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色》被京城的剧评家们誉为新剧创造性的突破,作为一部在上午这种时间段上演的戏,场场爆满,票房不断贴出告示延长演出时间。其造成的影响,更是前所未有的。

新派观众会来看,因为是纪霜雨的作品,号称是“华夏白话剧”,旧剧观众也会去看看。

但更广阔的市场,是路人,是大众。

这出戏要素齐全,演出逼真,雅俗共赏,任谁都看得懂,任谁都能在其中找到感兴趣的点。

看完还要捋一捋那纠结的人物关系,波澜起伏的剧情,神奇的故事设定。主演们所穿的服饰款式,也立刻就风靡了京城。

街头巷尾,能看到高校教师讨论这出戏,也能看到摊贩聊起《绝色》中的人物。

以前的白话剧,是难以灌输到观众耳朵里。

现在这一出白话剧,别说灌输,有的铁粉多看了几遍,连里头的台词都能一字不差背下来。这也说明了于见青剧本确实写得扎根生活,通俗易懂。

女士们更认为此剧振奋人心,有助于女性意识崛起,愈发热烈支持。许多女子在观看过后,将重要段落都背了下来。便是目不识丁之人,也能在生活中有所感悟。

于见青和学生们奔走过那么久,效果加起来都不如《绝色》上演一周的,林寻芳以《绝色》女主角的身份再出去进行演说,大家都热烈多了。没办法,谁让白话剧的形式更易入人心。

原本有些萎靡的新剧市场,竟也一举回春。

不少排演新剧的舞台,还有其他学校的剧社,都恳请春雷剧社继续延长时间,好叫他们学习,自己也搬演一下。

――后来的许多年里,《绝色》都一再被各个商业、业余剧社演绎。尤其是在学校,学生时代参加话剧社没排过《绝色》,简直就不完整。

也是这出戏,以成熟的体系让京城戏剧界感受到,其实新剧和旧剧在艺术上并不是完全对立的,不用担心对方会吞噬、同化自己,又有可学习对方的地方。

并且,它们扎根在同样的土壤。

毫无疑问,纪霜雨的薪水稳了。

就这个钱,春雷剧社给得是心甘情愿,再爽快没有了。

而纪霜雨如此奇迹般地先后刷新旧剧、新剧的票房纪录,令戏曲首次出现导演一职,称得上神通广大,对他本人感兴趣的也就越来越多了。

上演几周后,后台便出现了“霜迷会”送来的礼物和信,上头还贴了纪霜雨的照片,一看就是打报纸上剪下来的,并有“霜迷”们写的诗集。没错,多得都攒成集了。

满戏园的人都起哄了。

不愧是开天辟地头一位导演,这是什么堪比名角的待遇啊!

应笑侬擦了擦眼角,欣慰地道:“早就该这样了。”

纪霜雨:“……”

嗯……其实在现代纪霜雨也是有粉丝的,喜欢他的作品风格嘛。只是在这里,他这个导演也有粉丝,就显得比较突出了。

而且这里头估计有相当一部分是和应笑侬一样的颜粉……

证据就是纪霜雨打开粉丝信件,多少都夸到这里了!

……

春雷剧社的全体社员也算是大出风头了,一如当初的金雀,在京城一夜成名。

他们参加的这个社团活动,以往只是一项普通课外活动,因为真没啥人看。这回可好了,变成京城爆款,连家里的家长都觉得脸上沾光。

家长们走到外头,别人都要问一句,记得您家里孩子在学校是剧社的?可参演了《绝色》?

什么,不但参演了,还扮演了角色?这可真是了不得啊!

林寻芳作为女主演,名声最为响亮,校长都开口夸奖,表示这是以行动传播思想,对她寄予厚望。

她家里人原本有些微词,可校长一旦开口,从来以学校为准的家长喜出望外,走哪儿都要说一下,我女儿,就是《绝色》的主演。

不但能实现理想,还能获得鲜花掌声,简直是梦想成真。他们这个学生社团,从来都是把经费花出去,难有回报的。

这一次,不但把成本收回来,还大赚了一笔!

京城学生新剧的成功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沪上,沪上一些高校,甚至是职业的剧社,都发函来打听这样的新改进,十分感兴趣。这写实方面,果然还能更进一步?

