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七见梅吟雪向吕天冥、南宫平那边跃去,不由一怔,转身望去,望见了南宫平与吕天冥的险况,右掌金环,直飞而出,去势虽快,但到了南宫平面前却已毫无力道,要知他数十年苦练,已将这一双金环练得收发由心,不会有丝毫差错。

南宫平目光转处,左掌攫住了金环,“飞环”韦七双足立定,大喝一声,运劲回收,南宫平身形随之荡开,吕天冥亦自随之升上,梅吟雪袍袖一拂,一阵柔力,将他们带出了险境,两人一起落到地上。

四个灰袍道人,又自扑来,吕天冥目光一转,低叱一声:“住手。”他呆呆地望了南宫平两眼,忍不住长叹一声,默然垂下头去。

南宫平喘息未定,嘶声道:“胜负未决,你可要再打一场?”

吕天冥垂首默然半晌,颤声道:“我……我输了!”

这三字说将出来,生似已费去了他平生的力气,南宫平怔了一怔,也想不到这倨傲的道人竟然会说出服输得话来,只见他面容灰败,颓然站起,刹那时他竟由一个叱咤的武林的一代宗主,变成了个萧条寂寞、风烛飘摇的失意老人!

“飞环”韦七望着他师兄的身影,心头亦不禁一阵黯然,低低道:“四哥……”

吕天冥头也不回,颤声道:“我们走吧!”话声未了,他已倒在地上,他身上的创伤,实在还远不及心底的创伤严重。

“飞环”韦七惊呼着将他抱起,闪电般穿过火焰,跃下楼去,四个灰袍道人跟随而下,又是轰然一响,整个酒楼,已倒塌了一半。

南宫平呆了半晌,突地长叹一声,道:“玉手纯阳,毕竟是个英雄!”

梅吟雪轻笑一声,道:“你呢?”

两人目光相对,默然无言,几乎忘记了火焰几将烧着了他们的衣服。

官府的兵马队,终于姗姗而来。

马蹄声,惊呼声,救火声,倒塌声,叱咤声……

在这古老的西安城里,混合成一曲杂乱而惊心的乐章。

※※※

两条互相依偎的人影,却在这杂乱之中,悄然掠出了西安城。

古城外,夜色苍凉,偶然虽有一两缕杂乱的惊呼声,随风袅袅自城内飘出,却仍然打不破这无边的静寂。静寂,毕竟是可爱的,尤其是在方自混乱中离出的南宫平与梅吟雪两人眼中看来,静寂不但可爱,而且可贵。

此刻,南宫平四肢舒坦,正安适地仰卧在明灭的星空下,安适地享受着这一份可贵的静寂,方才的刀光剑影,生死缠结,火焰危楼……此刻在这静寂的星空下,都似已离他十分遥远。

此地,是荒凉的,夜色中,到处有断瓦残垣投落下的阴影,及膝的荒草,在夜风中回腰而舞,荒草中的虫语,在夜色中听来有如诗人的曼声低吟,阵阵清风,吹开了南宫平的胸襟!

良久良久,支颐而坐的梅吟雪幽幽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南宫平缓缓摇了摇头:“不知道。”

梅吟雪道:“这里就是始皇帝‘阿房宫’的故址遗迹。”她再次轻叹一声:“八百里阿房宫,豪华不可一世,但于今也不过只剩下了断瓦残垣,秦始皇一统江山,君临天下,此刻又在哪里呢?”

她似乎忆及了自己多彩的往事,在这凄凉的静夜里,便不禁惆怅地发出了感叹!

南宫平微微一笑,突听她曼声低唱了起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是苏学士的新词,文采风流的南宫平,自然是早已知道的,他瞑目而听,心中也不禁兴起了许多感触!

“英雄!”他喃喃地暗中低语:“什么是英雄?英雄安在?”

梅吟雪吟声亦自悠悠顿住,“祸水,美人……”她想起了“飞环”韦七方才的辱骂:“难道一个女子天生美丽,便是不可宽恕的罪恶么?……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难道天生丽质的美人,也和怀璧的匹夫有着同样的罪恶?”

于是,很自然地,她连带想起了“英雄”,“英雄”与“美人”,自古以来,都是紧紧地连在一处的,她回过头,望了望满面茫然的南宫平,想到他方才的铁胆侠心,秋波中突地闪耀起一阵炫目的光彩,但口中却轻轻说道:“你可知道,你方才原本毋庸那样的,你还年轻,难道你丝毫不珍惜自己的性命?”

南宫平暗叹一声,缓缓坐了起来,“性命!”他低语着道:“我自然是珍惜的,但我总觉得世上还有许多比生命更可贵的事……自古的英雄,虽然都已化作枯骨,但直到今日,他们还不是都活生生地活在人们的心里!他们生前也许会很寂寞,但死后却永远不会寂寞的……”他语声微顿,很自然地,便也连带着想起了“美人”,于是接着道:“这正如美人生前虽多薄命,但死后也会常留在人心底!荆轲,范蠡……西施,昭君……唉,他们为什么会寂寞,为什么会薄命?”

他唏嘘着顿住语声,目光远远投向一株孤立在晚风中的白杨树影,心中追忆着往昔的英雄,竟不知他身旁有一双明媚的秋波,正无言地望着他,就一如他望着远处寂寞的树影。

梅吟雪目光凝注着他,只见他双眉微皱,嘴唇紧闭,面上的线条,竟是这般清秀而柔和,就连他纤长的四肢,也是清秀而柔和的,第一眼望去,谁都会认为这清秀的少年,会失之于柔弱——甚至是一种近于少女般的柔弱,但继续观察下去,这种柔弱的感觉,便会蓦地消失,他体内仿佛蕴着一种无穷的精力,过人的勇气,劲气内涵,深不可测。

尤其是那双眼睛,深沉、睿智而英俊,两眼距离很宽,被两道浓眉轻轻覆盖着,镶着长而黝黑的睫毛,此刻,这双眼睛虽是蒙陇地半合着的,但当它突然开启时,便会爆出剑光挥舞般的火花,但同时又能散发出温暖柔和的光芒,强烈而刚毅,柔和却逼人,像是要直射入人们的心底。

她默默凝注着这年龄较她轻的少年,心底突地荡起了一阵不安的涟漪,幽幽一叹,回转头去,面上仿佛有一层秋霜笼起,冷冷道:“你大约没有想到,你师傅留给你的责任,竟会这般艰苦而沉重吧。”

南宫平愕了一愕,自远处收回目光,也收回了他的冥想。

梅吟雪冷冷又道:“你心中此刻大约在想,为了我,你方才险些丧命,这的确有些不值,是么?”

