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他们渡过沼泽那个地点五俄里的地方,伸展着一条通土陀一瓦卡的大道。哥萨克防备莱奋生不在村里过夜,从昨晚起就在大道上离桥大约八俄里的地方设下了埋伏。

哥萨克在那里整整守了一夜,一边等候部队来临,一边听着远处的炮声。早晨,一个传令兵骑马如飞而至,命令他们仍旧守在原处,因为敌人已经冲出沼泽,正在向他们这个方向前进。传令兵过去约莫十分钟,莱奋生的部队也来到通往土陀一瓦卡的大道上,但是他们对于敌人的埋伙以及敌人的传令兵刚从旁边驶过的事,却毫不知道。

太阳已经升到树林上面。霜早已溶化,晴朗淡蓝的高空万里无云,象冰一般地澄澈。被潮湿的金光所笼罩的树木,遮盖着大路。这一天是温暖的,不象是秋天。

莱奋生向这幅明净清澈、辉煌灿烂的美景投了漠然的一瞥,无动于衷。他看到自己的人数减少三分之二的部队,在大路上拉得很长地走着,形容疲惫,精神沮丧人生哲学对人生观系统化、理论化形成的思想体系,哲,才感到自己是疲倦得要死,他现在是没有力量替这些沮丧地在他后面拖曳着的人们做什么事了,唯有他们,这些受尽折俯、忠心耿耿的人们,还是他所关心的亲人,比其他的一切、甚至比他自己都亲,因为他无时无刻不感到他对他们应负的责任;可是他似乎已经不能再为他们出力,他已经不再领导他们了,只是他们还不知道这种情况,仍旧顺从地跟着他,就象畜群跟惯了自己的带路人一样。而这一点恰恰是他昨天早上想到麦杰里察之死的时候,心里最害怕的事……

他试图控制住自己,侦精神集中在一样有实际需要的事情上,但是他的思绪纷乱,眼睛不住地要合拢来,各种怪异的形象,回忆的片断,对于周围事物的模糊的、自相矛盾的混混饨饨的感受,好象是一长串千变万化的、无声无形的东西,在脑海里浮现……“这条长得没有尽头的道路,这些湿漉漉的树叶,还有这片现在似乎是死气沉沉的、使我讨厌的天空,都有什么用啊?……现在我必须做什么呢?……哦,我必须走到土陀一瓦卡盆地去……瓦……卡盆地……这名字真怪--瓦……卡盆地。……可是我真累得要命,我困极了!我快要困死了,这些人还能要求我做些什么呢?……他说巡逻……对啊,对啊,是要巡逻……他的头这么圆,这么好看,跟我儿子的头一样,是的,当然应该派巡逻,然后再睡觉……睡觉……可他的头跟我儿子的头又不一样,那未……怎么样呢?……”

“你说什么?”他抬起头来,忽然问。

和他并排骑马的是巴克拉诺夫。

“我说,应该派个巡逻。”

“对,对,应该派;就让你下令吧……”

一分钟后,一匹马用疲乏的快步驮着什么人越过了莱奋生,--莱奋生目送着那个弓起的背部,认出那是密契克。他觉得派密契克去巡逻似乎有些不对头,但是又弄不清楚究竟不对在什么地方,并且转眼就把这件事忘掉了。接着又有一个人骑马在他旁边驰过。

“莫罗兹卡!”巴克拉诺夫在第二个骑者背后喊道。“你们千万不要走散……”

“他难道还活着?”莱奋生心里想,“可是杜鲍夫却牺牲了。……可怜的杜鲍夫。……可是莫罗兹卡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啊?……哦,是的那是他昨天晚上闹的事。幸好当时没有被我看见……”

密契克已经跑得相当远了,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看:莫罗兹卡和他相隔约莫五十俄丈,队伍也还可以看得见。后来他拐了弯,队伍和莫罗兹卡都看不见了。尼夫卡不愿快跑,密契克便机械地催促它:他不太明白派他往前面去干什么,不过既然命令他快跑,他就照办。

