爱尔姆”老板娘事件,专心致志地搞工作了。

“看来,您很忙啊!”田代瞧了瞧他红光满面的脸。

“不知怎么搞的,最近乱七八精的事儿一大堆,忙得晕头转向。我看您还是适可而止,回来搞工作吧!”久野向他提出了忠告。实际上,自从这一案件发生后,田代的工作耽误很多了,田代也想到,看来,这样一件复杂的案件,自己是个外行,恐怕难以解决。

然而,他之所以走到这一步,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她——“雾中女”的存在。可是,这些话他不能对任何人挑明。

“话分两头,我还要到一个奇妙的地方去。”久野突然说道。

“奇妙的地方?什么地方?”正好老板娘回到座席上,抓住久野的话问道。

“解剖尸体的地方。”久野答道。

“哟——”老板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解剖尸体的地方?”

“是的,警视厅属下有一所监察医院。在那儿专门解剖被杀的人或自杀的人,究明死因。”

“你干吗去这么可怕的地方?”

“是工作任务呗,没有法子,当摄影记者的,只要受人委托,哪儿也得去,火灾现场,杀人现场,交通事故现场,一有了事就飞奔而去。”

“这买卖才造孽哩?”老板娘说,“叫我到那种解剖尸体的地方去,我一看就会厥倒的。久野先生,你的胆子大得很啊!”

“当摄影记者,没有这点胆子是干不了的。”

“谁叫你去的?”田代从旁插嘴道。

“是一家杂志的插页要用的,追求新奇呗,想出这么个新花样。”

“批准摄影这样的镜头可不容易哪!”

“不,费不了多少事就批准了。摄影时有个条件,不能拍摄躺在解剖台上的尸体,只能拍摄解剖中医生的上半身,至多有这样一点气氛罢了。”

“这样的话,你可以看到尸体的解剖了。”

“是的。不过我也是第一次,所以想看看。”

“瞧你的,看这种倒霉的东西你会恶心的。久野先生,您可别后悔啊!”老板娘说。

“后悔也没有办法。”久野饶有兴味地说。“听说五大三粗的警察一看到解剖尸体也有当场厥倒的。我下定决心去闯一闯,决不当场出洋相。”

听久野这么一说,田代心里也痒痒的,想一块儿去看看。

“久野,你带我一块儿去行吗?”

田代倒并不是好奇,他想看看尸体的解剖对于现在他正在追查的这一事件或许有用。

“田代先生,您更是莫明其妙了。久野先生为了工作没有办法,你可犯不着跟他一起去看那倒霉的玩艺儿。”

老板娘夸张地笑得合不拢嘴。

久野说,“假如你一块儿去,那比我一个人去更壮胆子,不过,你要是厥倒了,那我还得伺侯你哩!”久野愉快地笑道。

第二天,田代约好久野一起去山手线某车站附近的警视厅监察医务院。它的建筑物和普通医院相同,只是因为心情不同,所以感到有一种特珠的气氛。在明媚的阳光下,庭园里整修过的树木和花草,显得格外美丽,然而,不知怎的似乎闻到一股尸首的臭味。

一进门,久野朝传达室走去。

“请等一等!”出来接待是一位和普通医生一样穿着白大褂的医务员。

“请!”

他们被带到医务科长的办公室。科长戴着一副眼镜,是一位四十多岁胖乎乎的博士。

医务科长说:“我们的工作通过大众传播工具对外宣传,这件事情很好。不过,我们的工作性质特殊,对于被解剖的人,我们拒绝让别人拍照。虽说是尸体,但按照佛教的教义来说,人的尸体是受尊敬的神佛。您明白吗?”

“我明白。我们只需要一种气氛,请先生做着解剖的样子,我们拍一张照片,行不行?”

“那倒没有关系,总之,不能照尸体。”

“明白了,现在正在解剖吗?”

“应该是在解剖,我找一个人带你们去。”医务科长喊住一位年轻的医务员。“解剖室正在工作吗?”

“是的,正在工作。”

“那么,你带他们去吧!”