南宫平虽然聪明绝顶,但世上无论如何聪明的人,也无法猜得到一个女子心中的变化,他心中不觉大奇,不知这一瞬前还是那么温柔而和婉的女子,怎会突又变得如此冷削?

梅吟雪仍然没有回过头来,她似乎不愿,又似乎不敢接触到他那发亮的目光。

“但是!”她冷冷接着道:“你纵然真的死了,也怨不得我,而只是你心里那些可怜地、逞英雄的念头害了你,你本有一百个机会可以走了,但你却偏偏不走,可是,又有谁将你当做了英雄呢?即便是个英雄,又值得了什么。”

她语声不但冷削,而且尖锐,似乎想尽量去刺伤南宫平,就正如她自己刺伤自己一样,南宫平呆呆地望着她,心中怒气渐渐上涌,暗道:“你怎地这样不通情理,这一切,我还不是都为了你……”心念一转,突地想到方才在火焰中,危楼上,她守候在自己身边时的焦急,保护自己时的热心……也想到了自己跌倒时她飞掠而来,探视自己时关切与惊惶的面容,以及最后自己力不能支,她扶持着自己,从容自混乱中掠出西安城的情景。

刹那间,这一切全都又无声无息地回到他心里,他不禁长叹一声,缓缓道:“那么你呢?你方才为什么不走,你本有比我还多十倍的机会逃走的,你为什么一直陪着我呢?”

梅吟雪娇躯一颤,像是有人在她感情的躯体上,重重抽了一鞭似的。

她张口想说什么,但一阵空前而奇异的情感,却使得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南宫平凝注着她,只见她纤柔的削肩,渐渐起了颤抖……

一滴清冷的泪珠,滴在她撑着荒草的纤掌上,她心头一颤:“我哭了!”反手一抹,泪珠已自涌泉而出,这“冷血”的女子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在她心底深处,泛起的一阵深邃的悲哀,却使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她更不敢回头,“你不要管我。”她大声说道:“从此以后,我也不敢再劳动你的大驾保护我……”她语声终于颤抖起来,“你师傅虽有命令,但……但你已尽了责任,而且尽得太多了……已……已经够了……”

语声未了,娇躯一侧,终于伏倒在那冰冷而潮湿的荒草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南宫平叹息一声,只觉自己的眼帘,似乎也有些潮湿起来。

任何人都会有悲哀的情愫,但惟有平日“心冷”者的眼泪最值得珍惜,因为若非悲哀到极处,他们的眼泪,是不轻易流落的。

“梅……姑娘!”他叹息着沉声道:“你可知道我这样做法,并非完全为了师傅!——唉!即使没有师傅的话,我见到一个女子被人们如此冤屈,而没法辨白,我也会这样做的,我没有妄想自己成为英雄,我只是去做应当做的事而已,你……你……你该知道我的心意……难道你不知道么?”

诚恳的语声,似乎使得梅吟雪陷入了一种更大的痛苦。

她泣声更悲哀了。

“可是……”她抽泣着道:“难道你不知道,你这样做,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从今以后,你已成了江湖中的叛徒,没有一个人会原谅你……正如……正如没有一个人会原谅我一样,你还年轻……你还有很远大的前途……你原该被人尊敬……被人羡慕……的,莽莽武林中,没有一个人有你这么好的条件……英俊、年轻、富有……出身世家,身在名门……你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全部葬送,只……为……了……我……”

即使暮春杜鹃的哀啼,也不如她此刻语声的凄楚。

南宫平缓缓抬起头,天上星群闪烁,苍墨的穹天,是那么辽阔而遥远。

“你毋庸再说!”他沉声说道:“只要问心无愧,又何计于世人的荣辱?为了江湖正义与武林公道,我即使牺牲了我的前途事业,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今后的一切,在他心底深处,虽然仍不禁起了一阵深沉的战栗,因为刻骨铭心的寂寞,纵是英雄,也无法忍受。但他此刻的语声,却仍是坚强而镇定的,在他看来纤柔的躯体中,有着一种钢铁般的意志,百折不回,宁死不悔。

何况此刻他对面前这“冷血”的女子,已有了深切的了解,深信在她冷酷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一颗火热的心——这是不易看出的,为了世人的无知,她久已将这火热的心隐藏得很好。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轻轻去抚摸她那如云的秀发。

“寂寞容易排遣,但冤屈却难忍受……”梅吟雪轻轻地道:“这些,我都已尝受得多了,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你……还年轻,你是无法了解要多大的力量才能担当的。”

她此刻泣声已渐轻微,但语声中却显露出更多的痛苦。

南宫平长叹一声,道:“人生一世,弹指即过,我只要能一生恩怨分明,问心无愧,要能像师傅一样,也就够了。”

梅吟雪缓缓抬起头,四道目光,奇妙而温柔地融合到一处,在这刹那之间,他们俱已忘去了喜怒哀乐的情感,生老病死的痛苦,他们甚至已忘去了彼此间的身份与处境、年龄!

于是,他们享受了一阵黄金般的沉默。

此刻,远处的荒墟中,突地缓缓站起了一条人影,目光呆呆凝注着这一双沉默中的男女,似乎已经看得痴了。他目中既是羡慕,又是怜惜,却又有一丝丝的妒忌。

终于,他忍不住轻叹一声。

南宫平、梅吟雪,心头齐地一震,霍然长身而起,齐声喝问:“谁?”只见远处一条人影,朗笑着飞掠而来,夜色中望去,直如一只矫健的苍鹰,凌空起落,霎眼间便已掠到近前。

南宫平微噫一声,脱口道:“原来是你。”

梅吟雪泪痕已干,面上已又恢复平静,冷冷道:“天山弟子,怎地竟会这般鬼祟?”她一生倔强,最怕别人见到自己的眼泪,是以此刻便生怕这突然现身的“天山”门人狄扬,方才便已在暗中听到了自己的言语,见到了自己的神态。

方才还在叹息着的狄扬,此刻却已满面具是笑容,朗声笑道:“冷血妃子的言语,果然其冷彻骨……”笑声一顿,正色道:“但小弟此番前来,却丝毫没有鬼祟之处。”

梅吟雪“哼”一声,回转头去,狄扬只觉心底一阵刺痛,但口中却朗声笑道:“梅吟雪,你可知道我此来是为着什么?”