道路顺着湿润的斜坡盘旋而上,斜坡上茂生的懈树和槭树上还留有红叶。尼夫卡紧挨着灌木丛战战兢兢地走着。上坡的时候它是一步一挨。密契克在马鞍上打盹,不再去碰它。有时他猛醒过来,看到周围还是那座密不通风的树林,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这座密林没有尽头,也没有起点,他自己现在所处的这种与周围世界毫无联系的、昏昏欲睡的麻木状态,也是同样地没有尽头,也没有起点。

突然尼夫卡惊惶地大声打着响鼻,跳进旁边的灌木丛,把密契克挤得紧挨着一簇柔韧的枝条。

……他猛地抬起头来,昏昏欲睡的状态立刻消失了,换成一种无可比拟的本能的恐怖:离他几步的大路上站着几个哥萨克。

“下来!……”一个哥萨克用压低了的咝咝的声音低语说。

一个人拉住尼夫卡的缰绳。密契克轻轻地惊呼一声,滑下马鞍,把身子卑劣可耻地扭动了几下,忽然飞快地滚下了斜坡。他两手撞在一段湿木头上,撞得很疼,他跳了起来又滑倒了,--有几秒钟的工夫,他简直是吓得魂不附体,手脚乱划,最后总算把身子站直,顺着山谷跑下去,一路上不再感到自己的身子,碰到可以抓的东西就用双手抓住,还令人想象不到地纵跃了几下。有人在追赶:后面的灌木丛发出折断的声音,有人恨恨地咒骂,一面气喘如牛……

莫罗兹卡仗着前面还有一个巡逻,对周围的情况也就不十分注意。他已经疲倦到极点,任何想法,甚至人类最重要的想法也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有一个迫切的愿望,就是要休息--说什么也要休息。他已经不再考虑到自己的性命和瓦丽亚,不再考虑冈恰连柯将要怎样对待他,他甚至无力为杜鲍夫的死感到惋惜,--尽管杖鲍夫是他最接近的人们之一。

他一心只想着,到底几时才会在他面前展现一片让他可以安身的乐土。他想象中的这个乐土是一个安静的、浴满阳光的大村庄,到处都有牛在吃草,到处都是善良的人们,空气中散发着家畜和于草的气味。他盘算着他要拴上马,先就着喷香的黑面包饱喝一顿牛奶,然后钻进干草房,用暖和和的军大衣连头带脚裹起来睡一大觉,这一切一定有无穷的乐趣……

可是,突然间在他眼前出现了哥萨克军帽的黄帽箍,“犹大”猛向后退,把他夹进一簇象血一般在他眼前晃动起来的绣球花丛里,--这时候,这个浴着阳光的大村庄的欢乐幻景,就同霎时间意识到刚在这里发生过最卑鄙的叛变行为这一感觉,掺合在一块了……

“他跑了,这个坏蛋……”莫罗兹卡说,他突然异常真切地看到了密契克的令人讨厌的明亮的眼睛,同时为了自己和走在他后面的人们感到今人心酸的、伤心的惋惜。

“他惋惜的倒不是因为他马上就要死去,那就是他要停止感觉、停止痛苦和停止行动,他甚至无法设想自己的这种不寻常的怪异状态,因为此刻他还活着,还在痛昔和行动,--但是他心里非常明白,他再也看不到那个浴着阳光的村庄,看不到在他后面行进的这些亲切可爱的人了。他真切地感到,这些疲倦的、毫不怀疑的、信任他的人们;是和他血肉相连的;他能够想到的除了还来得及向他们预报危险之外,再没有别的为自己的打算。……他拨出手枪,为了使人们可以听得更清楚,便把手枪高举过头顶,照事先约好的信号放了三枪……

就在这一刹那,有什么东西轰然一响,发出火光,接着是啊哟一声,世界仿佛裂成了两半,莫罗兹卡的头往后一仰,连同“犹大”一齐倒在灌木丛里了。

莱奋生听到了枪声,可是这枪声来得是那样突兀,而且在他目前的处境是那样不可思议,因此他竟没有意识到这是枪声,直到传来了对莫罗兹卡的齐射,马匹都昂首竖耳、牢牢站定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

