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密契克之流的人物,总是用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把自己的真实感情(跟莫罗兹卡的感情是同样地平常和不足道的感情)掩饰起来,并且以此显出自己不同于莫罗兹卡那种不善于粉饰自己的感情的人,“这种情况是莫罗兹卡从小就看惯了的,可是他却没有认识到事情就是这样,也不会把这种看法用自己的话表达出来;然而他总是感到,在他和这些人中间隔着一诸不可逾越的墙,这堵墙便是用这些人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经过美化的、虚伪的言行砌成的。

因此,在莫罗兹卡同密契克那次难忘的冲突中,密契克拼命要显示,他对莫罗兹卡让步纯粹是出于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他一想到,他是在为一个根本不配受到如此对待的人而抑压自己卑鄙的动机,他的身心就充满了愉快的、忍让的苦恼。然而,在灵魂深处他却怨恨自己和莫罗兹卡,因为实际上他是巴不得莫罗兹卡处处倒霉,他只恨自己胆子太小,所以无法去伤害莫罗兹卡,同时还觉得,体验着忍让的苦恼是更为体面、更为愉快的。

莫罗兹卡却认为,正是因为密契克有着他莫罗兹卡所没有的漂亮的外表,瓦丽亚才看中了他。她不但把它看做是外表的美,而且也把它当做是真正的灵魂的美。所以当莫罗兹卡重又看到瓦丽亚的时候,他的思想不由得又陷进了原来的、得不到解答的圈子里--想到她,想到自己,想到密契克。

他发现,瓦丽亚老是不见踪影,(“准是在跟密契克鬼混!”)便久久不能入睡,尽管他竭力自我安慰说,他对这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但是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的斗争对无产阶级争取解放的重大意义以及坚持这一斗争的,他就小心地昂起头来向黑暗中凝视:会不会看到他们俩的身形偷偷摸摸地出现。

后来,一阵骚动惊醒了他,篝火里的湿树枝吱吱响着,一个个巨大的黑影在林边晃动,木屋的窗上时明时暗——有人在划火柴。接着哈尔谦柯从木屋里出来,同在黑暗中看不见的什么人说了几句话,就在聋火堆中间穿过,好象要找人。

“你找谁?”莫罗兹卡碰声问道,他没有听清楚答复,又同了一声:“什么?”

“弗罗洛夫死了,”哈尔谦柯低沉他说。

莫罗兹卡把大衣裹得更紧,又睡着了。

黎明时分埋葬了弗罗洛夫,莫罗兹卡跟别人一块漠然地在他坟上洒了土。

在大家备鞍的时候,发现皮卡不见了,他那匹弯鼻子以小马整夜没有卸下鞍子,无精打采地站在树下,样子可怜。“这老头,受不住了,跑了,”莫罗兹卡心里想。

“行啦,不用找啦,”莱奋生说,从早晨就发作的肋痛使他皱着眉头。“别忘了马。……不行,不行,别让它驮东西!军需主任在哪里?准备好了吗?……上马!……”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又皱起眉头,笨重地上了马,好象身负重菏,使他自己也变得笨重起来了。

没有人为皮卡惋惜,只有密契克感到惘然若失,尽管最近一个时期老头只是给他引起苦闷和讨厌的回忆,但他心里仍然有一种感觉,仿佛他身上的某一部分是随着皮卡一同消失了。

“部队顺着陡峭的山脊往上走,山上的青草已经被山羊啃过,头顶上是一片冷冷的、青灰色的穹苍。下面远远地隐现着蔚蓝的幽谷,脚底下常有沉甸甸的卵石带着响声滚下去。

后来,环抱着他们的是一座原始森林,被秋天的有所等待的寂静笼罩着,满目尽是金叶和枯草。一头灰须的马鹿在绢纱般交织着的黄枝丛中脱毛,清凉的泉水在瀑流,枝头的露珠竟日未干,晶莹清澈,也被树叶映成黄色。但是野兽从早便吼叫着,叫得人心慌,又热情得令人无法忍受;仿佛在原始森林的金黄色的萧瑟中,有一个永世长存的庞然巨物在大声呼吸。

最早感到莫罗兹卡和瓦丽亚中间有些别扭的是传令兵叶菲姆卡,他在午休前不久送来一个命令给库勃拉克,要他,“夹住尾巴,免得被咬断”。

叶菲姆卡好不容易来到散兵线的尾部,被荆棘挂破了裤子,还跟库勃拉克吵了一架:排长劝他不用担心别人的尾巴,最好还是留心自己的“豁鼻子”。这时候叶菲姆卡就发觉,莫罗兹卡和瓦丽亚的马彼此隔得老远,而且昨天池也没有看到他们在一块。

回去的时候,他跟莫罗兹卡并排骑着马,问道:

“我看,讫好象在躲着你的老婆,你们在搞什么鬼呀?”