南宫平面色一变,道:“兄台此来,莫非亦是为了要……”

狄扬笑道:“错了错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说的错了。”面容一正,肃然道:“小弟与兄台虽然仅有一面之交,却深信兄台所作所为,绝不会有悖于武林之正义,怎会前来对兄台不利!”

南宫平默然半晌,忍不住自心底发出一声叹息,缓缓道:“想不到天下人中,竟然还有一人能了解小弟的苦衷……”言语之中,满含感激,这一份罕有的友情,似乎使得夜风中充满了温暖。

梅吟雪回过头来,轻轻一笑,道:“那么……我真是错怪你了!”

她冷削的面容,突地现出了微笑,当真是有如荒凉的大地,突地开放了一片春花,此刻只要有人是南宫平的知己,也就是她的知己,纵然她对一个人觉得厌恶了,但只要此人能对南宫平称赞,她也会将这份厌恶化作微笑。

狄扬目光不敢去捕捉这朵微笑,他垂下头,突又朗笑起来:“兄台可知道小弟此番前来,原是为了报功来了。”

南宫平微微一怔,只听狄扬又自笑道:“兄台可知道方才那一场大火,是如何烧起的么?”南宫平恍然“哦”了一声,心中更是感激,方才若不是那一场大火,此刻他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双重的感激,使得傲骨峥嵘的南宫平弯下腰去,躬身一礼,但满心的感激,却使得他口中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

狄扬微微一笑,他深知这份无声的感激远比有声的真挚而浓重,浓重得令他难以化解,他只有以笑声来掩饰心中的激动!

“下了华山,”他笑着道:“我也到了西安,只是来得迟些,西安城已是一片动乱,我挤了进去,问了原因,悄悄掠上一看,那时你正与那‘终南派’的掌门人,在苦苦拼斗,我揣度情势,知道无法化解,更无法助兄台一臂之力,只有……哈哈,只有鬼鬼祟祟地放起了火来。”

南宫平侧目瞧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道:“我刚刚已说过错怪了他。”

狄扬朗声笑道:“莫怪莫怪,这‘鬼祟’两字,小弟只不过是无意借用而已。”他大笑着又道:“这‘天长楼’虽然盖得甚是堂皇,哪知却甚不经烧,我只放了三四把火,火势已烧得不可收拾,我眼见到两位安全出城,忍不住随后跟了出来,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两位,其实也不过只为了要与兄台一叙而已,别的没有什么。”

梅吟雪轻轻一叹,道:“你哪里是为了要与他谈话,你只是怕他受了伤,我无法照应……唉,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朋友,只可惜……你这样的朋友,世上太少了些。”

狄扬心头一阵激荡,口中却朗声笑道:“梅姑娘,你虽料事如神,却将我看得太善良了些。”

南宫平心中亦是阵阵感情激荡,但口中却淡淡道:“小弟额角虽有微伤,此刻已不妨事了。”这两人俱有一副热肠,却又有一身傲骨,一个虽然满心感激,却不愿在面上表露,一个虽是满腔热情,却偏以一阵阵“无所谓”的朗笑掩饰。

梅吟雪微微一笑,道:“我猜错了么?”

狄扬道:“自然……”

语声未了,突听一声冷笑远远传来,一人冷冷道:“自然是猜错了,难道暗中纵火之辈,还会有什么英雄好汉,还会是什么良朋益友!”

南宫平、梅吟雪、狄扬齐地一惊,闪电般转过身去!

夜色中,只见一条黝黑的人影,手摇雪白折扇,有如幽灵一般,悠然自一段残垣之后,缓步而来。

一片树叶的阴影,掩住了这缓步而来之人的面容,狄扬双眉微挑,身形立起,有如鹰隼般扑将过去,扬手一股掌风,先人而至,黑衣人朗笑一声:“好快的身法!”袍袖一拂,突地斜斜向前冲出一丈,再一步便跨到南宫平身前。

狄扬低叱一声,顺手一拍树干,凌空掠了回来,却听南宫平脱口呼道:“原来是任大侠!”

狄扬心中一动,知道此人是友非敌,双掌一沉,飘然落下。

“万里流香”任风萍朗声笑道:“想不到纵火之人,竟是‘天山’门下!”

南宫平却也想不到此时此地,此人亦会前来,当下便与狄扬引见。

任风萍哈哈笑道:“狄少侠,制造‘天长楼’的匠人,并未偷工减料,只是兄弟我加了些引火之物,是以便不经烧了!”

狄扬放声一笑,道:“人道‘万里流香’乃是塞外第一奇侠,今日得见,果真是条没奢遮的好汉。”

相与大笑间,任风萍道:“兄弟亦是关心南宫兄的去处,又慕这位纵火客的武功,是以跟随而来!”

他语声微顿,目光一转,在南宫平、梅吟雪两人身上,各各望了一会,正色道:“梅姑娘与南宫兄经此事后,在江湖中走动,只怕已极为不便,不知两位有什么打算?”他言语极是诚恳,但目中却闪动着一种难测的光芒。

南宫平长叹一声,道:“此事之后,小弟亦知武林中人,必定不谅,但小弟问心无愧,今后行止,并不想有何改变,大约先回‘止郊山庄’一次,如有时间,再返乡省亲……”

任风萍截口道:“别处犹可,这两处却是万万去不得的。”

南宫平面色微变,任风萍又道:“兄台休怪小弟直言无忌,梅姑娘昔年叱咤江湖,纵横武林时,结仇实在不少,今日西安城中之事,不出旬日,便已传遍江湖,那时梅姑娘的仇家,若不知两位的下落,必定先去这两处守候,两位武功虽高,但众寡悬殊……唉!何况南宫兄的同门师兄们……”他沉重地叹息一声,戛然住口。

目光转处,只见南宫平面色凝重,俯首沉思,梅吟雪却冷冷笑道:“那么,以任大侠之见,我们该怎么办呢?”