他一筹莫展地回顾了一下,第一次向别人寻求支持,但是,他觉得游击队员们的变得苍白的、拉长的脸似乎并成了一张可怕的、提出无言的质问的脸,而在这张脸上他所看到的也只是一筹莫展和恐怖……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事,”他心里暗忖,同时做了一个手势;仿佛在寻找什么可以抓往的东西,但是没有找到似的。……

这时候,他突然在面前非常清晰地看到了巴克拉诺夫的淳朴天真的、甚至带着稚气的脸,但是疲倦和硝烟使这张脸变得黛黑和粗糙了。巴克拉诺夫一手握枪,另一只手紧抓住马背上隆起的地方,使那上面清楚地现出他那孩子般的短指头的痕印,眼睛紧张地望着发出齐射的方向。他的颧骨高耸的天真的脸微向前冲,等待着命令,脸上燃着使他们部队里的优秀战士愿意为之牺牲生命的那种最真诚伟大的激情。

莱奋生震颤了一下,挺直了腰干,他心里有什么东西痛楚而凄美地鸣响起来。他猛地拔出军刀,目光炯炯,脸也朝前冲着。

“冲出去,是吗?”他嘎声向巴克拉诺夫问道,猛然把军刀高举在头上,军刀被太阳一照,通体的的发光。游击队员们看到军刀,也是人人精神振奋,个个挺身站在脚蹬上。

巴克拉诺夫杀气腾腾地对军刀斜脱了一眼,脸猛地转过来对着部队,声色惧厉地、刺耳地喊了一些莱奋生没有听清的话,因为在这一刹那,莱奋生被支配着巴克拉诺夫、并且使他自己也高举军刀的那股内在的力量所激发,在路上疾驰起来,同时感到整个部队此刻一定会随着他冲上前去……

几分钟后,他回头一看,只见人们果然伏在马鞍上,向前伸出下巴,跟在后面疾驰,他们的眼睛里也露出他在巴克拉诺大的眼耐里看到的同样的紧张狂热的神情。

这是留在莱奋生头脑里最后一个清晰的印象,因为就在这一瞬间,有一个令人目眩的东西象晴天霹雳似的重重向他落下来,使他晕眩,把他压碎,这时他已经神志昏迷,但是觉得自己还活着,在一个橙黄色的、沸腾的深渊上面腾空跃过。

密契克没有回头,也没有听到追赶声,但是他知道有人在追他。在枪声连响三下,接着响起齐射的时候,他以为是朝他开枪,更是没命地快跑。前面的山沟忽然潞然开朗,露出一个不很宽阔的、树林茂密的谷地。密契克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最后竟从一个斜坡上滚了下去。这时又响起一阵齐射,比原先更密集激烈,后来更是一阵接着一阵,没有间断,整座树林都发出声响,苏醒过来了……

“唉,我的天,我的天……唉一唉……我的天哪……”震耳的齐射每响一次,密契克便一哆噱,不是低语,便是惊呼,他那被擦破的脸也故意做出孩子们要哭的那副可怜相。其实他的眼睛是干的,干得讨厌而且可耻。他鼓起最后的气力,不住地奔跑。

枪声渐渐低了,好象换了方向。后来就完全沉寂了。

密契克几次回顾:已经没有追兵。四下寂静无声,没有一丝的声响来破坏这片宁静。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看到一丛灌木就倒了下去。他的心跳得很急促。他把身子蜷做一小团,两手垫在面颊下面,紧张地凝视着身前,一动小动地躺了几分钟。离他大约十来步的地方,有一棵浴着阳光的、光秃纤细的小白烨树一直弯到地面,树上有一只带条纹的小金花鼠睁着天真的、泛黄色的小眼睛望着他。

密契克忽然一骨碌坐起,抱着头大声呻吟起来。小金花鼠吓得吱的一叫,钻进了草丛。密契克的眼睛变得完全是疯狂的。他用于指发狂似地死命揪住头发,一边哀号着一边在地上打滚,……“我做出了什么事……啊一啊一啊……我做出了什么事啊,”他用臂肘和腹部着力,在地上打滚,这样重复着说。因为每过一瞬,他对于自己的逃跑的真正意义,对于最初的三下枪声以及后来的全部射击的真正意义便懂得愈清楚,愈是感到难受和悲伤。

“我做出了什么事啊,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凭我,这样一个诚实的、对任何人都不存坏心的好人,啊一啊一啊……我怎能做出这种事来!”

