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什么东西都没有,但是陈千户却觉得有一双铁钳子般的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还越收越紧。

陈千户双手拼命的抓挠脖子,指甲将颈脖撕出数到血口子。

手下们连忙从左右分别困住他的手,将他抬起来,找了一间最近的医馆,踢开大门,将大夫从被窝里拖出来,给陈千户医治。

大夫看陈千户神志不清,半身不遂,咽喉发紧的模样,旁人又说他五代单传的儿子被杀了,先判断是受刺激引起的中风,用三棱针扎了内关、水沟和十二井穴这三个穴位放血。

放血之后,大夫发现血颜色不对,是黑的,判断是中毒。

在衙门里伺候陈千户的周小旗锤头顿足,“自从大少爷被杀后,大人滴米未进,无论我怎么劝都没有,只在顺天府衙门里公堂里喝杯茶!投毒者必定就是公堂上的那几个人!”

说得锦衣卫纷纷操起家伙返回顺天府衙门寻找真凶。

仓促中,大夫也判断不出是什么毒,先灌药水催吐,但是陈千户呼吸困难,牙关紧闭,根本灌不进去,大夫拿着一根竹片强行撬开,连牙齿都崩掉了两颗,药灌进去了,陈千户也咽气了。

陈千户蹬腿时,街上打更的敲响了三更鼓,陈千户和陈大郎这对父子在同一天上了西天。

连夜办丧事的陈府翘首期待家主将凶手的头带来以祭陈大郎,等到的却是陈千户的尸体。

本来陈家五代单传,陈大郎被杀,以陈千户的年龄,纳几个好生养的小妾,说不定还能拼个二胎出来,现在连陈千户也死了,陈家血脉彻底断绝。

陈千户父子皆亡,锦衣卫千户的爵位空悬,陈家族人们为了争夺世袭爵位,纷纷将儿子们推出来作为陈千户的嗣子,通过过继的方式继承。

到了父子两个出殡当天,十几个陈家人争相摔盆举哀,甚至大打出手,葬礼成为一场闹剧,成为京城笑柄,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顺天府衙门,一场风波平息之后,证人们拿着王泥鳅开具的通行手令回家。

汪千户将败家子汪衙内捆得像个粽子似的,还堵了嘴,和王泥鳅客套了几句,回到宛平甜水巷。

顺天府衙门终于恢复了平静,外头敲响了三更鼓,王泥鳅对两个师爷说道:“今天辛苦各位了,都回去歇着,有事明天再说。”

王泥鳅上了轿子,轿子晃晃悠悠,王泥鳅在轿子里歪着脑袋打瞌睡,心想在嘉靖朝当京官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睡懒觉,不用四更起来进宫去早朝。

若是在大明开国之初那五十多年,前几个皇帝个个精力充沛,每天早朝都不够,还有午朝,京官四更就要起床,无论酷暑严寒,披星戴月赶到宫里排队。

还是嘉靖皇帝好,从嘉靖十五年开始就不上朝了,二十多年来京官们都能睡个好觉——

“大人!”

护送王泥鳅回家的武都头骑马来报,“锦衣卫的人又回来了!”

“又来了?这是要闹个没完没了?”王泥鳅猛地惊醒。

愤怒的锦衣卫周小旗直接纵马冲着官轿过来,没有停下的意思,要踢轿门泄愤。

但是顺天府衙门的武都头不是吃素的,晚上锦衣卫大闹顺天府衙门抢尸体时他忍了,现在一个小旗都敢冲撞府尹大人,正当我们都是死人啊!

“保护王大人!”武都头操纵着马匹,拔刀迎战。

衙门差役和锦衣卫混战,王泥鳅一个文官,抱头缩在轿子里不敢出来。

夜巡的北城兵马司听到动静,急忙赶来,看到似曾相识的一幕。

锦衣卫今天得了狂犬病吗?见人就咬?

原本北城兵马司的人和锦衣卫在鼓楼西斜街混战时就打出来了火气,如今看锦衣卫压着顺天府衙役们打,木百户这种好脾气的也受不了,大吼一声:

“你们这些狂徒敢在北城的地盘殴打朝廷三品命官!还有王法吗?兄弟们,上!”

北城兵马司的加入,二打一,瞬间扭转了局面。

周小旗被武都头和木百户一起从马上拽下来,按倒在街上,周小旗的脸贴在青石板路上,大声叫道:“我们千户大人在顺天府衙门被下毒,毒发身亡!分明是你们顺天府衙门和北城兵马司沆瀣一气!害死了陈千户全家!”

一听说陈千户死了,缩在轿子里装死的王泥鳅终于开口了,“你胡说,不是我,我没有。谋害朝廷命官兹事体大,我们顺天府衙门管不了,得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三法司共同会审!”

王泥鳅名不虚传,都被锦衣卫骑在头上拉/屎了,第一反应居然还是甩锅,把事情丢出去再说。

搞得木百户都后悔帮他了。

武都头看不过去,提醒轿子里的王泥鳅,“府尹大人,这些狂徒信口雌黄,无凭无据污蔑我们顺天府衙门毒死陈千户,还大半夜的冲撞大人的车驾,如今北城兵马司已经帮我们将狂徒拿下,现在该如何处置?”

王泥鳅本想说放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转念一想,如果周小旗这种疯狗跑到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陆大人那里恶人先告状,顺天府就倒大霉了。

于是改口说道:“先把他们带到衙门里录口供,本官要连夜赶往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的宅邸叩门,把事情说清楚。”

在客栈里盯梢的魏采薇早就熄灯做出睡觉假象,她透过观察顺天府衙门,在三更二点的时候北城兵马司和顺天府的衙役们把一伙锦衣卫押送进来,这伙人骂骂咧咧,骂得最欢的就是昨晚追捕过汪大夏的周小旗。

夜阑人静时,叫骂声最为尖利,魏采薇听得一清二楚:

“大人就是喝你们衙门的茶才死的!顺天府和北城兵马司,你们一个个都逃不了干系!”