任风萍沉吟半晌,似乎深知在这聪明的女子面前,言语绝对不可差错。

“兄弟一得之愚,只不过仅供为两位的参考。”他微微一笑,沉声说道:“梅姑娘昔年纵横武林时,所结仇家与今日虽然同是那些人,但此时绝非彼时之比,情况大有不同。”

梅吟雪柳眉一扬,道:“此话怎讲?”

任风萍道:“那时这些人散处四方,彼此之间,谁也不知对方是梅姑娘的仇人,而且以那时的情况,谁都不愿,也不敢说出,但十年之后,情势大变,这些人如果知道梅姑娘未死,必定纠合在一起前来寻仇。”

梅吟雪面上突地涌起一阵奇异的笑容,缓缓道:“他们也真的全是为复仇而来的么?只怕……”忽地瞧了南宫平一眼,倏然住口。

任风萍道:“无论如何,以兄弟之见,两位单凭自身之力,此后险阻必多……”

南宫平截口道:“兄台之意,可是要教我等……托庇到别人的门下?”语声沉重,显已不悦。

任风萍微微一笑,道:“以两位的身份,‘托庇’两字,兄弟便有天胆,也不敢说出口来。”

梅吟雪冷冷道:“任大侠,有什么事直接说出来,不是比拐弯抹角的好得多了么?”

任风萍笑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两位此刻,事值非常,若没有几个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朋友,日后实难在江湖中走动,两位前程无限,如此下去,怎不令人惋惜?”

南宫平叹道:“小弟岂无此心,但当今世上,有如两位这般光明磊落的朋友,又有何处可寻?”

狄扬笑道:“在下算不了什么,但任兄么……嘿嘿,的确不愧为当世的豪杰,塞外的奇侠。”

任风萍含笑谢道:“兄弟庸才而已,虽然薄有虚名,怎比得上两位年少英发——”他语声突地一顿,目光数转,隔了半晌,方自沉声接道:“但兄弟我却认得一位朋友,此人却当真有经世之才华,磊落之侠心,又精通奇门八卦,琴棋书画,武则是内外兼修,登堂人奥,飞花摘叶,皆可伤人,最难得此人不但有惊人之才,还有惊人之志,而且交友之热肠,更是胜过小弟多多。”

梅吟雪暗中冷笑一声,南宫平、狄扬却不禁悚然为之动容。

若是别人说出此话,也还罢了,但出自“万里流香”任风萍之口,力量便大不相同,两人不约而同地齐声问道:“此人是谁?”

任风萍微微一笑,道:“此人久居塞外,姓名甚少人知,但小弟深知,帅天帆三字,日内便可传遍天下。”

狄扬道:“好一个潇洒的名字。”

南宫平道:“这般人物,若是到不中原,小弟自然要高攀的,只恨此刻无法识荆而已。”

梅吟雪道:“那么任大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交了这个朋友,一切就都可以没有事了?”她语气之间,仍是冰冰冷冷。

任风萍道:“南宫兄,当今天下武林之势,散而不合,乱而无章。‘昆仑’久霸西域,‘少林’尊称中原,‘武当’坐镇江南,此外南有‘点苍’,东有‘黄山’,北有‘天山’,西有‘终南’,各怀秘技,各据一方,俱有尊称武林之志,时刻都可能引起武林之动乱,只是因为昔年‘黄山’一役,元气大伤,加以‘神龙丹凤’,统率天下,是以不敢妄乱。”

他滔滔而言,虽已离题,但南宫平、狄扬听来,却丝毫不觉厌烦。

任风萍又道:“但此刻各派后起之秀已出,元气渐渐恢复,本已静极思动,加以‘神龙’一去,均衡之力骤散,天下武林中,再无一人能镇压四方,不出一年,江湖必有风涛,武林必有大乱,一般后起之秀,必将风涌而起,同争锋锐,不知又要有多少个辉煌的名字,响彻人寰!”

语声渐高,有如金石之声,声声振动人心,南宫平、狄扬,但觉心头热血上涌,豪气逸飞,——阵微风吹过,南宫平忽地转念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禁又自暗叹一声,宛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任风萍目光一转,见到他面上的神态,目中暗露喜色,接口道:“分久必合,静极必乱,此乃当然之理,但在这动乱之中,武林中若无一种均衡大势的力量,主持公道,那么百家争鸣,虽可激起新生之气,但弱肉强食,黑白不分,狂暴淫乱之事必定不少,若再乱得不可收拾,那就更是令人可悲可叹。”

南宫平长叹一声,道:“正是如此,兄台高见,当真是有如隆中之策,精辟已极。”

任风萍微微一笑,道:“兄弟哪里有卧龙之才,那帅天帆才是塞外诸葛,他足迹虽然未出玉门,但分判武林情势,却当真有如目见,不瞒两位,兄弟我此番再入玉门,实是受命而来,要在天下武林群豪中,找几位有胆识、有卓见的朋友共襄此举,日后方能以正义之师,为天下武林主持一些正义公道。”

狄扬双眉一扬,击膝道:“好个正义之师,只可惜此间无酒,否则我真要与兄台痛饮三杯。”

南宫平念及自身的烦恼,心中更是黯然。

梅吟雪却不禁冷笑一声,暗中忖道:“原来这任风萍不过是个说客,先来为那帅天帆收买人心,哼哼,这姓帅的竟想独霸江湖,野心当真不小。”心念一转,不禁又凛然忖道:“这任风萍外貌不俗,武功出众,言语之间,更是卓越不凡,句句都能打动人心,行止之间,又俨然是个磊落热肠的英雄人物,无论从哪点判断,此人已够得上是个枭雄之才,是以连‘岷山二友’那等人物,也都为他所用,但他却又不过仅是那帅天帆一个说客,如此看来,那帅天帆的武功才智,岂非当真深不可测!”