他的行为愈是显得卑鄙丑恶,他就感觉到自己在没有做出这种行为之前愈是善良、纯洁和高尚。

其实,他所以苦恼,与其说是因为他的这种行为断送了几十个信任他的人的性命,倒不如说是因为感到这种行为所留下的洗不掉的肮脏丑恶的污点,是跟他认为自身所具备的一切善良纯洁的品质是不相容的。

他机械地拔出手枪,怀着踌躇和恐怖的心情对它望了好一会。但是他知道,他是决不会,也决不可能自杀的,因为他在世界上最爱的毕竟还是他自己自己的白皙而肮脏的、无力的手,自己的唉声叹气的声音,自己的苦恼和自己的行为--甚至是最最丑恶的行为。他带着一副鬼头鬼脑、做贼心虚的样子,刚闻到枪油的气味就吓得发软,但他极力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赶快把手枪藏进衣袋。

他已经不再唉声叹气,也不哭了。他用两手捂住了脸,静静地趴着。从他离开城市以来这几个月的种种感受--现在被他引以为耻的那些天真的幻想,最初的战斗接触和负伤的痛楚,莫罗兹卡,医院,银发飘拂的老皮卡,死去的弗罗洛夫,有着一双无比美妙的、忧郁的大眼睛的瓦丽亚,还有这最后的、令人惊心动魄的、使其余的一切黯然失色的渡过沼泽的经历,--联成一串疲倦忧伤的行列,重新在他眼前经过。

“这份罪我可不愿意再受下去了,”密契克突然坦率而清醒地想道,他开始觉得自己非常可怜。“我不能再受这份罪,这样低级的、非人的、可怕的生活,我是再也过不下去了,”为了使自己显得格外可怜,他重又想道,并且要借这些自我怜悯的想法来掩盖自己卑鄙的真面目。

他继续在自我责备和后悔,但是当他想到现在他是完全自由了,他可以到一个没有这种可怕的生活、而且无人知道他的行径的地方去,他就再也无法抑制立刻在他心里唤起的个人的希望和喜悦了。“我现在可以到城里去,除了到那边去,我没有别的办法,”他想,竭力要给这种想法抹上一层悲伤的、无可奈何的色彩,同时费力地抑压住喜悦、惭愧和唯恐这种希望会落空的恐惧。

太阳移到了纤细弯曲的小白烨的另一面,现在整棵树都被阴影笼罩着。密契克掏出手枪,把它扔到老远的灌木丛里。后来他找到一泓泉水,就洗了脸,在泉边坐下。他还是不敢走到大路上去。“万一那边有白军呢?……”他烦恼地想。可以听到,草丛里有一条涓涓的溪水在轻轻地流动……

“其实,这岂不都是一样吗?”密契克忽然坦率而清醒地想道,这种坦率和清醒的想法是他此刻在一大堆善良的、自我怜悯的思想感情底下找出来的。

他深深叹了口气,扣上衬衫钮扣,慢吞吞地向着土陀一瓦卡大路的那个方向走去。

莱奋生不知道,他的这种朦胧状态持续了多久,他觉得似乎很长,其实它持续了至多不过一分钟。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奇怪自己怎么还骑在马上,只是手里的军刀却不见了。在他面前,他那匹马的一只耳朵流血的、黑色鬃毛的马头一直向前冲去。

这时他才听到枪声,并且明白这是在向他们射击,因为枪弹不住地在头顶嘘嘘飞过,但是他也明白,枪声是从背后来的,刚才最可怕的瞬息已经留在后面了。这一瞬间,又有两个骑者追上了他。他认出了是瓦丽亚和冈恰连柯。爆破手的一边脸上全是血。莱奋生想起了部队,回头看了一看,但是哪里还有什么部队:一路上都是人和马的尸体,库勃拉克带领着几个骑者吃力地紧跟在莱奋生后面,再后一些还有几小批,但是人数很快地减少。有一个骑着一匹瘸马的人远远地落在后面,在振臂高呼。一群戴黄箍军帽的人把他包围起来,用枪托打他,--他晃了一晃,跌下马来。莱奋生皱眉苦脸,转过头来。

