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见青目瞪口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纪先生,你要不要下来说?”

纪霜雨:“我就喜欢站高点说,显得我有道理。”

于见青:“……”

孙校长回过神,他就是觉得纪霜雨好像对西洋戏剧史也了解,而且布景之中也不乏机关,才试着问问他有没有看法,没想到人家不但有看法,而且是很有看法啊!

他这局外之人听着,分明是很正确的,所以最先鼓掌,“有道理。”

于见青很快也回神,他算是这里面对戏剧理论研究稍微多一点的,看了一点国外的戏剧史,也是他率先提出来,春雷剧社应该试试大众化的路线。

于见青仰头感慨道:“没想到纪导演,对旧剧也能一眼看出症结。有时候站在对立面,可能反而看得更清楚了!”

其实纪霜雨说的道理不难理解,但就像之前他点出长乐戏园的舞台大小,与“合宜”这二字。包括春雷剧社的问题,其实也在合宜上,只是比戏曲来,他们发展时间更短,概念更模糊。

加上刚才大家被纪霜雨的身份晃花了眼,现在一琢磨,春雷社的学生们也都点头:“老师说得是。”

“纪导演对旧剧钻研深,看新剧也了然。”

他们说着说着,已开始感谢纪霜雨,说会考虑如何把表演改得更自然,另外再重新想如何选择剧本。

可求职的事,就好像没发生过,毕竟你就算说中了,也不代表能胜任。在大家心里,他的身份还是坐太死了,简直和传统写意画上等号。

这人就算写钢笔字,都用的毛笔笔意g!

纪霜雨无语道:“……等一下,我是真的想加入你们的draa啊!”

众人:“???”

听到draa这个词从纪霜雨口中说出来,还真是又一波冲击……

周斯音被director冲击过一次,算是比较淡定的,甚至,他比孙校长还要莫名笃定,也许纪霜雨果真对新剧也有所了解。

于见青先是一愣,随即悟了:“我从前看过纪先生的采访,说只敢跑龙套,因为五音不全。放心,我们新剧人人皆可上台做演员,有演无唱,如果您也对新剧感兴趣,无限欢迎!我们很缺女演员,能反串的男演员也是急需的!”

他说着,还盯着纪霜雨抱孩子的姿势多看了几眼。

纪霜雨:“…………”

……这就过分了!

为什么觉得我一定有个台前梦,而且,谁要反串男妈妈,就那个眼神以为谁不懂!

“我不是要做演员,”纪霜雨点了点后面的舞台,急切地道,“我说的是八百啦……”

众人:“??”

纪霜雨反应过来,不小心把真心话讲出来了,脸一红说道:“啊不,我是说做导演。旧剧新剧各有所长,但都是警世易俗,传播思想文明的方式。

“新剧看似容易,实则极重方法,也需有思想知识。这一困难导致诸位如今票房黯淡,不如旧剧,也不如那些以只追求商业化,以滑稽机关吸引人的所谓文明新戏。

“我愿意和各位一起,致力传播先进思想,打造新剧方法!”

众人:“…………”

这话要是在八百之前说出来,那还真是很有说服力……

于见青想了想,虽然纪导演是馋那八百块的样子,但他句句话,都说在要点,“似易实难,难入民众之心”,的确是新剧面临的困难。

没有演过的人,包括旧剧人士,都讥笑新剧毫无门槛,人人能上,他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已经隐隐能感觉到,要演好新剧真的很难。

要让普通民众来看他们的作品,又不流俗,真的也很难。

于见青郑重道:“不知道纪导演有何高见?”

纪霜雨听到他称呼自己为导演,就知道他动心了。话剧摸索形成的道路,遇到的困难,在他这个后人看来,是一目了然的。

“这位老师,我知道你们不想将戏剧,当作娱乐人心的东西,可是,有句话叫,完全失去娱乐的戏剧,也就不是戏剧了。”

春雷社的师生一时皆无语!