她一念至此,心中不禁为之骇然,只听任风萍语声微顿,似是在观察各人的反应,然后接口又道:“南宫兄,以兄台你之武功、才智,再加以你的家世财富,今后之武林,本应是兄台之天下,但兄台却偏偏陷身于此事之中,既不能见谅于江湖同道,亦不能见谅于同门兄弟,两面夹攻,左右为敌,兄台便是有千般冤屈,怎奈力量不逮,亦不能取信于天下,但兄台若能与帅天帆同舟共济,再加以狄兄这般英雄人物从旁臂助,何患大事不成!事成之后,不但可保武林正义,而且兄台亦可凭此力量,柬邀天下武林同道,将此事清清楚楚地解释出来,那时兄台力量不同,一言九鼎,天下武林中人,还有谁敢不信兄台的话,不但兄台自身险阻俱无,名扬天下,便是‘止郊山庄’,亦可因兄台之名,而永镇武林,声威不坠!”

他这一番话反复说来,面面俱到,字字句句之中,都含蕴着一种动人心弦的力量,实在叫人无法不留意倾听,更叫人听了之后,无法不为之怦然心动,任风萍目光转处,望了望南宫平、狄扬两人面上的神色,仰天笑道:“有道是,两人同心,其利断金。两位兄台若真能与我等同心协力,日后武林江湖,何尝不是你我兄弟之天下!”朗笑之声,响彻四野!

梅吟雪秋波一转,轻轻笑道:“听任大侠如此说来,岂非不出十年,这位奇才异能的帅天帆,便已必定可成为天下武林的盟主子么?”

任风萍笑道:“若有南宫兄这般少年英才之士为助,不出十年,武林大势,实已定然可以被我等操在掌握之中。”

他满心得意,以为这少年两人,定已被自己言语所动。

梅吟雪轻轻笑道:“这位帅大侠隐后塞外,还未出道江湖,便已有逐鹿中原、一统武林的雄心壮志,当真令人佩服得很。”

她笑容虽然温柔甜美,但语气中却充满轻蔑讥嘲之意,只可惜满心得意的任风萍,一时间竟未听出,微微笑道:“三位俱是绝顶聪明之人,想必能接纳在下的这一番:苦口婆心……”

梅吟雪秋波又自一转,轻笑道:“任大侠的这番好意,我们俱都感激得很,但是……”她转目一望南宫平,南宫平神情已不再激动,目光中也已露出深思考虑之色,于是她轻笑着接口道:“我们的危险困难,迫在眉睫,但任大侠的计划,却仿佛是遥遥无期,那位帅大侠甚至连足迹都未到中原……”

“万里流香”任风萍朗声一笑,截口道:“各位既然已有与任某同谋大事之意,兄弟我自也不敢再瞒各位。”

他笑容一敛,正色接道:“兄弟的行踪,虽是近月方在江湖显露,但其实兄弟入关已有五年,这五年之中,兄弟也在江湖中创立了一份基业,只是时机未至,是以武林中至今还无人知道。”

梅吟雪咯咯笑道:“不说别的,就只这份深藏不露的功夫,任大侠已可说是高人一等了!”

任风萍含笑道:“但兄弟择人甚严,中下层的朋友,虽已收拢了不少,上层的兄弟,却是寥寥可数,是以兄弟才要借重三位的大力,因为那位帅先生,不日之内,只怕也要入关来了。”

他虽然自负奇才,但此刻却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梅吟雪温甜的笑容与眼波所醉,渐渐泄露了他本来不愿泄露的机密之事。

南宫平、狄扬面色微变,只见任风萍眼神中闪烁着得意的光彩,接着又道:“离此不远,兄弟便有别墅,虽然稍嫌简陋,但却比此地清静得多,绝不会有人来惊扰三位的大驾,只是兄弟我在西安城里还要稍许逗留,不能亲自陪三位前去。”

梅吟雪故意失望地轻叹一声,缓缓道:“那么怎么办呢?”

狄扬双眉微皱,南宫平却已深知她的为人生性,只是静观待变。

“万里流香”任风萍微笑道:“不妨,兄弟虽然不能陪三位前去,但沿途自有人接——”

他语声突地一顿,目光炯然,默注了三人半晌——

梅吟雪笑容更甜,南宫平面容沉静,狄扬虽有不耐之色,但为了南宫平与梅吟雪仍可暂时忍耐——

任风萍对这三人的神态,似乎颇为满意。

他面上又复泛出笑容,一面伸手入怀,一面缓缓说道:“兄弟虽与三位相交心切,但三位或许还未深信——”他语声顿处,手掌已自怀中取出,梅吟雪、南宫平、狄扬一齐凝目望去,只见他手掌之上,已多了三个金光灿灿、色彩缤纷、似是金丝与彩丝同织的丝囊。

梅吟雪娇笑一声,道:“好美,这是什么?”

任风萍沉声道:“直到今日为止,中原武林中能见到此物之人,可说少之又少——”他极其慎重地将其中一具丝囊解开,众人只觉一阵奇香,扑鼻而来,他已从囊中取出一面方方正正,黝黯无光,看来毫不起眼的紫色木牌,极其慎重地交到梅吟雪手上。

梅吟雪垂首望去,只见这乍看毫不起眼的木牌,制作的竟是十分精妙,正面是一幅精工雕刻的图画,刻的仿佛是高山峰巅处缥缈的烟云,又仿佛是夕阳将下,氤氲在西方天边的彩霞,云霞中有一条人影,负手而立,初看极为模糊,仔细一看,只见此人神情潇洒,衣角飘拂,虽在夜色之中望去,仍觉十分清晰精致,直将此人的神情刻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只可惜所刻的仅是一条暗影,看不到此人的面貌究竟如何。

反面刻的却是两句自唐诗高适所作“燕歌行”中化出的诗句。

“男儿本应重横行,风雨武林显颜色。”

字迹虽小,但铁划银钩,笔力雄浑,自然也是巨匠手笔,木牌沉沉甸甸,散发着一阵阵扑鼻异香。

梅吟雪俯首凝注了半晌,抬头一笑,问道:“这上面所刻的人,莫非便是那位帅天帆么?”

任风萍颔首道:“这一方‘风雨飘香牌’,也就是那帅天帆的信物。”

他微微一笑,将另外两个丝囊,分别交与南宫平、狄扬,一面笑道:“兄弟为了取信于三位,是以不惜破例未经任何手续,便将此物取出。”

梅吟雪轻轻把弄着手中的丝囊与木牌,笑道:“什么手续?”