这时他跟瓦丽亚和冈恰连柯都到了转弯的地方,枪声也稍稍沉寂,不再有枪弹在耳边飞过。莱奋生机械地勒住了马,慢慢地走。活下来的游击队员都陆续赶上了他。

冈恰连柯数了一数,连他自己带莱奋生,是十九个人。他们用深藏着恐惧、似是已经露出喜色的眼睛紧紧盯住象一只红毛的丧家犬似的在他们前面飞奔的那条沉默的、窄窄的黄色的空间,久久地、一言不发地从斜坡上冲下去。

马匹渐渐改成快步,现在可以分辨出一个个烧焦的树桩、灌木丛、路标和远处树林上面的睛空。后来马匹便一步一步地走起来。

莱奋生骑着马走在稍前一些,垂着头陷入了沉恩。他有时茫然四顾,仿佛想问什么话而又想不起来,便用迷惘的眼神异样地、苦恼地、久久望着所有的人。他忽然猛地勒住了马,扭过脸去,深陷的蓝色大眼睛这才非常明白地望了望大家,十八个人象一个人似地停下。霎时间变得肃静无声。

“巴克拉诺夫在哪里?”莱奋生问。

十八个人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巴克拉诺夫牺牲了。……”冈恰连柯严峻地看了看自己拉着缰绳的、手指骨节粗大的手,终于说。

他旁边弓背骑在马上的瓦丽亚,忽然伏在马脖颈上,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她的散乱的长辫几乎拖到地面,不住地抖动着。她的马疲倦地动了动耳朵,合拢了下垂的嘴唇。“黄雀”朝瓦丽亚斜睨了一眼,也扭过脸去啜泣起来。

莱奋生的目光还朝人们的头顶上凝视了几秒钟。后来他仿佛全身都泄了气,萎缩了,大伙也突然发觉,他是非常衰老了。但是他已经不以自己的软弱为耻,也不再遮掩它;他低下了头,慢慢地霎着濡湿的长睫毛,眼泪便顺着胡子滚下来。……大伙都不敢瞧他,免得自己也伤心落泪。

莱奋生拨转马头,慢慢地往前走。部队也跟着他起步了。

“别哭啦,哭也没用啊,……”冈洽连柯扶着瓦丽亚的肩膀,要她抬起头来,一面抱歉似他说。

莱奋生心里一迷糊,便重又茫然四顾,等他记起巴克拉诺夫已经死去,又哭了起来。

他们就这样走出了森林--所有的十九个人。

森林非常出人意外地豁然开朗起来,前面呈现出大片高高的青天和阳光照耀着的、两面都是一望无际的、收割过的、鲜明的棕黄色的田野。

在那边,在有一条河水盈满的蓝色小河穿过的柳丛旁边,是一片打麦场,场上堆着肥大的麦捆和草垛,金黄色的圆顶美丽如画。那边进行着自己的生活快乐、热闹而忙碌。人们象小小的花甲虫似地乱动,麦束飞扬,机器发出单调清晰的响声,从闪光的糠皮和糠灰的锈色尘云里,迸出兴奋的人声和少女的细珠般清脆的欢笑声。

河的对岸,有一排蔚蓝的山脉擎着苍天,又将支脉伸进岸边黄色的卷叶树林;从尖峭的山脊后面,朵朵略带红色的、被海水浸咸的、透明的、泡沫般的白云,涌人山谷,不住地泛泡、翻腾,好象是新挤出来的牛奶。

莱奋生用仍然湿润的眼睛默默地扫视了这片辽阔的天空和给人以面包与憩息的大地,扫视了这些在远处打麦场上的人们,他应该很快地把这些人变成亲近的自己人,就象默默地跟在后面的那十八个人一样,因此他不哭了;他必须活着,并且尽自己的责任。

一九二五--二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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