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了好长一段路,实际上并不长,只是因为在黑暗中一个劲儿走,才有这种错觉。在到达山顶的茶馆以前,一路上没有店铺,正如那工人说的,这条路坡陡,路也难走。黑暗中飘来一股杉树的芳香。

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好象足足有一小时,那位工人停住了脚步。

“就在这儿!”他指了指道旁。

这儿确是象古时候的栈道,道路两侧连接着森林。杉树的芳香是从树林里飘过来的,这山沟里的寒气打在身上,使人感到浑身发凉。

那工人指着的那家茶馆从那黑黑的轮廓辩认出原来是间小屋,连一丝灯光也没有。

“就是这个。”那工人走过去敲敲门,这声音在这静寂的山沟里显得格外响。

“门关得死死的!”那工人笑道。“小屋里的人因为屋里有货物,怎么逗他也不动声色。”

田代后悔忘了带个手电筒来,而那工人带着手电筒却没拿出来。他的动作非常热练,就象白天那样行动自如。

“你的那位朋友和另外一个人是从这儿下坡的。当然他们在这小屋跟前通过。”他指的是木南。“我们再往上走一走就到了山顶,从那儿再往前有一股岔道通往越后,另一股岔道往右边走几步就是我说过的枥木村。”

刚才在旅馆里田代只记得那山顶上的茶馆。此刻到现场一看,他又想到枥木村去看看。

然而,带路的同伴尽管看来非常纯朴,但也不能放松警惕。他想,我得使用一个策略,说自己要到枥木村看一看,如果对方踌躇不前,那就非去看一看不可。

“我们再往前走走,怎么样?”田代说。

“呃?再往前去?”

“是的,给您添麻烦了。我想到前面的枥木村看看。看来,我的友人不可能去越后,说不定能在枥木村找到什么线索。”

那工人暂时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可是,再往前够戗!你不知道吧,那地方太偏僻了。”

“不要紧。请您带我去吧!”田代下了决心。“既已来到这儿,我想一定要找到我朋友木南的下落。”田代说。“这样,太对不住您了。”

“不,不,我没有关系,不过……够戗!”那工人说。“从这儿往前走,道路越来越窄。再说,这时候,人们都已睡了。”

“现在几点钟?”

“请等一等!”

那工人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照了一下手表。刚才田代以为他也没带手电筒,此刻他突然拿出手电筒,田代顿时感到意外。

“刚才我们走的都是熟路,所以我没拿出来。”那工人察觉到田代的心情,说道:“我带着它以防万一。”说着,他又把手电筒放进口袋里。

“现在八点十分。”

“从这儿到枥木村需要多长时间?”

“有三十分钟足够了。”

“那么八点四十分就能到达那儿。”田代说道,“那时刻,村里总有人还没睡的。听您说,那儿才一二十户人家。倘若我的友人在那儿留下踪迹,总会有人看见的,只要问其中的一户就明白了。”

“好吧!”那工人说:“既然您如此热心。我也豁出去了。走!我带您去。”说罢,那工人便迈开了步子。

“难为您了。”

田代向他抱歉。确实,倘若这工人不带他走。他只有双手空空折返柏原镇。

两人在黑暗的山路上行走,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一股岔道。从这儿开始,道路向森林中延伸,道路很窄,只能容下两人并肩那么宽。

一进入这条小道,那工人打开了手电筒。在这漆黑的山路上,孤零零的一道灯光,令人感到阴森森地毛骨悚然。

“您真热心啊,实在使我吃惊。”那工人走在田代的前面,回过头来说。“我带您到这里来,俗话说:‘上了你的船,就得听你的话。’说实话,这深更半夜我带您到那村子去,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是吗?那太感谢了。”田代对带路人的好意表示感谢。

越往里走,森林越茂密。仰望天空,星星在树缝中闪烁。两旁的树又高又大。

山中的冷气随着夜风冷彻骨髓。远处传来猫头鹰凄凉的叫声。

山路上尽是树桩子,一不小心就会绊跤,跌进树丛里,这树丛在黑暗中又分不清,说不定是断崖,跌下去就粉身碎骨了。

“危险,小心!”那工人不住地用手电筒照脚底下。

“还没到吗?”

田代心里捉摸,足足走了三十分钟了。

“不,还没到。没多远了。”那工人鼓励他。“再坚持一会儿,走夜路,不象白天那么行动自如。”

这条道弯弯曲曲,则走上几步又往下走,然后又往上,上上下下,真叫人走腻了。

因为在黑暗中,看不清前面的景物,方向也摸不准。好象在一条道上团团转。

“快到了。”那工人回过头来对田代说。田代抬头朝前看,一丝灯光也没有,不知哪儿是村落。

“那不是房屋吗?您没看见吗?看来,你累了,”那工人似乎熟悉这儿的地形,他安慰田代道。

又走了几步,田代的眼前才出现房屋的黑影,他这才知道自己进了村落。村落就在山坡上。低低石头围墙里一栋栋低矮的平房。

“不知道哪一家还没睡……”那工人嘟嚷了一声,朝四周扫视一番。

面田代眼前没有一丝灯光,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山中的废墟。

那工人敲了敲其中一家的门喊道:“借光!”