任风萍道:“三位到了兄弟的下处,自然就会知道的!”

他突地双掌一拍,发出一声清脆的掌声,掌声方了,远处便又如飞掠来一条人影,身形急快,轻功曼妙,竟是那“岷山二友”中的“铁掌金剑独行客”长孙单!

他闪电般掠了过来,身形一顿,笔直地站在任风萍身侧,炯然的目光,狠狠地在梅吟雪面上一扫,突地瞥见了她掌中之物,面上立刻现出惊诧之色。

任风萍目光一转,微微笑道:“长孙兄仿佛与梅姑娘之间有些过节,但此后已成一家人,长孙兄似乎该将往事忘怀了。”

长孙单木然愕了半晌,冷冷道:“在下此刻已经忘了。”

梅吟雪娇笑道:“忘得倒真快嘛。”

任风萍哈哈一笑,道:“劳驾长孙兄将他们三位带到‘留香庄’去,兄弟在西安城中稍作逗留,便赶来与各位相会!”

长孙单道:“那么剑……”

任风萍笑道:“南宫兄,你留在西安城中的那柄宝剑,兄弟也命人为你取来了。”

南宫平正在俯首沉思,闻言一愕,长孙单已自背后取下长剑,冷冷道:“剑鞘方配,不大合适。”

任风萍取过剑来转交与南宫平,含笑道:“方才兄弟冒昧闯入南宫兄房中时,已见到这柄名震武林的利器,后来见到南宫兄未曾带在身边,便又不嫌冒昧,为南宫兄取来了。”

他朗声一笑,似乎不愿等着南宫平对自己称谢,目光转向狄扬,笑道:“狄兄,你可知道,这面木牌的奇异之处何在?”

狄扬剑眉微轩,冷笑道:“无论这木牌有何奇异之处,但叫我狄扬作一个妄想称霸武林之人的爪牙,哼哼——”突地手腕一甩,将掌中丝囊,抛在地上,仰首望天,再也不望任风萍一眼。

任风萍心头一惊,面容骤变,失色道:“狄兄,你……你……”

长孙单面容冷冰,枯瘦的手掌,缓缓提起,扶在腰边。

南宫平长叹一声:“任兄对小弟之恩,实令小弟感激,那位帅大侠入关之后,小弟也深愿能高攀如此英雄人物为友,但是……”他又自一叹,将掌中丝囊交回任风萍,接道:“小弟愚昧无才,又复狂野成性,只怕不能参与仁兄如此庞大的组织与计划,但是——唉,任兄之情,小弟却不会忘怀的。”

他生性仁厚,已看出任风萍的用心,是以不愿被此人收买,但心中却又觉得此人于已有恩,是以此刻不觉有些叹息。

任风萍面容铁青,手掌紧握,几乎将掌中丝囊握碎,目光缓缓转向梅吟雪。

梅吟雪笑道:“我倒无所谓……”她轻轻一笑,将木牌放回丝囊之中,南宫平面容微变,任风萍目光一亮,梅吟雪却又接着笑道:“但我却也没有这份雄心壮志,是以对任大侠的好意也只有敬谢了,只是……”她突然将丝囊轻轻放入怀里,接口娇笑道:“这丝囊与木牌我都十分欢喜,舍不得还给你,你既然已经很大方地送给了我,想必绝不会又很小气地收回去的,任大侠你说是么?”

狄扬忍不住微微一笑,只见任风萍面色惨白,愕在当地,缓缓俯下身去,拾起了地上的丝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南宫平心中大是不忍,沉声道:“任兄日后若是有什么……”

话声未了,任风萍又仰天长笑起来,笑声高亢而冷削。

“好好!”他长笑着道:“原来我任风萍有眼无珠,原来三位是存心在戏弄于我……”

笑声突地一顿,他垂下目光,一字一字地沉声道:“但三位既已听到了我这些隐秘,难道还想生离此间,哼哼!任风萍难道真的是个呆子!”袍袖一拂,双掌一拍,身形突地后掠七尺!

又是一声清脆的掌声响过,四周的阴影中,霍然现出了数十条人影。

南宫平、狄扬、梅吟雪心头一震,“铁掌金剑独行客”长孙单面色阴沉,掌中已缓缓自腰边抽出——柄精钢软剑!

任风萍仰天冷笑道:“任某若非深有把握能使三位永远闭口,怎会在三位面前现出机密?”他手掌一挥,四下人影,便缓缓包围而来。

南宫平目光四扫,突地冷笑道:“在下本对任兄存有几分感激之心,但如此一来,却叫在下将这份感激付与流水!”

任风萍冷冷一笑,截口道:“阁下是否感激于我,哼哼!全都没有什两样了。”

南宫平剑眉微挑,长笑道:“西安城中数百豪士尚且困不住我南宫平,难道此刻这区区数十人便能使我丧生此地么?”

狄扬大声道:“有谁胆大,尽可叫他先来尝尝‘天山神剑’的滋味!”

任风萍冷冷笑道:“任某且叫你们看看,任某的五年心血,是否与西安城中的那班废物大有不同之处!”话声未了,他身形已自向外展动,长孙单亦是拧腰错步,“刷”地斜掠数丈,与任风萍一齐站在那一圈黑衣人影之外!

只听任风萍的笑声冷冷自人影外传来,南宫平一手持剑,狄扬双掌平举,缓缓走到梅吟雪身侧。

夜色深沉,晚风飒然,只见这一圈人影,沉重地移动着脚步,缓缓逼进!

梅吟雪沉声道:“先莫动手,以静制动,稍有不对,不妨先冲出重围……”

突听一阵铁链之声,叮当响起,接着,任风萍一声清叱:“天!”数十条人影手臂一扬,只听“呼”一声,数十道寒光突地自这些黑衣天汉掌中冲天飞起!

任风萍接连喝道:“地!”这数十道寒光未落,又是数十道强风自人影中飞出,一齐击在南宫平、狄扬、梅吟雪三人身前。

三人齐地一惊,夜色中只见数十道匹练般的寒光一齐袭来,宛如数十条银蛇,又宛如数十道飞瀑!