“别以为我们千户大人死了,锦衣卫就无人!我们还有指挥使陆大人!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魏采薇听到叫骂声,如听仙乐一般兴奋:我成功了!重生第三天,将陈千户和陈大郎这两个仇人都干掉了!

父亲,姐姐,我为你们复仇了!

魏采薇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一直到敲了五更鼓,天色微亮时才睡着。

魏采薇本以为打了个盹就会醒来——上一世她已经五十岁,觉少且浅。

但是她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正中间,已经是中午了。

她是被饿醒的,肚里发出抗议的轰鸣声,如果不是饿了,恐怕她能一觉睡到下午。

魏采薇摸着干瘪的肚皮,她还有些不适应十七岁的身体,正是成长的时候,当然能吃能睡了。

睡过头之后,魏采薇一边洗漱,一边回想着死鬼老公昨晚的“精彩”表现,当时她恨不得亲手阉了他。

但现在冷静下来一想,此时这个死太监才十四岁,就像一根在风和日丽长出来的野草,没有经历过一丝风雨,汪千户把他惯得无法无天,野蛮生长。

十四岁的汪大夏,居然相信青楼女子,卖了母亲嫁妆田救风尘,还以为青楼女子有朝一日会还钱!

而后来,成为东厂厂公的权宦官汪大夏,除了怕老婆,没有缺点,没有软肋,生性多疑,一看就是被社会深深摧残毒打过的人。

这一年汪家遭遇巨变,汪大夏走极端自宫进宫,魏采薇从未听过这个莺莺姑娘还钱或者出手拉一把,也从未听过死太监在余生里提过他年少轻狂时救风尘的事情。

很明显,汪大夏的天真被莺莺姑娘辜负了。

想到这里,魏采薇怒气消了不少,甚至对死太监心生怜惜。

这一世,换成我来守护你恣意盎然的笑容,我知道未来汪家会遭遇何等灾祸,提前将灾祸化解便是。

不过,一切都要先和汪大夏建立关系,从友谊开始。

魏采薇去客栈楼下吃了午饭,食客们几乎都在讨论锦衣卫陈千户父子一夜之间被谋杀的凶案,据说朝野震惊,顺天府尹王泥鳅一清早就将此事上书给皇帝,嘉靖帝御笔朱批,要锦衣卫督办此案。

酒楼里,到处都贴着“莫谈国事”的提示,但是天子脚下,几乎人人都自以为懂政治、啥事都有大阴谋,说的唾沫横飞,有板有眼:

“朝廷命官父子被杀,理因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皇上却要锦衣卫去查,成为御案,我看不是简单找凶手这么简单。”

“恐怕是皇上要对朝中某些大臣动手,苦于没有把柄,有凶案在手,方便罗织罪名嘛……”

“我觉得未必,皇上二十多年都没上朝了,只是找借口敲山震虎罢了,要臣子们听话,不上朝不表示不理政嘛,这天下永远都是皇上的。”

魏采薇默默吃饭,结了房钱和饭钱,戴上帽子,垂下帽檐上防柳絮的轻纱,将“妙手回春”、“妇科圣手”的两面小旗插在绢袋上,背上绢带,将拳头大的虎撑放在大拇指上晃动。

哗啦啦的铃声在顺天府街上响彻起来,京城繁华,人烟鼎盛,魏采薇走到鼓楼东街时,就有人请她看病了。

魏采薇且走且停,和普通游医别无二致,毫无破绽。

一下午看了两个婚后三年不孕的、一个月经不调的少女、一个身上长藓的少妇,甚至还有个挺着大肚皮的妇人问她给不给人接生。

魏采薇点头,“我住在宛平县鼓楼西斜街甜水巷丁字户。不过最近这几天要搬家了,我会把新家地址告诉邻居,要邻居转述——放心,应该就在甜水巷附近,很好找的。”

魏采薇还要继续与少年时期的死鬼老公结交,兔子就要吃窝边草,住得近“吃“的方便些。

黄昏时,魏采薇回到甜水巷,门口不远处的甜水井边,陈经纪坐在井台边吃西瓜,远远看到她,连忙放下吃了一半的西瓜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把钥匙:

“魏大夫!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我就担心你进不了门。”

陈经纪把钥匙双手捧给魏采薇,“汪二少把钥匙要我将钥匙转交给你,他说看在你昨晚出声救了他一命、免遭被箭射穿的份上,这房子你可以住,希望你爱惜些,毕竟里头家具都是他娘的嫁妆。”

有钱能使人改口。

昨天一口一个汪衙内,今天就是汪二少了,陈经纪是个生意人,五两银子的经纪费终于到手,赚了一大笔老婆本,一下子就忘记了汪大夏如何打他。

出乎意料,魏采薇没想到还有个真的惊喜等着她,接过钥匙,问道:“汪大夏人呢?晚上我们三个一起吃顿饭,这次我请。”

陈经纪指着汪府的高墙说道:“汪二少本想和你当面道谢的,但他被汪千户禁足了,出不来,所以要我转交钥匙。还叮嘱我一定要在门口等你回来,别像昨天那样花钱租了房子,还有家不能回,真是抱歉。”

魏采薇听了,心下一暖,疲倦全消。

如此看来,死鬼老公也并非完全不讲道理嘛。

纨绔如他,还可以抢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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