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夏得了画还不够, 伸手要钱,“这是送给陆大人的,陆统领是我顶头上司, 空着手不好,总得请小陆大人去个像样的地方吃个饭。”

真是连吃带拿,一点都不客气。汪千户问道:“你的俸禄呢?”

汪大夏拍拍干瘪的钱袋,“俸禄零花都不够, 难道请陆统领去路边摊喝碗馄饨啊?”

“你给我等着。”汪千户去了正屋, 吴氏正在哄汪大秋睡觉,屋里新买的冰块凉爽宜人,汪千户低声道:“取一百两银子用。”

家里吴氏管账,大笔开销汪千户得找吴氏现要。

吴氏心虚, 吓一跳, 手中纨扇落地, “突然要这么多钱作甚?”她刚刚把冰窟填满, 花了五十多两。

汪千户晓得大夏和吴氏不和睦, 就没有点火,说道:“最近人情交际多,我拿着要用。”

汪千户是个稳妥人, 不会胡乱花钱,更不会做出包养外室之类的荒唐事,何况他是家里顶梁柱, 钱都是他挣的,他开了口, 吴氏不能拒绝。

幸好哥哥还了一千两银子回来,要不然,还真的捉襟见肘了。

吴氏开了箱子, 取出两百两银票给丈夫,“老爷在外头应酬可不能露了怯,手有余钱,心中不慌,万一有大用,难道还要小厮跑到家里取银子不成?老爷的面子要紧。”

小娇妻如此温柔体贴,汪千户自是心花怒放,就着小娇妻拿银票的手亲了一口,拿着银票去了书房,立刻收起笑容,板着一张脸,给汪大夏一张五十两银子的银票,“先拿去用。”

之子莫如父,以汪大夏花钱如流水的秉性,必定隔三差五的要钱交际,汪千户不敢一下子全给他,怕他打水漂。

“就这……”汪大夏很失望,“上好的席面肯定够了,可是请几个唱的弹曲助兴,加上打赏,手头有点紧。”

汪千户怒斥道:“你请陆统领吃饭,又不是请猪八戒。别以为我不知道,陆统领是个不近女色之人,你请他需要女人助兴?你这是虚报数目,故意讹诈你亲爹。”

汪大夏的小算盘被父亲戳破了,他就是想多从父亲这里抠点银子,毕竟,谁会嫌银子多沉手啊。

汪大夏见好就收,拿着银票跑了。

“你给我站住。”汪千户说道,“你最近是怎么回事?天天都回家住,我给你在锦衣卫衙门附近租的房子白租了,你在那里睡过几晚?”

其实一晚都没有,汪大夏养伤是瞒着父亲的,一直在陆炳的院子蹭吃蹭住——因为那里有魏采薇啊!

同样的,汪大夏宁可每天起早贪黑的穿越京城南北回家住,也是因为魏采薇和丁巫住在甜水巷,给陈经纪治疗,他每天晚上回家,都会去魏采薇那里坐一坐,磨磨蹭蹭不肯走,家里基本就是个睡觉的地方。

汪大夏说道:“我有择席的毛病,在外头睡不着,房子退了吧。”

除非魏采薇也搬到南城——这是不可能的。

汪千户说道:“房租我已经给你付了一年,真是个败家子!”

反正汪千户嘴里从来没有好话,汪大夏习惯了,唾面自干,随他骂去。

次日,汪大夏去锦衣卫衙门,点卯之后,汪大夏去找陆炳,将唐伯虎的《秋风纨扇图》献上。

陆炳果然喜欢,爱不释手。

尤其喜欢唐伯虎在这幅画上的题诗,将那句“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念了好几遍,说道:

“唐伯虎少年得志,年纪轻轻就中了应天府第一名解元,一时名声大噪,是为江南才子第一人,本来以为春闱必定得中,可惜被卷入了科场舞弊案,从此失去考试资格,以前追捧他的人纷纷远去,看尽世态炎凉,居然沦落到卖画为生,这首诗就是他的人生写照啊,好诗,好画!”

汪大夏这才明白这首浅显易懂的诗里所藏的含义,疯狂拍马屁,“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我刚开始还以为是赝品呢,觉得大才子的诗得写到我看不懂才是好的。所以这画在陆大人手里,才觅得知音。在我手里,只能明珠蒙尘。这是缘分,这幅画注定是陆大人的。”

陆炳不是谁的礼物都收的,但今天实在喜欢这幅画,送到他心坎上去了。

陆炳在嘉靖帝身边红了三十几年,圣宠不衰,但是他内心一直很清醒,晓得他总有一天会失势的,就像夏天无论多么热,总会有一天会结束。

秋风一来,纨扇就不合时宜了,得收起来,陆炳觉得自己就是这把纨扇,一时爱不释手。

何况汪大夏说的话又好听,陆炳就当场将《秋风纨扇图》挂在书房墙上,说道:“无功不受禄,说吧,你想要什么?”

汪大夏嘿嘿笑道:“我有个朋友,被歹人所害,断了子孙根,身体残疾,他是做经纪行当的,残缺的身体被人耻笑,祖传多年的经纪行当这碗饭就吃不上了。他想进宫当差,苦于没有门路。我就求到陆大人这里了。”

陆炳问:“他可曾读过书?品行如何?”