莫罗兹卡又窘又恼地望望他的脸色发青的瘦脸,说。

“搞什么呀?我们没有什么可搞的,我不要她了……”

“不一要她了!……”叶菲姆卡听了这话,半晌没有出声,目光忧郁地注视着旁边,似乎在琢磨,如果莫罗兹卡和瓦丽亚本来就不曾有过牢固的家庭关系,目前用这个辞儿是否恰当。

“有什么法子这也是常有的事嘛,”他最后说,“我说,各人运气不同。……咄,咄,这个该死的马!……”他啪地将马抽了一鞭,莫罗兹卡目送着他的呢料衬衫渐渐离远。看见他向莱奋生报告了什么,然后就跟莱奋生并排骑着前进。

“唉,这日子可……哼!……”莫罗兹卡绝望地想道。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束缚着,不能那样逍遥自在地在队长来来去去,不能跟旁边的人聊天,心里感到非常悲哀。“他倒挺舒服--骑着马爱到哪儿就去哪儿,什么烦恼也没。”他羡慕地想,“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为什么要烦恼呢,就莱奋生来说吧……人家掌握着大权,人人都尊敬他--他想咋办就咋办,……这种日子当然好过罗。”他没有想到,莱奋生因为着了凉两肋作痛;莱奋生要为弗罗洛夫的死负责;有人为他的脑袋悬了赏格,因此他的脑袋可能最先和身子分家,--莫罗兹卡只想到,世界上有的是衣食无忧、身体和心情平静的人,而他本人的命运却是非常不济。

在七月那个炎热的一天,当他从医院回来,一批卷须的割麦人对他那矫健的骑姿欣赏备至的时候,他心里初次产生了许多混乱的、讨厌的想法。在他和密契克争吵之后策马跑过旷野,看到歪斜的麦垛上栖息着一只失群的乌鸦的时些想法特别强烈地控制了他,--而目前,所有这些想法变得空前的清晰和强烈,令人痛苦。莫罗兹卡觉得,在以前的生活中,自己是个上当受骗的人,现在他在周围看到的也:是虚伪和欺骗。他不再怀疑,他从呱呱落地以来的全部生活,--这全部沉重而无益的荒唐的生活和劳动,他所流掉的血和汗,甚至他全部的“随随便便的”胡闹,那都不是欢乐,不,那只是过去不受重视、今后也不会有人重视的、没有一线光明的苦役。

他怀着他从未有过的疲倦的、忧伤的、几乎象老年人似的--怨恨想起,他已经二十七岁了,逝去的岁月是一分钟也不能注之倒流,让他可以重新按照不同的方式来度过,而今后的日子呢,也未必美妙。同时,他这个谁也不需要的人,可能不久就死于枪弹之下,他死后也会象弗罗洛夫那样,没有人为他惋惜,这时莫罗兹卡觉得,他毕生都在全力以赴地力求赶上莱奋生、巴克拉诺夫、杜鲍夫(现在似乎连叶菲姆卡也走着同一条路)等人所走的那条在他看来是明确的、正当的、笔直的道路,但是总有人在执拗地阻挠他。他再也没有想到,这个敌人就在他自己心里,他以为,他是在为别人首先是象密契克那种人的卑劣行为而受罪,因而感到特别地愉快又特别地伤心。

饭后他到泉边饮马的时候,偷过他的白铁杯子的那个动作麻利的卷发小伙子,鬼鬼垒祟地走至她眼前。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象放联珠炮似地嘟唾说。“她是个滥污货,滥污货;一点不假,就是瓦尔卡,瓦尔卡……兄弟,我的鼻子在这方面可灵啦!……”

“什么?……在哪方面?”奠罗兹卡抬起头来,粗声粗气地问。

“在娘儿们方面,我对于娘儿们非常了解,”小队子有点发窘,解释说。“虽然还没有上手,没有,上手,可是我啊,兄弟,是瞒不了的,不,兄弟,是瞒不了的。……她的眼睛老是盯着他,一个劲儿地盯着他。”