这家人家和其他房屋相同,是一座低矮的平房,听那工人说,这儿的住户以樵夫、烧炭的居多,但这房屋的格局似乎多少更富有一点。

屋里好象有人答应,等了一会儿,有人出来开门。

“晚安!”那工人跟他行礼,他们小声地说了几句话,听声音对方是个男的,说的什么内容,田代没听清。

对话好象有了结果,那工人招呼田代。

“请到这边来。”

田代进了这家的家门,屋里透出暗淡的灯光,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

“屋里挺脏,请进吧!”说话的好象是这家的主人对田代说。

“这是这家的主人。”那工人介绍道,“刚才我把您的事跟这大爷说了。碰巧,他说有一点印象,详细情况,请您进来,亲自和他谈吧!”

“那就打扰了。”

一听到这儿可以打听到木南的消息,田代顿时激动起来。

“请进!”主人将田代引进屋里,那工人跟在田代身后。

一进门是不铺地板的土房间。再拉开一道纸门,里面是起居室,只亮着一盏暗淡的电灯。屋里什么家具也没有,几乎是间空屋,榻榻米又破又旧,都快磨烂了,屋中央有炉台,此刻是夏季炉里自然没有火。

主人拿出很粗陋的座垫。

“请坐!”

从暗淡的灯光下,田代打量这主人,原来是个瘦高个儿,不知怎地老低着头。

“您大老远来,真太辛苦了。”那主人僵硬着身子向田代点了点头。

“都这么晚了来打扰您,真对不起。”田代寒暄道。

“没有什么东西可招待您,喝一杯粗茶吧!”

主人给田代倒了一杯茶。

田代和那工人并排坐下,各人跟前都放着一只茶碗。

“请不要张罗。”田代喝了一口茶,这茶又凉又涩,简直没有茶味。

田代刚才已发觉,这家里没有家属,或许因为天色晚了都已睡下,但屋里死一般静谧,不象有人的样子。

田代说:“那么我就开门见山地问问这一位,行吗?”田代朝那工人看了一眼。“我正在找我的一位朋友。听说您有点印象,是吗?”

“是的。”

主人哼了一声。在暗淡的灯光下,他背着光亮坐着,即使面对面也看不请他的相貌,脸上老是蒙着阴影。

“我是刚才听这位说的,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人曾经看到过您的朋友。请等一等,我去叫他来。”主人说话声音很低,没有顿挫。

“就住在隔壁。”那工人补充了一句。

“那就拜托了。”田代点头行礼。

“那么,请等一等。”

主人站起来迟缓地朝里屋方向走去,霎时就不见人影了。

“都这么晚了,给您添麻烦了。”田代对那工人说。

“不,不,我没关系,只要能找到您的朋友的下落,那就太好了。”那工人答道。坐了两三分钟,他也站起身来。

“我去解个手,您坐一会儿。”他也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田代一个人。他向四周扫视了一番,纸拉门和隔扇都破得不象样,电灯光暗淡得不能读报。

这家主人和那工人一直未见回来,那工人说去解手,田代顿时起了疑心。似乎他很熟悉这家的后院,一点也不迷惑地走了,说不定他经常到这家来。

过了一会儿,这两人还是没有回来。

周围死一般静寂,这家人家似乎被沉在山底里,一点声响也没有。

突然,电灯灭了。刚才灯光虽暗,总还有点光亮,此刻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田代心中一怔,不由地站了起来。

电灯突然熄灭,不象是单纯地发生故障。

田代的脑海中立刻闪过那女子的警告——“赶紧离开这柏原镇,否则今晚有危险。”

当他的耳边廻响起这“警告”的声音,已经晚了。

他已被黑暗包围了。不,他已被看不见的敌人包围了。

田代伫立在榻榻米上,等待敌人的袭击,他在黑暗中,但敌人并不在黑暗中。他们肯定认为田代仍在电灯熄灭时的位置上。

田代稍稍挪动一下身子,他慢慢地摸到了门口。但黑暗仍象一堵墙那样从四面包围着他,敌人不知会从哪个方向袭击他。

依然没有一点声响,死一般静寂,田代只听到自己的耳鸣。

田代又挪动了一下身子,他自己以为挪动得相当远了,实际上转来转去,只挪动了三十厘米。

在黑暗中他感到一股杀气,象冰冻一样的冷空气迎面扑来。田代想大声喊叫,他不能忍受这样默默地坐以待毙。

忽然听到一个响声,他一楞,原来是自己的脚踩在地板上。

又过了一会儿。

“田代君!”黑暗中有人喊他。

田代挺了挺身子,拿好架势,但心跳得厉害,呼吸急促。

“田代君!”

又听得里边有人叫他,他向门口靠近。

“逃是进不出去的。”声音又从另一方向传来。

田代呆立不动。

“原地坐下吧!田代君!”从另外方向又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田代这才知道自己已被完全包围了。

“你是谁?”田代开口问道。

“你不用管是谁,先坐下吧!”