其实他们已经在纠结观众群越来越窄的事,反思要进行改良、大众化。只是纪霜雨说得太狠,太彻底,让以往感慨曲高和寡的他们,都说不出话来了。

于见青深吐一口气,他高喊着要大众化,想的却是如何用华丽布景吸引人,还不舍更改内容。纪霜雨所说,扎根华夏土壤,与娱乐性之言论,让他在心情沉重之余,脑海中着实有了依稀模样。

于见青态度更为尊重地问道:“我大抵明白纪导演的意思了,纪导演说,更不可演出西方名著,敢问我们公演究竟该演什么?是如今那些文明戏所演的,时装剧、洋装剧之类故事么?总不能是家庭剧罢!”

纪霜雨笑道:“就是家庭剧!什么侦探剧,时事新闻人物传,都算有些票房号召力。可你们想过没有,最具有群众基础,最贴近生活的是什么?不是西洋名著,不是侦探传奇,是《回x的诱惑》……啊不,家庭纠纷!”

众人:“…………”

……再次一言难尽!

纪霜雨之前导演的两部戏,都是唯美的神话剧,现在和他们说家庭纠纷吗?

现在没有大数据分析,但是纪霜雨心中有历史数据作为证明啊。什么收视最高,最好切入,如何会衰败……这些,在华夏戏剧发展历程上,都是有过证明的。

纪霜雨道:“我所说不是一味家长里短,否则一样会走到末路。戏剧,要去打动观众,但绝不能谄媚观众!”

刚才还想吐槽的人,听到纪霜雨这一句,一时又顿住了。

打动观众,但绝不能谄媚观众吗?于见青咂摸着这句话。

纪霜雨道:“我想说的,是以此为载体,传达思想。家庭就是国的最小单位,一切问题,其实都可以在这其中揭示,找到对应。也是普通人,最能理解的表达形式。

“真要去给华夏的大众演出,改良世风,那就是应该更加贴近现实,表现华夏社会,华夏人的生活。否则,你们演技再好,布景再真实,那也是西洋新剧,不是华夏新剧!

“第一步走出去了,才能培养出观众,有以后的更多题材。接地气,才能传播,而有深度,才能长久。”

春雷社的学生真如醍醐灌顶。

都不提这内容,你看纪导演居高临下的模样,真正是好有说服力,好有气势!

“我也要上去,我也要上去玩!!”

露露在台下直跺脚,蹦了好几下。

纪霜雨赶紧坐下来把她也捞到台上来,站起身后拍拍衣摆,重新恢复一脸圣光。

学生们:“…………”

……他什么时候把台口的灯打开的??

孙校长赞道:“上次在义演时,葫芦生寥寥数语提及西方文艺复兴之后,戏剧的发展途径,我就觉得葫芦生想必对新剧并非寻常戏界人士的态度。没想到非但如此,还极有观点。”

周斯音看了眼纪霜雨,口中也附和道:“纪导演曾将影戏中的蒙太奇技术搬到戏曲舞台,擅长圆融之术。想来一法通,万法通,新旧只在一念之间。”

文艺复兴不必说,蒙太奇理论也有爱好影戏的社员也听过,交头接耳起来。

孙校长和周斯音的话,说在事后,没了煽动的嫌疑,却也让本就被刚才纪霜雨忽悠的春雷社员,再吃了一粒定心丸――大家的感受没有错,原来身在旧剧阵营的纪霜雨,实在是个深知创新开明的人物!

春雷社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觉得心在怦怦跳。

纪导演真的好会说,好懂的样子哦,甚至比以前见过的洋人布景师,还要头头是道,或许是因为他作为华夏人,角度不一样,也才说得出华夏新剧之论。

他们不怎么看旧剧,但也听说过,纪霜雨的写意舞台少有机关,但还是有机关的,而且颇有新意,更说明了他懂得科学的属性。

怎么办,已经开始想给他送钱了……!

纪霜雨看到了熟悉的被蛊惑的表情,心知**不离十了。

于见青自然也是被征服的一员,这理论契合了他之所想,又极为成熟,也不知纪霜雨身在京城,论及戏剧理论,堪称提纲挈领,高屋建瓴,比他经常交流的沪上新剧人士还要透彻一般。

他两眼发亮,问道:“听纪导演言论,定是对戏剧理论有独到研究,鹿林深为叹服,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指导!只是,恕我直言,这布景人才,是否还是需要另外聘请?”