“那末他呢?”莫罗兹卡明白他指的是密契克,气得脸通红地问道,忘了自己是应该装做不懂的。

“他有什么呢?他一点不……”小伙子假声假气地、谨慎他说,好象他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他这样说无非是为了讨好莫罗兹卡,借此弥补他以前的过错。

“随他们便!关我屁事?”莫罗兹卡气呼呼他说。“说不定你也跟她睡过觉,我怎么会知道呢?”他含着轻蔑和恼怒又添了一句。

“你这个人真是!……我其实是……”

“滚,滚你娘的蛋!……”莫罗兹卡忽然大发雷霆,大嚷起来。“这跟你的鼻子有什么相干。你给我滚,滚!……”说着,他忽然使劲对着小伙子的屁股就是一脚。

他的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把米什卡吓得朝旁边猛地一跳,后腿一弯跌到了水里。它竖起耳朵对着他们发雳。

“你这个狗一狗养……”小伙子带着惊愕和愤怒呼了口气,不等把话说完,就朝莫罗兹卡扑了过去。

他们两象狗獾似的扭做一团。米什卡猛然转过身去,用细碎的诀步跑开了。

“你这个该死的,我倒要叫你的鼻子尝尝我的厉害!……我叫你……”莫罗兹卡怒吼着,一面用拳头捶小伙子的腰,可是那小伙子抓住他不放,使他不能痛痛快快地挥拳,惹得他非常恼火。

“嗨,你们这两个家伙!”一个吃惊的声音在他们上面说。“你们这是在于什么……”

两只青筋暴露的大手不慌不忙地插在他们中间,抓住他们的衣领,把他们一一拉开。两人都弄得摸不清头脑,又对扑过来,可是这一回每人都挨了重重的一脚,结果是,莫罗兹卡飞了出去,脊梁撞在树上,那伙子被一棵倒在地上的树绊了一下,胳膊一张,一屁股坐在水里。

“伸手过来,我拉你一把……”冈恰连柯的声音里并不含着嘲笑。“亏你们怎么想出来的!……”

“他这个坏蛋,他怎么敢……这种败类……宰了他也不解气!……”那个小伙子象落汤鸡似的,目瞪口呆,莫罗兹卡大喊大叫,又要朝他扑过去。小伙子一手拉着冈恰连柯,一手捶胸,头不住地晃动,只对着冈恰连柯说道:

“不行,你倒评评理看,不行,你倒评评理看,”他重复着说,几乎要哭出声,“这么说,不管是谁,高兴在别人屁股上踢一脚就踢一脚,高兴在别人屁股上踢一脚就踢一脚吗?……”他看见人们纷纷聚到闹事的地点,便刺耳地尖叫起来。“那能怨谁,那能怨谁呢,如果他老婆,他老婆……”

冈恰连柯生怕事情闹大,尤其是怕事情闹到莱奋生耳朵里去而为莫罗兹卡的命运担心,就撇下正在尖叫的小伙手,抓住莫罗兹卡的手,拖着他就走。

“咱们走吧,咱们走吧,”莫罗兹卡赖着不肯走,冈恰连柯严厉地对他说。“你这个狗养的,小心把你赶走……”

莫罗兹卡终于明白,这个样子很凶的大力士其实是维护他的,便不再挣扎。

“什么事,那边出了什么事?”麦杰里察排里一个蓝眼睛的德国人迎着他们跑过来,问道。

“捉到一只熊,”冈恰连柯不动声色他说。

“一只熊?……”德国人瞪着眼站了一会,突然飞奔而去,好象打算再去捕一只熊。

莫罗兹卡是第一次怀着好奇把冈洽连柯打量了一下,微笑了。

“你这个瘟鬼,身体真结实”,他说,对冈恰连柯的结实感到某种满足。

“你为啥打他?”爆破手问。

“这种坏蛋……不打哪行!……”莫罗兹卡又激动起来。“就该把这家伙……”

“算啦,算啦,”冈恰连柯用安慰的口吻打断了他,“这么说,是有缘故的罗?……算啦,算啦……”

“集一合!”巴克拉诺夫不知在什么地方嗓音洪亮地叫道,他的嗓音突然从大男人的声音变成了男孩的声音。

这时从灌木丛里探出了米什卡的毛茸茸的脑袋。它用棕绿色的、懂事的眼睛对他们望了一望,轻轻地叫起来。

“啊!……”莫罗兹卡情不自禁地叫起来。

“这马真机灵……”