田代只得坐下,但拿好架势随时都可以站起身来。

对方的人数不少,现在听得声音至少已有三人。但这声音不是锯木厂的工人,也不是这家的主人,也许故意拿腔拿调在暗中捉弄田代。

田代发觉自己已中了圈套,那个锯木厂的工人表面上如此纯朴,实际上是敌人,将田代带到这儿,溜走了。

田代想到自己此刻的处境,他感到木南已经不活在这世界上了,而自己也将遭到和木南同样的命运。

说不定木南已深入到敌人的内部,作为一个机敏的新闻记者,他可能已掌握了敌人的机密。

敌人为了维护自己,消灭了木南的生命,而敌人亦已察觉田代的行动,因而也要使田代遭到与木南同样的命运。

田代这才明白,敌人是有组织有计划的。那个女人的电话“警告”,说明她也是敌人阵营中的一员。

然而,她为什么要“背叛”敌人,对田代发出警告呢?

田代正在深入地思索,忽然又听得说话声:

“田代君,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这声音与叫他坐下的声音是同一个人。

“我倒要问你,”田代说:“是你们的一伙把我带到这儿来的。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带来?快点灯,出来亮亮相!”说罢,轻轻地一笑。

“是的,是我们把你带到这儿来的。因为你的行动太奇怪了,我们请你来谈谈。你的行动我们全部都掌握了。我们曾经警告你,叫你不要插手,可是你不听,你自己要找麻烦。”还是那个人的声音。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也不通名报姓,也不露面。我正在寻找我的友人的下落,你们挡住我的去路是什么意思?”田代答道。

对方立即说道:“是你专门找我们麻烦,你打发新闻记者深入

到我们内部来了。”

“不对,他作为一个新闻记者是他主观的行动。你们把木南君藏在哪里?”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笑了笑说道,“这不能告诉你,不过,有一句话请你记住,有人企图打听我们组织的机密,为了正当防卫,我们不能置之不理。”

“你们把木南君杀了吗?”田代喊道。

“这就任你想象啰!”对方答道。

这一句话使田代肯定木南的命运不佳。

木南追寻山川亮平的行踪,刚找到一点线索,就落在他们手里。

这样的话,山川氏的命运又如何呢?正当木南快要究明真相时,他自己却被人暗算了。看来山川亮平氏也是这一伙人处置掉的。

“山川氏也是你们杀掉的吗?”

又隔了一会儿,那人答道:“也同木南的情况一样,听凭你想象吧!”

“好。我也是这样判断的。”田代在榻榻米上挪动一下身子。“你们之所以要处置木南,其理由倒可以理解的。可是你们有什么理由要消灭山川氏?”

山川亮平氏是政界的实力派,曾经当过大臣,这样一个大人物竟落在这些小喽啰们之手,太不自然了。但以前也不乏有这样的例子。

对一个夺取他人生命的人来说,不管被处置者处于多么高的地位,在这些凶犯眼中,他跟普通人一样,因为凶犯也是受别人操纵,指使。

战后,一些有名的大官被杀。那些动手杀人的凶犯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杀他。

田代想弄清这些人的真面目。然而,他知道此刻自己的处境十分危险,或许过二三分钟,或许一小时后,自己的生命将要被他们消灭。尽管如此,他面临着如此危机,仍想知道木南和山川氏的命运。

“你们要把我怎么样?”田代问道。那些人听了他的问话后,窸窸窣窣地不知在搞些什么。看来,他们将向田代步步进逼。

“你等着吧!我好不容易把你请来,不会平安无事让你回去的。你明白了就好。”

“我明白。”说罢,田代站起身来。“快点灯,让我看清你的嘴脸,快通名报姓!不要这么卑鄙嘛!”

田代说完,心想这下或许会枪响,或许会按倒他,绞死他,或许用刀砍了他。然而敌人并不马上采取激烈的行动,但在他身子周围似乎有人在活动,而且越来越靠近。

田代用耳朵仔细分析这些人的说话声,只有其中一人的声音似乎在哪儿听见过,但不是锯木厂工人。

究竟是谁的声音呢?这时,危险一刻甚于一刻迫近他。在这家里的里屋,庭园,门口有人正蹑着脚在活动,虽然是在黑暗中,但听得很清楚。

田代想:这难道是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些人在黑暗中将自己杀死,那么自己的尸体也一定会被随意处置掉。

木南是如此,恐怕山川亮平也是同样的命运。

既然他们能对山川亮平下此毒手,那么对田代更是不在话下。

“田代君!”

这声音总象在哪儿听见过,究竟在哪儿见过此人,田代苦苦思索。那人接着说道:

“我们不能放您走,你等着吧,这就对不住您了。”

田代为了让敌人继续说下去,故意提问题,拖延时间。

“我根本不知道你们的秘密,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是的。或许你不知道,可是你是顺着这条线逼近了我们,不定什么时候会对我们不利。”

从这人的口气中,田代知道自己的行动在某种程度上正走对了路。

但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晚了。

在这一瞬间,突然门外有人大声喊道:“失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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