――就算不排西洋名著,新剧舞台的布景,也是走的写实风,和纪霜雨的拿手的写意布景,全然不同。

纪霜雨却是摇头轻笑,他虽然以写意布景出名,但写实风……他还能不了解?

“你们看过我导演的《灵官庙》和《感应随喜记》吗?”纪霜雨当下就以自己所导演的戏曲,对照如今所谓的写实风布景,给他们比照分析了一番。

现在多数新剧的布景,说是写实化,只是绘画风格写实而已,运用硬板画片,和大道具。

所有背景都是画在布景片上的,室内就画桌椅,室外就画亭台。画师透视关系处理好也就罢了,处理不好就很可笑。

即便处理好了,平面还是平面,演员要是和布景片离太近,人能比布景里得房子还大,比例完全失调,二者根本不在同一个空间内。

这样的所谓写实,整个舞台的空间透视错漏百出,浮于表面,完全一平面,色彩搭配一塌糊涂,更不知应用灯光。

要论起空间感,立体感,甚至不如纪霜雨排的戏曲!

新剧布景正风行,纪霜雨却贬得一无是处,但是春雷社的人想反驳都无从反驳,那些确实是布景片的缺点,从前觉得瑕不掩瑜罢了,大家也想不到还能更好的了嘛。

他们本就没有技术人才,谁懂透视和灯光啊,纪霜雨的超前技术观念简直是碾压式说服。

――在用实践证明完,华夏戏曲无需西洋标准来评判之后,这个人,反过来评判西洋标准了!

于见青苦着脸道:“那难道,我们也用写意布景么?”

纪霜雨随口道:“那倒不必,我自己来写实啦。”

于见青:“?”

纪霜雨看他表情就笑了,“刚刚周宝铎不都说了,一法通,万法通。我跟你说,我要不住在小鼓胡同,住这附近,早仨月我就来帮你们写实了。”

众人:“……”

想想也是,以他刚才举的例子,人家都能把戏曲舞台塑造出那个什么空间感了……

“再者说,这写意和写实一定就冲突吗?”纪霜雨道,这些人可能会惊讶,但在未来,写意风可是也反向冲击过一波话剧舞台的!

毕竟……

“写意是华夏之美,作为‘华夏新剧’,若无民族特性,永远只是一个照猫画虎的舶来品。旧剧重写意,同样用了新剧布景。新剧重写实,舞台又何尝不能合理借鉴写意?只要它合适!”

这个观念,惊人,且透着让他们不由自主向往的自信。

于见青完全沉浸在了这观念之中,呆立沉思起来。

孙校长则是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有人问校长有何高见。

孙校长喃喃道:“都说学生演新剧可以锻炼演说能力,我看跟着纪先生,这演说能力又该长进一大截了……”

其他人:“……”

站在台上的纪霜雨:“……”

……

学校食堂。

在纪霜雨他们抵达之后没多久,学校的教师也把纪霏霏和纪雷宗送来食堂,中午他们在这里吃一顿饭,感受伙食。

纪霏霏和纪雷宗一看到纪霜雨,就齐声道:“大哥,我们想好就选这里了,老师说我们的知识水平可以被录取!”

纪霜雨:“太好了!老师也说我的技术水平可以被录取!”

纪霏霏纪雷宗:“??”

我们只是去上了节课,大哥又干什么了……

在这一课时之间,纪霜雨已经完成了嘴炮群生,直接让他们放弃找外国布景师,改为聘请自己为导演,现在正催促他们拟合同。

孙校长算了一下,苦笑道:“那令弟令妹都不必交学费了,薪水已然能涵盖。”

纪霜雨一脸羞怯地道:“说到薪水――你们打算给我多少?”