“为了它,性命都可以不要!”莫罗兹卡满心欢喜,拍拍马脖颈。

“你还是把你那条性命留着吧将来会有用的……”冈恰连柯微微一笑,可是微笑被卷曲的黑胡子遮住了。“我还要去饮乌,你去逛你的吧,”说着就迈开有力的大步,朝着他的马走过去。

莫罗兹卡重又好奇地望着他的背影,思忖着自己从前对这样一个出色的人物怎么一直没有注意。

后来,在各排列队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地去排在冈恰连柯旁边,一直到黄泥河子都没有和他分开。

瓦丽亚、斯塔欣斯基和哈尔谦柯编在库勃拉克的排里,几乎走在排尾,到了山岭回旋的地方,就可以看见整个队伍象一条长长的细链婉蜒着:前面是弓背骑在马上的莱奋生;他后面的巴克拉诺夫也不自觉地模仿他的姿势。

瓦丽亚一直感到密契克是在背后的什么地方,她心里被他昨天那番举动惹起的恼怒还没有平息,盖过了她经常对他怀有的满腔热烈的情意。

自从密契克出院之后,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心心念念盼望着他们重逢的日子。她全部最隐秘的、藏在心灵深处的对谁都不能讲的--同时又是那么真实的、尘世的、几乎可以触摸得到的美梦,都是和那个日子联系在一块的。她想象着他在森林边缘出现时候的模样--穿着绘布衬衫、皮肤白皙、漂亮匀称、略带羞涩的神气,--她仿佛在自己脸上感到似的呼吸,摸到他的柔软的鬓发,听到他的温存多情的絮语,她极力不去想他们中间的误会,她不知为什么以为,这种事今后再也不会重演,总之,她想象中的跟密契克未来的关系并不是真正有过的,而是照她乐意看到的那样;对于那种实际可能发生的、会惹她伤心的情况,她却极力不去想它。

她同密契克那次冲突之后,本着她对人体贴关情的禀性,她懂得,他是因为过度烦恼和激动以至到了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地步,而且,他所遇到的那些令人伤心的事要比她本人身受的任何委屈都重要得多。但是,正因为这次见面和她以前想象的完全不同,密契克的意想不到的粗暴就伤害了她,使她感到吃惊。

瓦丽亚是第一次感到,他的这种粗暴并不是偶然的,也许,密契克压根几就不是她朝思暮想的意中人,可是她的心坎上又没有别的人。

她没有足够的勇气立即承认这一点,因为要抛却她梦寐以求、她为之痛苦和欢乐的一切,让一片无法填补的空虚突然留在心头,这毕竟不是容易的事,因此她强使自己觉得,并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一切都怪弗罗洛夫死得不是时候,将来的一切都会好转。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她从早就一直在想:密契克是怎样伤害了她,在她怀着满腔热爱和美梦去找他的时候,他是不该伤害她的。

她整天都怀着要跟密契克见面、要同他谈谈的痛苦的愿望,可是她一次也没有回过头去,连中午休息的时候都没有走近他。“我何必象个傻丫头似的追求他?”她想。“他要是象他说的那样,真心爱我,就让他先来找我,我决不会说半句责怪他的话。他要是不来,那也随他,我一个人自由自在……也乐得清静。”

到了主脉,山路渐渐宽阔起来,“黄雀”便来到瓦丽亚旁边,昨天他没有能够捉住她,但是在这一类事情上他颇有些不折不挠的精神,毫不灰心。她觉得他在用腿碰她,凑在她耳边说些肉麻的话。可是她专心在想心事,没有听他。

“您到底怎么样啊,啊?”“黄雀”钉着她问(他对所有的女性一律称“您”,不管对方的年龄、地位以及跟他的关系如何)。

“同意不同意啊?……”

“……,我一切都明白,我对他难道有什么要求吗?”瓦丽亚想道,只要他给我点面子,这在他并不难呀?……也许,此刻他自己也在苦恼,以为我在生他的气。要不要去找他谈谈?那怎么行?!在他把我赶走之后,……不,不,随它去吧……”

“您怎么啦,亲爱的,是不是耳朵聋啦?我问您,您同意吗?”

“同意什么呀?”瓦丽亚猛醒过来。“去你妈的!”

