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动弹不得,僵立原地,一直等到枣姐回来。

枣姐拍掉肩上的水滴,走进店里。

「你怎么了?脸色发青的。」

「那里有人……」

「人?」

枣姐立刻脱了鞋走进屋里,背包就搁在客厅的八仙桌,屋内传来啪答啪答的脚步声。然后,枣姐一脸诧异地走出来。

「没有人啊。」

「那人戴着狐狸面具。」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可怕的话!」

她瞋怒地说,盯着我看,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看她的样子,我知道自己同样脸色发白。

枣姐如饮毒鸩,一脸苍白,她不太说话,准备关店。雨停后,我觉得仿佛从一场恶梦醒了过来。我睡昏头的幻想竟吓着了枣姐,实在过意不去。

枣姐神情异于平常地请我留下来吃晚饭,我心软答应了。其实我早和奈绪子有约,这下只好打电话道歉。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好解释,于是我骗她说是高中时代的朋友突然跑来找我。

两人在餐桌前就座,但枣姐几乎没有动筷。

「多少吃一点比较好。」我说。

「没关系。我本来就吃得不多。」

微弱的日光灯无法照亮她低垂的脸。「换支灯管比较好吧?」我说。我咀嚼食物,移动着筷子。八仙桌另一头,枣姐身体僵硬,像是雪白的石像,我觉得她就像个没有生气的娃娃,觉得很心疼。最后,实在是吃不下去,只好把剩饭做成茶泡饭,囫圃吞下去。

「虽然拜托你这种事似乎不妥……」她低着头说:「今晚,可以请你住在这里吗?」

「不,这……」我摇摇头。「这可不行。」

「说得也是。」她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她一会儿瞪着榻榻米,一会儿把目光移向熄灯的店头,或是探望身后的楼梯口。

每当她以探寻的目光凝视暗处,我就希望她停止这么做。她愈这么做就愈让人觉得一不小心就会看到盘踞在那幽暗之中的什么。

「我睡二楼,请你睡一楼。这样可以吧。」

她深深地一鞠躬。

我盯着自天花板垂落的橘色电灯泡。穿着不习惯的坚挺浴衣,望着陌生的天花板,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祖母家过夜的事。年幼的我睡不着,总是忍不住将祖母摇醒。祖母总是陪着我,直到我睡着。知道有人醒着,我就能安心入睡。

抬眼看了时钟,已是凌晨两点,也不知时间的流逝究竟是快还是慢,我以为自己一直醒着,但意识蒙胧之间似乎打了几次小盹。

忽然,感觉到人的气息。我坐起身,看到昏暗的楼梯口有个人影,差点叫出声,才恍悟是枣姐下楼来了。她穿着白色系的睡衣,披着毛披肩。

「对不起,吵醒你了吗?」她低声嗫嚅。

「没有。我正烦恼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她说了一声「对不起」,跨过我的脚边,到厨房煮水。我自棉被里坐起身,望着她的背影。在柔和的橘光下,她的背影恍如蒙胧幻影般浮现。耳边传来轻柔拿取餐具的清脆声响,我的睡意忽然涌现。

「你要喝茶吗?」她回过身问,姿态异常艳丽。

我们在榻榻米上坐正身子,喝着茶。她脸上有一抹羞怯的笑容。

「昨天没跟你说,其实关于狐狸面具,我还有个讨厌的可怕回忆。」她说。

「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当时我住在净土寺一带,芳莲堂已经开了,不过不在现在的地点。那时候,我最喜欢除夕和大年初一,不过二月份最让人期待的是节分祭※。吉田神社的节分祭十分隆重,夜里一长排的夜市小摊接连天边,人潮众多。二月正是最严寒的时期,经常下雪,下雪的节分祭又格外迷人。我始终无法忘怀沙沙踩着落雪,越过吉田山走进热闹的节分祭的情景。(※在日本,每年立春的前一天为「节分」,寺院和神社在这天举行活动,祈求一年顺利。)

「人在吉田山这头时,还感受不到半分祭典的喧闹,然而随着脚步迈进,沁骨的寒风也逐渐暖化,不知不觉周围蓦然大放光明。行人脸颊染上淡淡的暖意,实在让人感觉不似冬日。身处其中,被祭典的空气包围,身子变得轻飘飘的,就算伫足不动,仿佛也会被带往远方。