真是目的鲜明呢,于见青纠结起来,主要是这个不由他做主,他不在乎钱,只关心最后效果,只是怕学校那边不同意,毕竟经费是剧社的。

国内布景师还没到八百身价,四五百月薪算很高,都胜过一些大学教授了。

但人家纪霜雨的理论水平很高的样子,叫人耳目一新,在旧剧那边也有成功例子……

纪霜雨看他表情,一脸轻松地道:“我看你也别纠结了,咱们拟个合同吧。若是公演票房不行,支付我一月三百的薪水。”

纪霜雨在长乐戏园,月薪就是近三百了,这个价格相对他的名声,不要太合理。

春雷社的人果然都很乐意的样子。

下一秒,纪霜雨立刻道:“但是,如果公演成功,给我按一月一千计算。”

而且只要拿到这个钱,他还可以马上去倒逼徐新月给他涨钱,起码要在那家伙身上抠出六百以上的月薪吧……毕竟含熹班都是专业演员,这边都是素人,导起来难度更大。

纪霜雨又摆出了那张投资人专用的表情,“你们请西洋布景师又不是为了国籍,是为了效果。那如果我效果比他好,拿比他更高的钱岂非理所当然。而且,我做的还不止是布景,导演者,统筹全局。”

春雷社的人听着,恍惚间有种出一千块,自己还占大便宜了的感觉。

但是,是那么个道理,大家咬牙请西洋布景师,就是重金求技术,学到就是赚到。有技术的话,就算是华夏布景师,追求的效果也达成了呀。

“还有,我可以介绍场地给你们,就在长乐戏园进行公演,那边往来看戏的人多。长乐戏园上午没场次,可以用作演出的,和戏曲岔开。”纪霜雨还帮徐新月也盘算了一下,如果成了,更有理由让徐新月涨薪了。

反正现在戏园演出杂是常有的事,别说新旧剧在同一个场子演,有的戏园还在演戏之余兼放电影,同场竞技。

“我是觉得很可以的――孙校长,您说呢。”于见青看向孙校长。

孙校长也咬了咬牙,看向周斯音:“宝铎,你说呢。”

周斯音:“……”

所以,最终是让资助人扛下所有吗?

一码归一码,虽然纪霜雨和昆仑书局有字帖上的合作,但春雷剧社所求并非只是钱。

周斯音飞快地在心中计算了一下:“我认可新剧社团的演出作用,若以长乐戏园的场地,如果演出的剧最后能达到连演十日以上,基本能赚回道具服装场地等成本。这样,把基准定在十日,十日以上,即便没赚够聘请导演的费用,学校也额外赞助,以作鼓励。十日以下,则属于未达成约定,只付一月三百的薪水。”

双方盘算了一下,都觉得合适,就算初步达成协议了,只等拟定合同,加上和长乐戏园商谈场地的事情。

……

景明的食堂很不错,纪霏霏和纪雷宗都很满意,要是没意外,估计俩人就入学这里了。饭罢又去宿舍看了看,下午纪霜雨一行才离开。

快走出景明学校的时候,于见青追着去送了。

“纪导演,中午我一直在想你说的那些东西。我想到,我学生时代曾经写过一篇以新旧时代交错下,豪门兴衰为脉络的短篇小说,人物略带奇幻荒诞色彩。我想,是否能丰富剧情,再增加一些冲突纠葛,改成新剧上演呢?”

很有灵性嘛,不但是家庭剧,还是豪门恩怨,纪霜雨看他道:“嗯,我觉得思路非常正确,那回头我看了稿子咱们再聊!”

于见青非常高兴,感觉自己和纪导演思维靠拢了,果然是一拍即合。

二人约定了在长乐戏园见面,商谈租场地的事情,顺便给纪霜雨看稿子,于见青就欢天喜地离开了。

纪霜雨一转头,苦恼地道:“你说豪门长什么样?这怎么布景呢?”

周斯音:“???”

周斯音不可思议,亏他还出言相助,那么相信纪霜雨:“你不是会写实吗?现在说不知道如何布景――”

纪霜雨比他还理直气壮,“我说的是我了解写实风,没说我了解现在的有钱人!”

周斯音:“……”

纪霜雨:“不过别急,到时去你家逛逛不就知道怎么布了。”

周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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