汪大夏一阵猛夸,说道:“他是为了救邻居才断了子孙根,品行一等一的好。他比我读的书还多。

本来他小时候家境殷实,家里请了举人给他开蒙读书,想要转换门庭考科举的。无奈十年前庚戊之变,他家是北直隶安肃县人,不在京城,家产被俺答汗的军队抢了,房子也烧了,父母皆亡,只有老祖母带着他逃到京城。”

“当时京城城门关闭,是陆大人您请旨开门,放灾民进来。陈矩捡回一条命,就是家道中落了,不得已收起书本,走了祖上经纪行的老路,以供养老祖母,但是读书底子尚在,字写得极好,文质彬彬的。”

庚戊之变,改变命运的岂只有魏采薇和丁巫的家人?

很多普通老百姓也深受其害,只是因为他们地位低,他们的苦痛很少被人知罢了。

战火中,沦为难民的老祖母牵着小陈矩的手,苦苦拍打城门,哀求进城。

陆炳请圣旨开门,魏采薇的父亲禾千户自请加入敢死队,逆流而行,去难民断后,敢死队全部死绝。

他们的人生在某一刻曾经交汇过。

陆炳听了,将自己的名帖给汪大夏,说道:“东厂厂公麦福麦公公和我私交极好,你那个朋友拿着我的帖子去投麦公公门下,认个干爹。他既然有读书的底子,麦公公会安排他去司礼监内书堂学习。麦公公门下徒子徒孙极多,路给他铺好了,将来他能不能出人头地,得靠自己本事。”

“谢陆大人!”汪大夏大喜过望,接过名帖,陈经纪有东厂厂公这个靠山,超过了他的预期。

陈经纪搬回马厂胡同,坚持要和魏采薇和汪大夏结清药费和冰块钱,又把零碎的银两还给凑钱给陈老太太办丧事的邻居们。

马厂胡同都是普通人,赚点钱不容易,陈经纪对自己抠门,但不占人便宜。

汪大夏把陆炳的名帖交给他,要他去投东厂厂公麦福门下。

陈经纪感激不尽,“大恩不言谢,他日必报还。”

找宫廷门路不容易,上辈子汪大夏是木百户花了所有的积蓄,用钱砸出来的门路,砸完之后木百户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去三通镖局当镖师度日。

这一世汪大夏给陈经纪找门路,也是用了唐伯虎的画送人情得来的,都不容易。

陈经纪暗中把骡车和房子都低价卖了,换的银票,连同一封《诀别书》,一起塞进了李九宝家的门缝里,背着简单的包袱,在清晨走出马厂胡同,去投麦府,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司礼监终于放榜了,魏采薇榜上有名,而且还排在第一个,司礼监的小宦官送来一个宫廷女医的符牌,上面有她的名字,倘若宫廷有召,她佩戴符牌,在进宫时使用。

魏采薇给了一两银子打赏,小官宦喜笑颜开,“恭喜魏大夫。”

丁巫做小鸡炖蘑菇,给魏采薇庆祝。魏采薇说道:“丁大哥多买两只鸡,做一大锅,今日汪大夏肯定要来蹭饭吃的。”

锦衣卫衙门,汪大夏从陆缨那里听到了这个好消息,当即心都飞了,“我就知道,她一定能考中——文昌庙的符牌最灵了!我还给她求了上上签,必定高中!陆统领,我今天能不能早点下衙门?”

陆缨:“不可以。”

汪大夏像个猴子似的坐不住,不停的看着怀表,不一会,陆炳的亲卫来叫他,说陆大人找他。

汪大夏去了陆炳书房,“陆大人找标下有何事?”

陆炳问:“今年是京察之年,你知道吧?”

京察,是明朝应天府和顺天府南北两个京城官员们的考核之年,六年一次。四品以上京官由皇帝考核,四品以下是吏部考核。

如果考核不合格,就要革职。

汪大夏说道:“标下听说过,不过,标下一个小卒,不用京察。”

陆炳把一个卷宗给他,“你看看吏部那里你父亲北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京察。”

汪大夏打开一瞧,父亲这六年的功绩都写在上头,什么灭火啦,疏通下水道啦,缉拿多少贼人等等,功绩是中等。但是在操守这一栏里,写的是“贪”字。

汪大夏当然晓得这一个“贪”的厉害,凭你多少功绩,只要判断是贪,就是考核不过,要革职的。

汪大夏合上卷宗,说道:“陆大人,不是我为亲爹辩护,我这个爹很多臭毛病,但是贪是不沾边的,平时都是正常的人情来往,他若是贪,我们家这些年几个铺面几亩地,真是一亩地一栋房子都没有增加过,全靠祖辈积累的财富吃老本,收租子收租金过日子,他若有其他的收入,早就被我捞出来花了,还等着他攒钱?没可能的”

这倒是大实话。

陆炳说道:“可是吏部受到检举,说你父亲在外头放印子钱。身为朝廷官员,明令禁止放印子钱,你父亲在京察之时顶风作案,证据确凿,不是贪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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