「当时,我带着那种酣醉的心情,陶陶然地飘移在人群中。穿过吉田神社的庙区,步下石阶,走进绵延不断、被人潮淹没的参道。

「和我走在一起的是个高大的男人。那人戴着狐狸面具。因为是庙会,我也不以为意。

「可是走了一段路之后,那人忽然把脸转向我,不知为什么,发出了极可怕的哀嚎声,似乎是被唾液给噎住了。那人扭着脖子望向天空,像是极为痛苦,但是戴着狐狸面具,感觉他就像在恶作剧一般。没多久,那人仰着身子倒下。我吓了一跳,愣在当场,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他的身体抽搐着,画面十分诡异。就像身子活生生被扭断般痛苦,脸上却戴着那张可笑的狐狸面具,拿不下来。」

枣姐叹息着,啜饮了一口茶。

「那个人最后怎么了?」我问。

「过世了。在那以后,我就不参加节分祭了。」她说。

那天晚上,我一直到天亮都没阖眼。我请枣姐拿电暖炉下楼,在八仙桌看讲义。知道我醒着,枣姐似乎安心了,原本她坐在我的棉被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向我搭话,但没多久就睡着了。

我平日的生活只在大学与宿舍往来,周末则在芳莲堂的古物堆里度过,以致一直没有察觉圣诞节的气息。直到和系上朋友吃尾牙,阔别已久地来到三条通,我才发现街上挂满了圣诞节的装饰品,晶晶亮亮的。十二月二十五日迫在眉睫。

虽然周围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但我和奈绪子向来不是容易随之起舞的人,但圣诞节那晚我还是在她房里享用了应景的圣诞大餐。奈绪子送了我一直想要的画册,而我则是在芳莲堂买了一只小珊瑚别针送她。

在奈绪子房里窝到九点多的时候,枣姐打了电话给我。这十分罕见。

「提出无礼的要求,真的非常抱歉,我希望你能把面具还我。」

她人似乎在外面。我想像她身处喧嚣的大街上,手遮着话筒拼命喊出声的模样。

「你是说那个狐狸面具吗?」

反问的同时,我心想这下麻烦了,因为狐狸面具已经在天城先生手中。察觉到我的为难,枣姐便说:

「我告诉母亲把那给了你,结果她非常生气,说那是她的东西,要我立刻拿回来。我怎么劝都没用。」

「无论如何都要拿回去吗?」

「真的很抱歉。」

枣姐重复说了好几次,似乎还在话筒的另一头弯身赔罪。

「说这种话实在任性,可是我母亲因为生病情绪很不稳定,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我知道了。我一定带过去。」我说。

「真的很抱歉,那就拜托你了。」枣姐的声音泫然欲泣。

挂掉电话,我陷入沉思。

我不认为天城先生会爽快地把东西还我,但不过是个和纸面具,应该很多店都有卖,找个外形相似的也许可以蒙混过去。只是……

「怎么了吗?」

奈绪子担心地看着我。

隔天傍晚,我造访了天城家。

我在木板窗外的窄廊前呼唤,天城先生出来应门。意外的是,须永先生竟在他身旁。须永先生「哎呀」一声,朝我笑了笑,然而站在房间暗处的他看上去十分憔悴。明明是冷风飕飕的傍晚,他的双颊却是汗湿淋漓,这异常的景象令我印象深刻。

须永先生好像正要告辞,与我擦身而过走下庭院。他的步伐很不稳,我不由得伸手搀扶他。「抱歉。」须永先生说。天城先生双手环抱,站在缘廊上,脸上挂着一丝浅笑。我不禁心想:须永先生把什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天城先生了吗?