久野和田代跟在年轻的医务员身后走出了办公室,整个楼房都很暗,他们从一个狭窄的楼梯下楼去。建筑物的构造与普通医院毫无两样。

“请在皮鞋上面套上这鞋罩。”

田代和久野在医务员的指点下,套上了鞋罩。

解剖室的隔壁有一间休息室,人们走到那儿,立刻闻到一股异样的臭味,久野急忙用手帕捂住鼻子。

推开门,只见明媚的阳光从窗户中射进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中央的手术台。手术台上仰躺着一具赤身裸体的男尸,四五个穿着白大褂的医务员从前后左右围住尸体,他们象普通医生一样头戴手术帽,穿着手术衣,所不同的都没有戴口罩。

这里充满强烈难闻的气味,然而,担任解剖的医务员却若无其事地在“工作”。

带他们去的医务员跟其中的一位咬了咬耳朵。解剖医生回过头来瞧了久野和田代一眼,用下巴向他们打了个招呼。

解剖台上的尸体腹腔被割开了,露出了脏器。另一个医生在一旁象切生鱼片似地在拨弄什么。久野问他在干什么,他说在割肝脏。久野一听,脸孔“刷”地发白了。

这是神圣的科学工作,但对参观者来说则是难以接受的刺激。田代的胃口直觉得恶心。

久野也跟他一样浑身难受,但他没忘记自己的摄影工作。他抱着照相机给伏在手术台的医生拍了一张照,这医生正在给死者取出脑髓。久野只听得锯子,锤子的响声,一会儿尸体的头部象一只西瓜似地被打开了,头发乱七八糟地挂在脸部上。

从被打开的脑袋取出粉红色的脑髄,医务员象抱着一株卷心菜似地放到台秤上。

看到这儿,久野和田代拔腿便跑,再看下去,说不定会突然厥倒。

两人回到刚才来的走廊上,总算脱离了解剖室的空气,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脸色都刷刷白。

“真出乎想象之外。”久野说。“我胸口难受得直想吐。”田代也有同感,不赶紧出去呼吸新鲜空气,简直没法活了。

“辛苦了。”

走到走廊拐角处,胖乎乎的医务科长正站在那儿问他们:“怎么样?”

“简直不得了!”

医务科长见久野的嘴唇变了色,笑道:“刺激太大了吧!”

“是啊!实在……”久野搔搔头皮。

“你们难得来参观的,趁此机会再看看别的地方,怎么样?”医务科长说。

“是吗?”久野后退了,“还有比这更富于剌激的场面吗?”

“不,不。我们不想再请你们看那种叫人心里不舒服的场面,只想请你们看看我们是怎样从事科学工作的。”

“那太好了。”久野松了一口气。

“请上这边来。”医务科长走在前面带领他们。

久野和田代跟着医务科长走进一间房间。

“这儿是用显微镜检查人体的内脏。”

房间里象标本室似地放着一排排木架子,架子上放着一捆用酒精浸泡的药瓶,瓶中的脏器在阳光反射下呈黑色。

四五个医务员并排坐在象打字机似的机械跟前不知在操作什么。

说是打字机,其实仔细一看,是一种切割机械。那些人非常小心地转动着机器,把脏器切成一片片薄片。

机械周围放着一些又圆又薄类似花瓣似的切片。

“这是什么?”久野拿起一片被切割下来的薄片问道。这薄片透明,薄得象一张纸,它是圆形,周围镶着白边,当中一轮轮地象木纹。

“这是从脏器切割下来的。”医务科长解释道,“用显微镜检视就得采取这种方法。首先切下脏器的一部分,用石蜡浸泡,待凝固后做成标本。我们的行话叫‘石蜡包’。然后把这‘石蜡包’切成一片片薄片,放到显微镜下检视。”说着,医务科长带领他们到放着一排显微镜的地方。

“这儿正在检查‘石蜡包’的切片,你们可以看看。”

久野先看,接着田代也看。显微镜下的世界很象一幅色彩美丽的抽象派绘画。其中有多种颜色的细线纵横交错,还有许多斑点。

“这是肝脏的一部分,经过染色正在作精密检查,以此发现毒物等的化学变化。”

“这样一看,根本感觉不到是人的脏器,简直是一幅美丽的图案。”久野感叹道。

“是的,我们经常也有这样的感觉。显微镜的世界会引起人们无穷的幻想。”医务科长解释道。

田代看了一片夹在显微镜下的花瓣,那简直象一片美丽的樱花的花瓣。

田代和久野向医务科长道了谢,走出了这令人忧郁的建筑物,他们来到明媚的阳光下,顿时感到,这下可得救了。这座建筑物虽然是现代化的,但其中充满着尸臭味,从外面来的人自然而然感到不适。

“我的心口难受得直想吐。”久野说。他的脸色难看得要命。

田代也有同样的感觉,他感到胃不好受。

“看来,我们暂时不能吃牛肉了。”久野说。两人面面相觑,苦笑了一声。

他们乘上一直等着他们的出租汽车,车子一启动,看到在街上行走的活生生的人,顿时感到幸运极了。一想起刚才躺在解剖台上的那具男尸,感到这人生太虚无飘渺了。

现在,他们呼吸着新鲜空气,觉得能在这样的空气中工作,真是太幸福了。

当田代看到解剖台旁边那位医生象切生鱼片似地切割肝脏时,心里不由地一怔。还有那用石蜡封起来的脏器,切成象花瓣一样的薄片放在显微镜底下检视。这一可怕的情景老是印在田代的脑海里,久久不能逝去。