于见青拿着信去找纪霜雨,有些激动地道,“我与一位在沪上的师兄通了几次信,他所在的学校剧社邀请了欧西戏剧专家赴沪指点,不日便会抵达。

“师兄看了我的信,也看了京城的报道,对里头所形容的舞台空间、道具物性十分感兴趣,希望邀请春雷剧社下个月去沪上作演出,还可以和那位专家一同交流,不知道您能不能一同前去?”

纪霜雨仿佛怔了一下。

沪上。

华夏机关布景戏的发祥地,也是新剧的中心,无数人梦寐以求成名的地方。

于见青是很兴奋的,以己度人,他觉得纪导演也惊喜交加了。这不但是受邀去演出,还有机会向西洋戏剧专家求教啊。

果然,纪霜雨激动地捂住了脸。

半晌后吞吞吐吐问道:“……就是,有出场费吗?”

于见青:“……”

于见青:“我,我没问……”

他哪里是在意这些钱的人,能够被特意邀请过去演出,在他心中已经是很荣誉,对他的肯定了。但是想起纪导是爱恰饭的,赶紧道:“但是!肯定是有的!我师兄也很有钱!”

纪霜雨这才放心了,“我就是问问,哈哈,多大的荣耀啊。”

于见青:说是这么说,但我怀疑没钱你肯定不去接受这荣耀吧……!

“就是这个时间嘛,我还真要去和东家商量一下,看看如何安排下个月的演出。”纪霜雨道,京城这边上戏比沪上那边密集,所以他还真不好离开太久。

而且他家里几个小孩,现在纪霏霏和纪雷宗去上学,剩下两个小孩他是花点钱在邻居处托管的,要去沪上,大的可以住校,小的怎么办?留给鸡老板带,还是随身带着出差呢?他可得好好思考。

“另外,若是真去沪上,你不得给他们点特色的东西?”纪霜雨道。

于见青没反应过来:“什么?”

纪霜雨现拿了人一千块,那是相当敬业的,说道:“《绝色》我们是以京城为背景的,京城人看了更有代入感。沪上则不然,你要在那边演出效果达到最好,不如再排个以沪上为背景的小戏,震一下观众。”

小戏也叫独幕戏,全剧情节在一幕内完成,多数不分场也不换布景,放在“正菜”开始前上演,以前是为了照顾迟到的观众。

于见青听得连连点头:“那是最好的,独幕剧咱们倒也来得及排下!”

……

纪霜雨去长乐戏园和徐新月商议此事时,徐新月听了就挠脸,“这事儿闹的,你等等。”

他去把含熹班的人给叫来了,包括金雀和应笑侬。

“啊呀,我这里才有一个在沪上的同族亲戚,想邀请仙儿和应老板带班去沪上淘金。他们这里正犹豫着,不知要不要去。”徐新月说道。

咦,那确实是巧。

但仔细一想,《灵官庙》《感应随喜记》和《绝色》都很红火,但戏曲界因为崇尚写实布景,所以对于写意的引进,可能有些犹豫,所以慢了一拍,现在差不多同时来邀请,倒也不出奇。

纪霜雨笑对金雀和应笑侬道:“金雀也就罢了,应老板总不至于怯场吧?”

“你小孩子,知道那么多?”应笑侬说道,“沪上又不是人人跑得的,南派观众口味杂,但有一条是不变的,爱美呀,喜欢身段好、容貌好的演员,不像咱京城,很要唱工,只这一点,不少名角也在沪上折戟沉沙。

“当然,咱们金仙的容貌身段肯定没得说,只是前两次跑外埠,基本是赚不到钱的,约角的剧场没把握。差不多得跑到第三次,才开始赚。

“金雀怕也是被鸡……徐东家感染了,说第一次指定还要自己赔钱打行头,舍不得,要么就晚点再去闯荡了。

“至于我,沪上么,我早年便去过四五次了,懒得去凑热闹。再者说,我现有事,歌林公司,要邀请我灌录几张唱片!”

