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仇不报非君子……

当得知我深爱的二郎离开了人世,我第一个闪过脑海的念头就是报仇。不但杀了里中二郎,还想除掉我的凶手,我一定会给他好看。

但是,该怎么做呢?难道没有接近敌人的办法吗?

在医院的病床上,我反复思量,突然想到有一件比报仇更重要的事——有人要取我的性命。而凶手一定知道我被救活了。

我决定豁出去了。我得先让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慢慢地接近凶手。

我再三暗示身边照顾我的护士,透露想要自杀的念头。这名护士个性谨慎,每每听到我说丧气话,就会像母亲责骂孩子般,严厉地斥责我。她一责备我,我就会暂时恢复正常,但没多久又开始喃喃自语地说不想活了,而她也总是很认真地对我发脾气。

不久,我上演了一出自杀未遂的戏码。我用水果刀割腕,还吞了安眠药,但其实这些一点都不危险。虽然说是割腕,但也不过是割伤了皮肤而已,离动脉还很远呢!我从一些书上得知,这种自杀方法的成功率很低。

不过,被发现当时还是引起了很大的骚动,看来我的这出戏已经足以证明我真的有自杀念头。后来许多人开始对我说教开导,甚至收到当时还在世的一原高显先生的来信,指责我怀忧丧志。他在信里说:“这一点都不像你。”别人的感受我都不以为然,但唯独欺骗他时觉得很不忍。

自杀未遂之后,护士巡房的次数增加了,我依然嘀嘀咕咕地念叨着想死,不断放出随时会做傻事的负面讯息。

面临将要出院时,我决定孤注一掷。三更半夜,我偷偷溜出医院,走到车站。那个车站很小,而且时间刚过深夜两点,车站前没半个人影,只有一辆计程车停在招呼站。附近有几家开到深夜的酒店,司机专门在等最后被酒店赶出来的酒客。

我靠近车,敲了敲后座玻璃。司机大概在打盹,闻声便弹了起来,帮我开了车门。他看到我时一脸惊吓,这是当然的,犹豫为了要遮住脸上的伤痕,我戴了一个大口罩和一副太阳眼镜,此外还戴了一顶与季节不相称的滑雪帽,身上穿的还是浅色睡袍。三更半夜看到这种人出现,任谁都会神经紧张地吓出一身冷汗。

“……请到海岸岬。”

我怕会被拒载,赶紧钻进车内。因为隔着口罩,司机好像听不清楚我说什么,所以又开口问我:“什么?”

我清楚地再说了一次地名,那是往南十几公里处,一个小小的海岬。司机露出一脸诧异的表情说:“小姐,你现在要去那种地方啊?”

“麻烦你了,我跟人约在那里见面。我愿意付这些钱。”我拿出三张一万圆的钞票,交给了司机。

“这样啊……”我的外表怪异,司机大概担心问太多会惹麻烦,所以什么都没多说就开车了。我太幸运了!有些人,可不是花了钱就能说服的。

出租车驰骋在车辆稀少的国道上。我原本完全没注意,其实外面再飘雨,路面显得湿湿亮亮的。

在没有其他车辆的夜里,我们不到三十分钟就到了海岸岬。附近什么都没有,我在半路上请司机停车。

“这种地方,可以吗?”司机终于开口。

“对,有人……我男朋友会来。”

“哦,那就好。”司机亲切地对我笑了一下,但我想他大概不太喜欢会随便把“男朋友”挂在嘴上的女客人,所以其实只是皮笑肉不笑罢了。

下车后,我还不能马上离开。要是让司机看到我往海边走,让他察觉事情不妙,追过来就麻烦了。

他原本好像还在注意我,但过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发动车子开走了。我站着不动,直到看不见车的尾灯为止。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侧耳倾听,附近海浪的声音传来,我还闻到了海水的气味。我拿出携带用的手电筒,借着微弱灯光进入旁边小路。前面数十公尺处,就是一个突出于海平面的断崖。

我赶紧走上前去,用手电筒往下照了照。凹凸不平的崖壁,被海水冲刷得闪闪发亮,深夜的大海像沥青般一片漆黑,让人不寒而栗。

刹那间,我想就这样跳下去。这么一来不就干净利落了吗?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唯有一死我才可能把二郎忘掉。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甩甩头,想甩掉黑色大海对我的召唤。我随时都可以死,但唯有把死当作最后的筹码,才可能所向无敌、毫无畏惧。

我脱下毛衣外面的长袍,那是在医院里一天到晚穿的病人服。我把它卷了起来,用力丢出去。淡粉色的长袍,随风飘了一会儿,终于掉进海里。那件长袍就是我,已经掉下去的桐生枝梨子已经死了……