“您这个人怎么啦……”“黄雀”愠怒地摊开双手。“您何必扭扭捏捏,好象这是第一遭,您以为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啊?”他又耐心地凑着她的耳朵叽叽咕咕他说起来,满心以为她听到而且听懂了他的话,只是照娘儿们的那一套,装模作样来抬高自己。

暮色降临,山沟里变得昏黑了,马匹疲倦地打着响鼻,弥漫在泉水上的雾气渐浓起来,缓缓飘进山谷。但是密契克仍旧没有走近瓦丽亚,而且显然无意这样敝。瓦丽亚越是相信他根本不会来找她,便越是强烈地感到自己的相思是枉费心机,越是为自己原先的幻想感到伤心,同时也越难以抛开这些幻想了。

部队要到下面的一个峡谷里过夜,人马都在潮湿的、令人惴惴不安的黑暗中摸索。

“地您可别忘了,亲爱的,”“黄雀”涎皮赖脸,亲呢地钉着她说,“哦,我在一边生一小堆篝火,请您注意……”隔了一会,他对什么人喝道:“怎么叫‘往哪里闯’;谁叫你挡着路?”

“你干吗钻到别的排里来?”

“谁说是别的排?你睁开眼睛好好地看看……”

经过短暂的沉默(显然,双方在这当儿都好好地看了一看),问话的人用抱歉的、让步的声音说:

“呸,果然是‘库勃拉克的人’……那末麦杰里察在什么地方?”那人仿佛用抱歉的语气已经赔过不是,便又使劲地喊起来,“麦杰-里察!”

下面有人在大发雷霆地怒吼着,似乎如果他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他就非自杀或是杀人不可:

“点火!点一火呀!……”

霎时间,峡谷底部突然毫无声响地冒出一片篝火的红光,使黑暗中毛茸茸的马头和疲倦的人脸上,都映着子弹带和步枪的寒光。

斯塔欣斯基、瓦丽亚和哈尔谦柯靠边停住,也下了马。

“很好,我们要休息了,来生火吧!”哈尔谦柯故意装出兴致勃勃的口吻说,但是并没有使人高兴起来。“来吧,我们去抬点干树枝!……”

“……总是这样该停的时候不停,过后让人受罪,”他用同样不大能够使人得到安慰的口吻批评说,两手一面在湿草上乱摸。由于潮湿,由于黑暗,由于怕被蛇咬,还由于斯塔欣斯基的阴森森的沉默,他的确是在受罪/我记得,当初从苏昌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早就该歇下来准备过夜了,天色漆黑,可我们……”

“他何必说这些呢?”瓦丽亚想道。“苏昌啦……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啦……天色深黑啦。……唉,现在说这些谁愿意听呢?反正一切都完了,不会再发生了。”她饿了,肚子一饿,另外一种感受--现在她无论用什么都无法填补的,有口难言的、被压抑着的空虚之感,似乎也加强了。她差一点要哭了。

可是,吃了饭、身上暖和之后,三个人的情绪部好起来,围绕着他们的那个深蓝的、陌生而寒冷的世界,似乎也变得亲切、舒适和温暖了。

“唉,我的外套,我的外套呀。”哈尔谦柯一边打开背卷,一边用吃饱了的声音说,“入火不焚,入水不沉,再来个娘儿门就美啦!……”他夹了夹眼,笑了。

“我为什么总没有好脸给他看?”瓦丽亚想道,她觉得,这令人高兴的情火、吃下去的粥、以及哈尔谦柯的闲谈,使她渐渐恢复了平素的温柔和善良,“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我怀必这么烦恼呢,都怪我这个人傻头傻脑,害得人家小伙子坐在那里发闷,……其实只要我去看他一趟,一切都会恢复原来的样子………”

这样一想,她忽然觉得,现在周围的人们都是高高兴兴,无忧无虑,她自己本来也可以高高兴兴,无忧无虑,结果却去自寻烦恼,憋着一壮子的委屈和怨气,真是犯不上,所以她立刻决定抛开头脑里的种种胡思乱想,去找密契克去,她觉得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会使她丢脸或是不妥的地方。

“我一切都不需要,”她顿时高兴起来,想道,“只要他要我,爱我,只要呆在我身旁,……是呵,我可以把一切都交给他,只要他一路上总陪着我,陪我聊天,陪我睡觉,他是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啊……”