现在成名的演员,都以被唱片公司邀请灌录唱片为荣。应笑侬是征服过沪上的人,自然以录唱片优先。

“恭喜应老板啊!那以后街头巷尾,都能听到应老板的声音了。”纪霜雨道了句喜,然后对金雀道,“我这里呢,可能要陪春雷剧社跑一趟沪上,要我说,索性一起去得了。东家那个朋友,我来跟他聊聊分成问题,咱争取第一次就把钱赚回来呗。”

“能行吗?”金雀睁大眼,“这沪上的老板,能相信我?”

那多少前辈名角,第一次去沪上也是赔钱赚吆喝,更有去一两次灰头土脸回来,再不去的。

“试试,我和这种老板聊天有点经验。”纪霜雨活动了一下手腕,“不信你问东家,我怎么搞他钱的。”

徐新月:“…………”

差点一句脏话骂出来……!

本来就比以前有自信了,再有纪霜雨坐镇,金雀只觉得信心百倍。

于是,大家几方联络了一下,敲定好时间,一个月后,纪霜雨决定率春雷剧社与含熹班,一同赴沪上演出。

.

.

十八学士胡同。

这就是纪霜雨买的新家所在了,因为曾经住过一位养茶花的富商而得名。

赶着去沪上之前,纪霜雨在这里盯盯装修,他这不刚拿了高薪,可以买好些的装修材料。此时天色已晚,工人收完今天的尾就行了。

书妄言和周斯音也在,原是纪霜雨和现邻居兼新朋友书妄言聊天时,提了一下自己买了新房子,书妄言打听在哪里,然后就非要来参观。

周斯音当时也在,不就一起来了。

书妄言背着手站在院子里:“哈哈哈,这里真的很不错,而且隔壁胡同就有京城四大凶宅之一!”

周斯音:“……”

纪霜雨差点没笑出声来,难怪周斯音当时脸色那么一言难尽。怎么,隔了一条街也不开心?

“哈哈哈哈,又是什么凶宅?”纪霜雨问道。

他都住过小鼓胡同了,还能怕什么一条胡同之外的凶宅。

京城可多地方都有这样的传闻了,而且能成为四大凶宅的,首先人家得大,这里地段好,隔壁胡同那个凶宅再往前可是郡王府。

书妄言当时就绘声绘色那里以前闹过狐仙的传闻,当然了,现在已经搬进去了高官,人家镇得住。院子里做工的匠人听了,直把书妄言当成说书先生,搭起茬来,双方倒也聊得火热。

周斯音闭上眼,放空自己。

不是怕,是懒得理他们……

“周宝铎,你来看看这里!”纪霜雨看书妄言还在讲故事,拉了一把周斯音,带他进了其中一间屋子,打开灯,“这里就是你以后住的地方啦!”

周斯音:“!!!”

周斯音被吓到了,惊骇地看着纪霜雨。

“你干什么这个表情?”纪霜雨也挺莫名其妙的,“这里是我预备的客房,以后要是有客人来,就住在这里。”

周斯音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不知怎的自己反应那么大,“我是惊吓,我怎住这么小的地方……”

“有地方给你就不错啦。”纪霜雨也只当他开玩笑,正想着出去,整个院子的灯忽而一下全灭了,天黑得本就早,这窗子又还没换成玻璃的,这下可是一片黑暗了。

周斯音乍然陷入黑暗,心猛地一跳,整个人都僵硬了。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靠住墙,把暖瓶给踢倒了。

外头大约听见动静,响起问话声:“东家,你没事吧?是我这里,不小心把线弄断了。”

说罢脚步声就往这里来,还有烛火光亮。

周斯音不知自己现在脸上什么表情,想要控制一下,但此时纪霜雨已经扬声道:“没什么,是我不小心踢了下暖瓶,你先接线吧。”

工匠便停住了,随后转身应道:“好嘞。”

脚步声再远去了。

纪霜雨在黑暗中握住了周斯音的手腕,安慰一般地拍了拍。

周斯音也就松弛了下来……

精神放松后,便感觉到了纪霜雨手指的凉意,虽在黑暗中,但他眼前即刻便能浮起那几根手指的模样。是凉的,却也是软的。

虽然纪霜雨把他吓晕过,亦十分促狭,但不经意间,能察觉到他隐秘温柔的关照。

周斯音不自觉扯了扯领口,撇开头有些难堪地道:“我并非,连停电也畏惧……”