接着我丢下滑雪帽,再穿上带来的运动鞋。我把先前穿来的拖鞋的其中一只丢下去,这也是在医院里常穿的。最后,再把另一只拖鞋放在悬崖边上。

这样就差不多了吧?这种伪装如果设计得太精细,一定会被识破的。

我走回马路上,谨慎地不留下脚印。我此时穿的运动鞋,是取得外出许可时偷偷买回来的,身上的毛衣和牛仔裤也一样。

走回国道上,我朝来时的相反方向走。再走几公里,就会碰到最近的车站。

我要留意不被偶尔经过的车辆看到。从医院溜出来搭出租车时,如果有别人看到反而好,但现在起可不能再被别人看见。每当我发觉有车灯接近时,就赶紧躲进旁边的草丛里。

等我走到车站时大约刚过四点。小小的车站像一户民宅,车站虽小,却有个候车室。我全身疲惫,很想躺一下,但只能看看时刻表,就绕到车站后面。这种时间若待在候车室里,要想站务员不记得我也很难。我找了一个没人看得见的死角就坐下来,靠在车站后面的墙壁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路,我满身是汗,如果不赶紧擦干,很快就会体温下降导致感冒。我把手伸进怀里,抓到一块布后抽出来,那是一条被汗水濡湿了的毛巾。这是离开医院时我顺手藏在身上的,我猜想应该会用得着。

我稍微睡了一会儿,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周围好像有人,我听到脚步声,电车也总算要开了。

我脱下口罩和太阳眼镜,拿出围巾把头包起来,再脱下毛衣,当成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我放过第一班车,算准第二班车到站的时间才走进车站。我在售票机前买了车票,面无表情地通过剪票口,并未引起站务员的注意。

看到月台上零零星星的几名学生和男男女女的上班族,对旁人丝毫不感兴趣。大家都是一脸睡意地呆坐着,一副彼此间漠不关心的表情,打从上电车开始就持续着,这对我而言真是求之不得。

就这样,我成功地把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抹杀掉了。事后得知,我溜出医院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医院就开始一团混乱。他们先分头在医院附近搜寻,最后找不到,才通知警方。因为担心我做傻事,警方也派出多名警力展开搜索,不过当时是三更半夜,搜查根本毫无头绪。好不容易在早上八点左右,他们找到了载过可疑女子——也就是我——的那位出租车司机。警察听了出租车司机的证词,直接赶到那个海岸岬,最后只发现了一只女用拖鞋。霎时警官应该有的预感,最糟糕的事发生了。

当天下午,警方确定预感成真,因为他们在附近海岸上发现了一件女用长袍,根据相关人士的证词,那被判定是桐生枝梨子的衣物。两天后,他们又找到了一顶毛绒帽,但另一只拖鞋大概沉到海底去了,一直都没有出现。

警方根据这些迹象及之前的怪异行径,判定桐生枝梨子已经投海自尽。但没找到尸体,却让警方及相关人士心里还是有疙瘩。最后整起事件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结束了,因为一直都没有桐生枝梨子的消息,他们也分析她不应该会有伪装自杀的动机。

那天早上我坐上电车之后,一路上利用了各种不同的交通工具,下午就抵达了群马县的一桥市。从一开始计划复仇,我就决定要来这里,因为我最信赖的本间夫人就住在这个地方。

本间重太郎是一原高显先生在校时的学长,也是企业经营商很好的咨询对象。虽然如此,他却和一原先生的公司没有直接关系。这号人物的特别之处,是他喜欢把人脉、金钱当作棋子,在商业棋盘上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对于地位、利益他都毫无兴趣。一原先生好几次想给他一名义上的职位,但到头来都被他给拒绝了。

大约一年多前,重太郎先生心肌梗塞猝死。他死后,一原先生最在意的,就是其遗孀菊代夫人。经纪商的援助事小,如何让没有亲人的夫人在精神上有个寄托?这就并非易事了。因此,一原先生决定定期探访夫人,大概一个月会去个两、三次。也没什么特别的,就只是送个土产、闲话家常罢了。尽管如此,每次高显先生去拜访,夫人看起来还是很高兴的样子。

在这段时间,一原先生本身的健康状态,也渐渐亮起了红灯,后来只好由我一个人去了。当我转达夫人,说一原先生对自己的不能造访感到抱歉时,夫人的眼角虽然堆着满脸皱纹,却仍调皮地说:“不会,没关系的。老实说,桐生小姐一个人来我才高兴呢!虽然对高显先生不好意思,但我对公司业绩如何根本一窍不通,跟他说话累得我老想打呵欠,还是两个女人之间好说话。虽然一把年纪了,但还是有很多女人之间的话好说。”

丈夫去世后,她一个人确实很寂寞。再想一想,我也没有其他像夫人这样的知心好友。

跟夫人谈起二郎,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此之前,她从不曾对我提及恋爱或结婚等话题,但等我表白有了恋情后,她马上用力地点点头说:“我想也是。看你,枝梨子小姐,最近红光满面的!”