密契克和“黄雀”离别人远远的单独生了一堆篝火。他们懒得做饭,就在火上烤脂油吃。他们拼命地吃脂油,几乎没有吃面包,结果把全部脂油吃完之后,肚子还没有饱。

自从弗罗洛夫死去、皮卡失踪之后,密契克一直有些心神不定。把他和人们隔开的那些关于孤独和死亡的陌生而恼人的想法织成一片迷雾,他仿佛整天就在这片迷雾中飘浮。到了晚上这层迷雾就消失了,但是他不愿意看见人,对所有的人都害怕。

瓦丽亚好容易才找到他们的篝火,满山沟里到处都是同样的篝火;大家都围着篝火,一边拍烟,一边唱歌。

“你们原来躲在这里,”她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心里噗通噗通地直跳,说。“你们好。”

密契克颤抖了一下,带着疏远和诧异的神气望了她一眼,又转过脸去对着篝火。

“啊一啊!……一“黄雀”高兴地咧开嘴笑了:“现在就缺您了。请坐,亲爱的,请坐……”

他张罗起来,摊开外套,要她坐在自己旁边。可是她没有去跟他坐在一块,他天生的庸俗--这种品质是她立刻就感到的,虽然她叫不出名堂,这时特别使她讨厌。

“我是来看看你的,你把我们都忘得干干净净了,”她用唱歌般的、激动的声音对着密契克说,而且并不掩饰她是专诚为他来的。“哈尔谦柯常常在打听你的健康怎么样,他说,小伙子伤得可不轻,不过现在好象没有问题了,不用说,我也……”

密契克耸了耸肩,没有作声。

“请告诉他,我们身体很好这还用问!”“黄雀”高声说,他欣然把一切都算在自己名下。“您就靠着我坐下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要紧,我一会就走,”她说,“我是顺路走过……”她因为自己巴巴地跑来看密契克,可人家只是耸耸肩膀,心里突然难受起来。她接着又说:“你们大概是什么都没有吃吧!……”

“有什么可吃呀?要是发些好东西还好些,可是发的不知是什么玩意儿!……”“黄雀”带着厌恶的神气皱了皱眉头。

“来,您就在我旁边坐下吧!”他拼命装出一副亲热的样子又说了一遍,又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跟前。“您就坐下吧!……”

她挨着他在外套上坐了下去。

“我们约好的事您还记得吗?”“黄雀”亲呢地夹夹眼。

“约好了什么?”她问,惊骇地想起来似乎是有一件什么事,“咳,不该来,不该来的。”她忽然这样想,有一件令人惊惶的大事使她的心揪了起来。

“怎么叫约好了什么,……您等一下………‘黄雀”迅速地向密契克弯下腰来。“按说大伙在一块是不该有秘密的,”他接着密契克的肩膀,说,一面转过脸来对着她,“但是……”

“哪儿来的什么秘密呀?……”她不自然地微笑着说,连连霎着眼,不知为什么用发抖的、不听使唤用手指整理起头发来。

“你怎么象木头似的坐着不动?”“黄雀”凑着密契克的耳朵很快地低声说。“这儿一切都讲妥了,可你……”

密契克闪开“黄雀”,扫了瓦丽亚一眼,脸涨得通红。“现在你可高兴了吧?你看,事情闹到了什么地步。”她的飘忽的目光好象含着谴责的意味这样对他说。

“不,不,我要走了……不,不,”“黄雀”刚又向她转过脸来,她就喃喃地说,仿佛他已经在劝她于什么丑事。“不,不,我要走了……”她站起来,低着头迈着细步很快地走了,消失在黑暗中。

“又是你,害得我们错过了机会……糊涂蛋!……”“黄雀”带着轻蔑的口吻恨恨地说。他猛地一跃而起,好象有一股自然力把他举了起来,又象被人抛出去似的,连蹦带跑地跟在瓦丽亚后面穷追。

他跑了好几俄丈才追上她,便紧紧地抱住她,把她拖进灌木丛,嘴里不住他说着:“来吧,我亲爱的……来吧,小乖乖……”

“放开我……别胡缠……我要喊了!……”她求他说,她没有气力了,几乎要哭出来,但是她又觉得,她既没有气力喊,而且现在也无需乎叫喊了:她何必叫喊,又为谁叫喊呢?

“好啦,乖乖,你何必这样呢!”“黄雀”捂住她的嘴,不住地这样说着,由于自己的温情越说越亢奋起来。

“这倒是真的,何必呢?唉,现在叫喊给谁听呢?”她疲乏地想。“不过,要知道,这是‘黄雀’……是啊,这是‘黄雀’,啊。……他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是他?……咳,其实这不都一样吗……”于是,她真的感到一切都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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