南宫平大喝一声,右手拔出长剑,身形展动,剑光暴长,梅吟雪长袖飞舞,狄扬双掌伸张,这三人各个背对而立,正待各以绝技,将自己面前的一片寒光击落,哪知突地又是一声低叱:“风!”

“呼”地一声,这一圈银光突地冲天飞起,本自飞起的一圈银光却宛如闪电般击下,耀目的银光,强烈的风声,再加以还有一阵阵铁链挥动时的“叮当”之声,声势端的不同凡响。

狄扬长啸一声,身形拔起,梅吟雪惊唤道:“不好!”

话声未了,只见方自飞起的银光,已又交剪飞下,霎眼间,狄扬的身形便已被一片银涛掩没!

南宫平心头一凛,剑光挥动,缭绕全身,亦自冲天飞起。

狄扬身形方起,夜色中只见数十柄银光闪闪的流星飞锤,已当头向自己击下,他身形一折,方自转向掠出,哪知身下又有一片银锤卷上,一片耀目的银光,将他紧紧卷在中央。

刹那间他来不及再加思索,双掌一合,“噗”地夹住了一只银锤,身形打转,笔直向下扑去,只觉掌心一阵刺痛,左腰右胯,更是一阵奇痛攻心,耳边只听一阵“呛啷”之声,他身形已自撞在一个黑衣大汉的身上,两人一起惊呼一声,齐地倒在地上。

南宫平以剑护身,方自飞起,只见银涛中微微一乱,他乘隙飞舞长剑,“叶上秋露”虽是因人成名,本身并非切金断玉的神兵利器,但南宫平此刻全力挥出,威力亦自不凡!

只听一阵“呛啷”之声,黑衣大汉掌中的奇形兵器“链子流星单锤”,已被他削落三柄,他身形一折,却见狄扬已惊呼着倒在地上。

梅吟雪见到这班黑衣汉子用的竟是“流星锤”,心头暗自微凛:“难怪任风萍有恃无恐!”

要知“流星锤,链子枪”这一类的软兵刃,虽非江湖罕见之兵刃,但却十分难练,尤其在人多时使用,若无十分功夫,反易伤着自己,但练成后却有加倍的威力。

这数十条黑衣大汉竟能一齐使用这种兵刃,显见必已训练有素,默契极深,才不致伤着自己,其威力,自也与众不同。

梅吟雪江湖历练极丰,见到这等阵式,本来已有退意,们此刻南宫平已腾身飞起,她心中不知怎地,突觉一阵激动,再也无暇顾及自身的安危,轻叱一声,飘飞而起,长袖一拂,一阵强风,挡退了七柄击向南宫平的银锤!

南宫平长剑飞舞,却已向狄扬跌倒处扑去,梅吟雪柳眉皱处,花容失色,知道若是银锤跟踪击来,南宫平必定难免要伤在锤下!

但此刻银光已乱,就在她动念之间,任风萍已自大喝一声:“霜!”

梅吟雪身形一转,随着南宫平扑了下去,只听“呼”地一声,数十柄银锤,竟一齐收回,数十条黑衣大汉,亦自一齐退后十步。

任风萍在圈外指挥阵式,见到银光散乱,心头亦自一凛,原来这“天风银雨阵”,乃是他专门为了对付中原武林高手所创,曾费了不少心血,此阵并不暗合奇门八卦,仅以无比精严的配合见长,“天、地、风、雨、日、月、云、雪、霜。”九种变化,互为辅助,生生不息,变化虽不十分精妙繁复,但深信就凭这数十柄奇形兵刃,所组成的奇形阵式,其威力已足以将任何一个武林高手伤在那满布凌刺的流星银锤下!

此刻他并未见到狄扬已受重伤,深恐这苦心所创的阵式被毁,低叱一声,撤回阵式,身形一转,飘然落在阵中——

南宫平俯下身去,只见狄扬左腰右胯,血渍斑斑,左手叉着一个黑衣大汉的咽喉,紧紧将这大汉压在地上,指缝之间,也不断有鲜血汩然沁出,这大汉左掌之上套着一只皮套,套上缠着一条亮银细链,链头的银锤,却被狄扬握在高举着的右掌中,只听狄扬闷“哼”一声,银光闪处,血光飞溅,他竟将这大汉的头颅,一锤击碎。

南宫平心头微凛,一把握住了狄扬的手腕,只见狄扬霍然转过身来,双目之中,满布血丝,头脖前胸之上,满溅着淋漓的鲜血,这少年初次受伤,亦是初次伤人,见到自己满身的鲜血,神智竟似已乱,呆呆地望了南宫平两眼,嘴角肌肉抖动,然后转眼茫然凝注着掌中的银锤,呆呆地发起愣来。

银锤之上,鲜血仍在不住滴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南宫平的手掌上,冰冷的鲜血,带给南宫平的是一种难言的悚栗之感,他心头亦自一阵茫然,终其一生,他都不敢将别人生命的价值看得轻贱。

任风萍飘然落下,目光一扫,见到他两人的神态,冷笑一声,沉声道:“原来‘天山神剑’,也不过如此而已!”

梅吟雪冷冷笑道:“不过如此而已的‘天山神剑’,却已令你阵式大乱,亏你见机得早,将阵式撒开,否则——嘿嘿。”

她轻蔑地冷“嘿”两声,其实心中何尝不在暗暗惊悸于这种奇异阵式的威力。语声微顿接口又道:“你且看看你那弟兄破碎的头颅,难道你不怕——”

语声未了,任风萍突地阴森森地狂笑起来。

南宫平剑眉一扬,厉声道:“你笑些什么?难道你竟敢将生命与鲜血,看作可笑之事?”

任风萍笑声一顿,冷冷道:“你可知道花朵树木,皆需灌溉,方得生长?”

南宫平愕了一愕,不知他怎会突地说出这句毫不相于的话来。

只听任风萍冷冷接口道:“武功阵法,亦正与花朵树木一样,世上无论任何一种武功,任何一种阵法,若没有鲜血的灌溉,焉能成熟滋长?我手下弟兄虽死一人,但他的鲜血,却将这‘天风银雨阵’灌溉得更为成熟了,这自然是可喜之事,在下为何不笑?”