我说对方小我八岁,夫人瞬间两眼有些迷惘,但马上又恢复了温柔的笑容说道:“枝梨子小姐或许比较适合这种人吧?”

“所以你支持我啰?”

“当然啊!带他来玩吧!”

“嗯!下次吧!”我小声回答。

当我决定要报仇,想要伪装自杀时,唯一的藏身之所只想到夫人这里。我相信夫人一定会了解的。

当然,我一定要隐瞒那起被设局的自杀案和我的复仇计划,毕竟菊代夫人是不可能宽恕犯罪的。我也不想给她惹麻烦,但一定要告诉她我伪装自杀的必要。关于这一点,我打算告诉她,我想暂时在众人面前隐姓埋名。

结果,我竟未能见到菊代夫人。不对,见是见到了,但无法和她谈话。我在本间家看到的是她倒在客厅里的遗体。

本间夫人的遗体已经开始腐败,飘着阵阵尸臭的遗骸旁边,有张打开的报纸。看了那篇报导,我才知道她为什么会躺在这里。那张报纸的社会版面,刊登着发生在回廊亭的殉情事件。虽然没刊登姓名,但菊代夫人一看就知道了,上面写的A小姐是我。她和本间先生一样患有心脏病,她一定是看到新闻后受了刺激,因而心脏病发作身亡的。我想起自己在住院期间,她完全没跟我联络,我却竟然没有起疑,心里不免咒骂自己的粗心大意。

我在菊代夫人的旁边哭了许久,一点都不觉得尸体的气味难闻,只晓得悲伤哭泣。被设局的殉情案,已经夺去了我很多东西,现在的我更是一无所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叫声,我才清醒过来。门口有人在叫:“本间太太在家吗?”

我赶忙擦干眼泪。为了掩饰哭肿的眼睛,我戴上菊代夫人的眼镜,走出玄关。门口是一位像是住在附近的女性,她见到我似乎觉得有点吃惊。

“啊!是亲戚吗?”胖女人毫不客气地直接问。

我不禁回答:“是!”

“哦!我看到信箱里塞满了报纸信件,所以过来看看。没什么事吧?”

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她口气听起来有点失望,使我完全不想说真话。我骗她说:“她去我们家玩,今天早上才回来的。让您担心了,不好意思。”

“这样啊……”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不发一语地走了。

我决定一开始就说谎,隐瞒菊代夫人的死,然后伺机等待未来的某一天,变装成夫人。一定有机会的。

接下来几个月,我屏气凝神地过着。这段期间中,幸好没人来找夫人,偶尔会有电话,但也都不是非夫人接听不可的电话。我自称是帮佣,应付了所有的电话,也没人怀疑。令人觉得奇怪的是,夫人竟然没有一个亲近的朋友?

有件事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那就是我把菊代夫人的遗体埋在壁橱的地板下面。当我把家庭用水泥灌下去的那一刻,更是感到心疼不已,但不这么做,尸臭味就会蔓延开来。处理完后,我每天都会在衣橱前放一束鲜花。

这段期间,我每天的功课是强记所有与夫人相关的事情、练习变装。国外有个女人写的纪实小说中,提到她曾持续变装成老妇,生活了好几年,这对我而言,也不是不可能的。

何况,我只需要骗几天就好了。

然而,变装并非如想象般容易,这和舞台剧或电视演员的化妆不同,必须要做到旁人看起来没有任何的不自然。就算外表骗得过去,身体的动作姿态还是三十几岁的女人,那就没意义了。我每天晚上对着镜子练习,练到有自信以后,才敢外出测试自己变装后的成果。

就这样过了四个多月,我从报上得知一原先生过世的消息。一半悲伤、一半心想:“该来的终于要来了。”我穿起菊代夫人的丧服,进行几乎到了完美境界的变装,去参加告别式。

告别式由公司主办,除了一原家的人以外,还有公司重要干部、生意上往来的客户等等,相当热闹。可是,没有任何人看出我是个冒牌货。虽然有人认识本间重太郎,但没人见过菊代夫人,当然,更没人发现我是桐生枝梨子。

我大方地烧香拜祭后,走出了寺庙。我外表假装平静,内心却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心跳比平常快了三倍。不单是心里紧张,一想到我要复仇的人就在这里,我越发心悸不耐。

我初次以菊代夫人的变装登场算是成功了,但下一步要怎么办?该如何步步逼近、进攻核心?不料这棘手的问题,对方却主动解决了。

告别式结束后一个礼拜,我接到一原苍介的来信,信里说明高显先生遗嘱公开的相关事宜。时间定于七七四十九日,假回廊亭内举行,务请遗嘱相关人员出席,而菊代夫人的名字也在名单上。我毫不犹豫地立刻回函表达出席意愿。

我如此这般的经历了漫长路途,终于再度踏进回廊亭中。这次我不是桐生枝梨子,而是本间菊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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