「我到这里的事……」须永先生痛苦地喘着气,边穿鞋边说:「你不要跟小枣说。」

我点点头。

天城先生鼻子喷着气哼笑两声,对我说:「上来吧。」

我脱了鞋步上缘廊,目送须永先生踉跄离去。他毫无活力的模样让我忍不住想上前摇摇他,帮他打气。围绕于那个在芳莲堂大啖点心的老人身上的暖意,已经消失无踪。

须永先生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离,只剩下竹林的嘈杂骚动。

我向天城先生低头,请他将狐狸面具还给我。他坐在我身前,突然叫我把钱包给他。我不知道他为何提出如此要求,感觉很不舒服。我说,我不喜欢让别人看钱包。

「总之让我看一下就行了。」

天城先生说。狐狸面具就搁在桌上。

我递出钱包,天城先生愉快地接了过去。瘦骨嶙峋的手指灵活地翻着我的钱包。天城先生愈来愈瘦了,但仍是穿着略脏的便衣。从初次见面至今,他的装束从未改变。

没多久,他取出裁成小张、收在钱包里的奈绪子的照片。

「这我拿走了。」

「不行!」

我伸手抢夺,但天城先生动作迅速地把照片叼在口中,伸出犹如猛禽的手爪把我挡了回去。黑暗中,他薄薄的嘴唇闪着红光。

他把照片含在唇间,露出一抹笑容。

枣姐住院的母亲过世,是新年刚过、新学期即将开始的时候。

结束葬礼期间的慌乱时期后,枣姐把自己关在阴暗的房里,蜷缩着身躯。芳莲堂恍如沉入湖底深处终日昏暗,紧闭门户,玻璃门上始终挂着「本日休业」的牌子。即便是令人心情舒畅的晴日,布袋福神也没在店门口展露笑容。

直到一月过了大半,我才终于见到她。

「家母应该了无遗憾吧。」

她在芳莲堂外的马路上,神情冰冷地在狐狸面具上点了火。听说她母亲是抓着面具断气的。

凝视着逐渐被火焰吞噬的面具,虽然未曾谋面,我仍在脑中试着描绘枣姐母亲的面容。然而,在我描绘的情景中,她是戴着狐狸面具断气的。身躯抽搐着,如同枣姐幼时看到的那个戴着面具死去的男人,身体就像活生生被扭断般痛苦,脸上却戴着那张可笑的狐狸面具,拿不下来。

随着时间流逝,我的心情愈来愈差,反感得不得了。

把奈绪子的照片交给天城先生,就像做了一件无可挽回的事。一想起天城先生含着她照片的神情,我就打心底感到厌恶。

我决定尽可能地常和奈绪子见面。因为我觉得,只要我的视线一离开她,那间阴暗的宅邸就会伸出钩爪,抓住奈绪子,把她拖进黄昏日暮之中。

「狐狸的故事。」

在我的房间里,奈绪子这么说。

专心烤酒粕的我惊讶地回望她。奈绪子抱着膝盖坐在榻榻米上,神色迷蒙地望着空中。她又把头发剪短了,看上去像个清秀少年。

「什么?」我问。

她告诉我家乡的狐狸传说。

住在森林里的狐狸时常化为人形。现在虽然少见,不过很久以前,在她祖父母的时代,狐狸经常出来恶作剧。幻化成美丽的女人、化身绵延不绝的奇妙游行队伍,或是趁祖父酒醉微醺走在路上时,偷走他带回来的点心,只留下包袱巾。她颊上展露笑容,讲着这类的故事。

「狐狸已经不做这种事了吧。」我说。

「才没那回事呢!」她摇摇头。

「我小学时看过狐火※喔。我也不记得为何在那么晚的时候走在那种地方,当时我拿着手电筒照亮田埂小路,远方是几座黑漆漆的山头,走着走着,我看到山麓下的黑森林里一闪一闪的,有东西在发光。下一秒,那东西突然飞了起来,飞到另一座森林里。那就是狐火。」(※日本称鬼火为狐火。)

「怎么可能。」

「真的啦!」

她微嗔地瞪了我一眼。

我在酒粕撒上砂糖,放在盘子里。「这就是酒粕?」她开心地说,把丝状的酒粕送入口中。我点了一根烟,问道:「怎么突然提到这件事?」

她嚼着酒粕说:「为什么呢?」说完陷入了沉思。不久,她双眼发光地开了口:「对了对了,不是有种狐狸面具吗?」

「你说像夜市卖的那种?l

「对,纸做的面具,小孩子戴的那种。」

她一只手轻轻捂着自己的脸,从指缝间隐约看到她的眼眸。

「我看到一个男人戴着那样的面具。在哪里看到的呢?好像是前阵子在上学途中看到的。好奇怪啊。」

我决定送她回家。

「你不用途我啊,时间还不晚。」她这么说。

「以后你晚上不要到处乱跑了。」

我这么说,她一脸讶异。

我们走在阴暗的街道上,每隔一小段路就出现一盏街灯,日光灯的白光洒落在路面上。前方有一盏路灯在黑暗中明灭闪烁,以为要熄了却又突然啪地一声点亮,然后又啪啪作响地像在耍人一般暗下来。就像在看电车上摇摇晃晃打瞌睡的乘客。