久野茫然若失地一声不吭眺望在窗外的景色。

车窗外,阳光明媚,电车,汽车象往日一样在街上穿梭似地来来去去。

这时,田代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感到眼前的街景远离自己的视线倏然而去。

“石蜡包”使他产生某种联想。

“久野君!”田代勃然说道,“我想起了一件急事,对不起,我就在这儿下车了。”

“呃?”久野被他突如其来的行动一时不知所措。“怎么回事?怎么在这儿下车?”

“我有点儿急事,请原谅。”田代含糊其词地答道。

这儿快到市中心了,周围的高坡与高坡之间象山谷一样出现在眼前,电车经山谷间行驶。

“好,再见!”

田代朝被弄得莫明其妙的久野的脸看了一眼,下车了。

此刻只有他自己了,不,他希望别人不要干扰他,他愿意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他向高坡走去。这条街上行人稀少,车子也少,是个一边走路,一边想问题的好去处。

田代向高坡的马路走去,两旁树木茂密,高高的围墙一眼望不到边,是条幽静的住宅街。

田代的眼前浮现出一片樱花花瓣似的“石蜡包”的切片。它薄得象一层薄膜,中间呈现象木纹那样的花纹,说这是人的脏器的一部分,然面,它离开脏器的概念实在太远了,倘若仅仅看到这一薄片,谁也不会说这是人的脏器。

医务科长说,用显微镜对脏器作精密检查有二种方法。其一,做成“石蜡包”;其二,采取冷冻的方法,把冷冻起来的脏器,切成薄片进行检查。

医务科长说:“这‘石蜡包’是最最可靠和完整的,如果不切成薄片,那么即使放在显微镜下也是看不出来的,当然罗,

担任这项工作的人使用机器将它切薄片需要一定的技术。请你看!”

这时,医务科长将散乱在机器旁边的切片拿给他看。“你瞧!这些都是废品,你看这许多片,但真正能放到显微镜底下检视的只有二三片。看来,好象没有什么了不起,实际上这工作需要相当的技术。虽然用石蜡封起未,但脏器中有脂肪,不好好掌握刀法,切出来的切片不合乎规格。”

田代此刻想起了医务科长的这些话,并不是拘泥于他的这种说法,他所关心的是被石蜡凝固起来的脏器。

田代想起,他在信州的築场车站和海口车站及冈谷车站都曾听说那装在木箱里的所谓肥皂材料是从东京运来的。在冈谷车站,行李员还说,他从木箱的隙缝中看到过肥皂材料。

这些木箱都被扔进木崎湖、青木湖和诹访湖湖底。问题出在这木箱的重量,倘若真是肥皂材料,决没有那么重。

田代从这解剖面所看到的情景,使他有信心去解开这木箱之谜。

田代继续往前走,尽是选择行人和车辆稀少的街道,不多一会儿,道路越来越窄,似乎已走完了住宅街,这儿更加寂静了。

从高坡上俯视象山谷似的“下町”,黑压压的一大片屋顶沐浴在阳光下。

这条街上所有人家几乎都有高高的围墙,不时从墙内传出弹钢琴的声音。

在监察医务院参观的“石蜡包”的切片给了田代以重大的暗示。

从这个暗示,田代集中精力严密思考,他竟然忘掉了自己行路的方向。

此刻他想起了在信州车站上打听到的木箱的大小和重量。

(築场车站)

长50厘米

宽40厘米

高40厘米

重量5.8公斤

(海口车站)

长80厘米

宽20厘米

重量4.1公斤

(冈谷车站)

长50厘米

宽52厘米

高20厘米

重量16.5公斤

这三个木箱的内容都称作是肥皂材料或蜡烛材料,其实都是石蜡,这一点田代早已弄明白了。

即使是石蜡,但从木箱的容积来看,也太重了。

田代想起了木南的信,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这儿只记着信的要求:

“人体各个部位的标准重量:

“头4.4公斤躯干26.5公斤左上肢2.8公斤右上肢2.6公斤左下肢7.3公斤右下肢8.0公斤。”

“诹访湖,青木湖、木崎湖头部、上肢、躯干。野尻湖——除以上部位以外的其他部位。”

“伪装方法——将尸体肢解开,将各部位用石蜡封起未分别送往各地。”

“首先在容器内倒满石蜡溶液,将尸体各部位放进去,使其冷却凝固。”

世田谷空地上的违章建筑就是制造“石蜡包”的工作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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