“放心吧,只有我知道你这个小秘密。”纪霜雨接上话,语带安慰之意,笑了笑。

眼睛适应黑暗后,他能看到周斯音的身形轮廓,可是在说完这句话后,他心中忽而涌起莫大的孤独与失落。

片刻,纪霜雨才喃喃道:“其实你挺好了,至少有我知道你的秘密……”

而自己呢,来自平行宇宙的自己,每天忙碌在工作中,在京城最热闹的戏园,把自己的作品展示给每个观众看――却无法向任何一个人透露自己的真实故事。

他在大家眼中是“纪霜雨”,但没有人知道,他也不是那个“纪霜雨”。

即便这是平行世界的他,他对这里的亲人也有亲近之意,可是,他们终究有着不一样的经历,人格并非完全相同。

周斯音听罢,瞳孔缩了缩,他也看不到纪霜雨的表情,但纪霜雨声音中透着一些可怜的意味。

心情好像被卷入了漩涡,几度浮沉。

半晌,黑暗中,周斯音不受控制般地开口:“其实,我也知道你的秘密。”

纪霜雨尚未回神,偏头道:“我的秘密?”

周斯音反手回抓着纪霜雨的手腕,笃定地道:“你不是原来的纪霜雨,对不对。”

纪霜雨的呼吸都屏住了!

他震惊地看着周斯音,却没有反驳……

不是惊讶过度,而未能作出反应。

而是,他一直向人隐瞒自己的真实来历,但内心深处,他何尝不希望有人看透自己的秘密。至少那样,不会有这样的空洞、失落了。

这是他无意识的期盼,而周斯音果真说了出来。

他看出来了,我并非原来的纪霜雨。

纪霜雨只觉得心脏狂跳,心魂都在一瞬贴近,原来真的有人看出他的来历。

纪霜雨很难再去掩饰自己,他压抑地轻声问道:“为什么这样说呢?”

周斯音将自己观察到的一切疑点说了出来,从纪霜雨对家中的不熟悉,到对海外的了解,纵然演戏也掩饰不住的细节……

有些的确连纪霜雨本人也没注意到。

虽然平时因为弱点受制于纪霜雨,但周斯音以少年之身夺回昆仑书局,又岂是好糊弄的。

周斯音倾近了身体:“虽然竭力隐瞒,但是,你,纪鹤年……”

这一次,纪霜雨听到这名字被念出来,心尖好似翻滚着潮水,比之初次听到心境更为复杂。

周斯音低声道:“你是纪鹤年,却绝不是原来的纪霜雨。天下谁人不识君?天下谁人能识君!”

京城谁人不认识纪霜雨,可是,谁又知道他究竟是谁?

周斯音为他拟字,正是觉察到这一点,要将他区别开。

在纪霜雨发颤的呼吸声中,周斯音肯定地道:“你,是一个附身在纪霜雨身上的胡门,胡门借他人供奉修行,获取凡人的信仰――对戏剧的喜爱,原来也能成为信仰。现在,你也的确已拥有戏迷组织了。”

胡门即华北地区常供奉的动物仙家,胡同狐,狐狸貌美而机敏。观其发色,还极可能是稀少的白白化之狐,鉴于此时大家还只在极地纪录片中见过北极狐。起初发色为白,许是尚未融合好。

纪霜雨:“……………”

他满心澎湃感动僵在了脸上。

此即,光明大放,线路已经被接上了。

“?”周斯音借光看清楚了纪霜雨一言难尽的表情,不像是演出来的。

虽然是头脑发热,脱口而出,但在多日相处中,他已算是了解纪霜雨,也确定,即便纪霜雨并非人族,也不会害自己。

虽然看样子有些偏差,但周斯音已做过多种推断,他冷静地在脑海中迅速搜索,自我纠正:“不对?我知道了,那只能是走无常了!

“相传地府人手短缺,会调遣活人帮忙,是为‘走无常’。他们魂出体外勾魂,甚至要至海外,将客死异国的魂魄带回来,《洞灵小志》上曾有记载,一从未去过柏林之人,却讲述离魂后在柏林勾魂之事,异国风情宛然如见。

“因此,你手指易发凉,阴气较重,虽然未出过京城,却知道那么多,包括西洋之事。但是,你又不想被人知道你生无常的身份,在外人面前,便总是装作不信世上有鬼神的样子。”

纪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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