「真讨厌。」她嘟哝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换灯管。」

我盯着街灯看,总觉得在灯光熄灭的那一刻,那盏街灯下站了一个人。但灯光点亮后,不见半个人影。

「咦?」

她忽然紧抓住我的外套一角。

啪答一声,路灯熄灭了。在灯光熄灭的那瞬间,我似乎看到一个人在黑暗中扭动着身躯。

我去到芳莲堂,看到枣姐穿着丧服,纤弱的双手环抱胸前,仿佛在微微颤抖。丧服本就是教人丧气的东西,但枣姐穿起来更是散发出一股悲痛的氛围。

「我有事得出门,店里就麻烦你了。」

她穿着丧服把布袋福神搬到店外晒得到太阳的地方,一边交代。

「是谁过世了?」

「须永先生过世了。」

她嘴唇纠结,神情似哭似笑,抱在胸前的布袋福神就像在芳莲堂吃点心的须永先生,始终呵呵大笑着。

「你还好吗?」我问。

「嗯,我还好。不过,真没想到须永先生竟然过世了。」

说完,她抱着布袋福神哭了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须永先生过世前的举止十分奇怪。

那天,须永先生指使家人打扫仓库。他本来就是想到什么就非得马上做的个性,大家以为他只是心血来潮,可是平日只要稍微应付他就满意了,那天却像是打从心底想把仓库彻底整理干净一样,家人怎么劝都劝不听。须永先生还亲自动手,搞得自己满身灰尘。据说,他像在找东西的样子。

当天下午,须永先生说「反正今天运动过了」,命家人去买蛋糕,大口大口吃着。家人叫他节制一点,他只咯咯笑着说:「没差了。」吃完吆喝一声,又继续搬东西。

仓库很大,一天实在整理不完,他们用塑胶布盖住搬到院子里的古董,打算隔天再继续。然而,家人都回到屋里了,须永先生还在仓库里东摸西摸。

到了傍晚,气温愈来愈低,须永先生始终没有回到屋里,家人担心地前去查看,见到须永先生已在里面上吊自尽。他的脸颊湿漉漉的,一道夕阳从敞开的门射进来,打在他的脸上,照耀得闪闪发光。

他并没有留下遗书。

脑中闪过的,是在天城先生的院子与我擦身而过的须永先生。那时他瘦了一圈,十分憔悴。仿佛被死神给附身了。

我在脑中想像他与天城先生在那间幽暗狭长的房间交易古董的光景。他对我说:「不要跟小枣说。」他从天城先生那里得到了什么?然后,又交出了什么呢?

可是……

促使他和天城先生交易的,该不会是那只布包吧?那只我从天城先生手上拿来代替打破的盘子的布包。是不是那物品成了引子,让须永先生掉进天城先生的陷阱中无法脱身?如果是这样,我不就等于是天城先生的帮凶。这么一想,我感到不寒而栗。

掉入天城先生的陷阱动弹不得的须永先生,化为他在仓库上吊的身影。「这件事不要跟小枣说。」他身子在空中摆荡,近似呜咽地说。接着,他的身影又变成戴着狐狸面具死去的男人、变成枣姐的母亲、变成枣姐、变成我自己的身影,最后变成天城先生。

而天城先生晃动着身子,觉得很无趣地笑着。

枣姐的母亲过世、须永先生自杀,事件接连发生,但一月即将告终时又回复平静的冬日。春天依然遥远,气温不但没有回暖反而盆发寒冷,但我决定尽量表现得开朗一点,好让枣姐远离阴郁的回忆。可是,在内心深处,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始终挥之不去,总觉得我和天城先生的交易还没结束,就像有颗拳头大小的铅球沉在下腹。

工作结束,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天城先生联络我,他说请务必过去一趟。」枣姐吞吞吐吐地说。

「他请枣姐过去吗?」

我惊讶地问。自从我在芳莲堂工作后,她没有再去过天城家。

「不,不是的。」枣姐带着歉意说。「天城先生邀请的是你。」

我拎着背包,愣在当场。觉得下腹的那颗铅球又膨胀得更大了。

「他说,有礼物要给奈绪子。」

「给奈绪子?」

枣姐担心地窥视着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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