这虽是一番荒谬,但也无不是至理的言论,只听得南宫平既是愤怒,又觉悲哀,悲哀的是他突然想起自身所习的武功,亦是前人以鲜血灌溉而成,他不禁暗中感叹唏嘘,只觉这任风萍的言语,当真有着刀剑般锋利,每每一言便能刺入别人的心底。

“万里流香”任风萍目光闪动,微微一笑,沉声道:“我任风萍此次入关,并无与关中武林人士结怨之意,是以这‘天风银雨阵’只是备而不用而已——”

他语声顿处,突地长叹一声,接道:“西安城里,千百武林豪士围剿于你,甚至你的同门兄弟俱都对你不谅,只有我任风萍不惜犯下众怒——唉!你切莫教我违了本意,反将你伤在阵下!”

南宫平叹息一声,梅吟雪冷笑接口道:“你威吓不成,莫非又要来软求么?”

任风萍面色一沉,厉声道:“三位若不听我良言相劝,那么任某只有让三位看看这‘天风银雨阵’的真正威力了。”

话落,他正待离地而起,梅吟雪轻叱一声:“慢走!”纤腰微拧,窈窕的身形,突地飘飘飞起。

任风萍暗道一惊:“好轻功!”梅吟雪已飘落在他面前,任风萍哈哈笑道:“你当我身在阵中,‘天风银雨阵’便无从施展威力么?”

梅吟雪道:“不错!”她轻轻一笑,口中又道:“我就想留着你在这里!”纤掌微扬,轻轻一掌拍去,却拍向任风萍肩头的“肩井”大穴!

任风萍眼帘微垂,不敢去看她面上的笑容,脚步一转,左掌横扫她胁下,冷冷道:“恕不奉陪了!”右足微顿,身形骤起。

梅吟雪娇笑道:“你就是走不得。”右臂一扬,长袖飞起,突地有如蛇蟒一般,缠住任风萍右足的足踝!

任风萍心头一震,双掌立沉,右足向上提起,左掌横切梅吟雪的衣袖。

梅吟雪手腕一抖,衣袖重落,娇笑着道:“你还是下来吧!”

语声未了,任风萍果已落在地上,双掌护胸,凝注着梅吟雪,方才她轻描淡写施出的那一招“流云飞袖”,看来虽然平平无奇,但运力之巧,行气之稳,实在妙到毫巅,便是“武当派”当今的掌门“停心道长”也未见有这般功力。

南宫平功;是暗暗吃惊,直到此刻,他方始见到梅吟雪的真实武功,竟比他心中所想的高深得多,而且她举手投足之间,还似乎不知含蕴着多少神力,只是未遇对手施展而已。

他不禁既是惊奇,又是钦佩,这十年之间,她僵卧在一具窄小黯黑的棺木里,本应是一段令人窒息、令人疯狂的岁月,然而这奇异的女子,却不但恢复了她被毁的功力——这原是多么艰苦的工作——悟得了内家功夫中,最难的驻颜之术,而且功力招式之间,竟似比她原有的武功还进步了些,他实在想不透她所凭藉的是一种何等高妙奇奥的武功秘术,而造成了这武林中百年未有的奇迹?

这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狄扬已自他身边缓缓坐起。

任风萍冷笑一声,缓缓道:“你们是要降抑或是要战,最好快些决定。”

梅吟雪道:“我偏要多拖一些时候!难道不行么?”

任风萍冷冷道:“那么你们只好快些准备这位姓狄的后事了!”

南宫平心头一凛,失声道:“你说什么?”

任风萍两目望天,缓缓道:“银锤之上,附有巨毒,见血之后,无药可救——”他霍然垂下目光,注定南宫平,接口道:“你若想救你的朋友,还是快些作个决定的好!”他暗惊于梅吟雪的武功,终于施出这个杀手锏来。

南官平面色大变,转目望去,只见狄扬面容僵木,果然已失了常态。

梅吟雪秋波四转,冷冷道:“危言耸听,却也吓不倒我!”

任风萍冷冷笑道:“只怕你心里已知道我并非危言耸听吧!”

他似乎漫不经心地望了望南宫平面上的神色,接口道:“你虽然是心冷血冷,将朋友的生死之事,全不放在心中,但是——”他突地大喝道:“南宫平,难道你也是这样的人么?”

南宫平心念转动,只觉狄扬被自己握着的手掌,已变得炙热有如烙铁,向前凝注的眼神,也变得散乱而无光。

梅吟雪轻叱一声,道:“我若将你擒住,还怕你不献出解药么?”

任风萍冷冷笑道:“解药并未在我身边,何况——嘿嘿!你自问真能擒得住我?”

梅吟雪柳眉微扬,突也仰天冷笑了起来:“可笑呀可笑!”她冷笑着道:“我只当‘万里流香’任风萍是什么厉害角色,原来也不过如此!”

任风萍以手抚颔,故作未曾听见,梅吟雪冷笑又道:“以这种方法来使人入伙,岂非蠢到极点。别人纵使从了,入伙后难道就不能出卖你的机密?难道不能反叛?那时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话犹未了,只听任风萍哈哈笑道:“这个不劳姑娘费心,任某若没有降龙伏虎的本领,怎敢在月黑风高之时上山!”

梅吟雪暗道一声:“罢了!”知道攻心之战,至此已然结束。

他两人俱是强者,在这一回合之中,谁也没有为对方言语所动,要知此时此刻,彼此双方,心中俱有畏惧,是以彼此心中,谁都不愿再启战端,只望能以言语打动对方,不战而胜。

晚风吹拂,梅吟雪心中主意已定,面上便又巧笑嫣然,方待出其不意,将任风萍点住穴道,一击不成,便立刻全身而退,乘那阵式未及发动之际,与南宫平冲出重围。

哪知,静寂中突听一声鸦呜,划空而来,星空下,一团黑影,疾飞而至,来势之疾,有如鹰隼,哪里像是一只乌鸦!

梅吟雪心头微惊,只见这只钢喙铁羽的乌鸦,疾地扑向任风萍的面门,似乎要去啄他的眼珠。

任风萍心头亦自一惊,脚下移动,刷地一掌,疾拍而出!

这一掌去势迅速,那乌鸦又是前飞之势,衡情度理,实无可能避开这一掌,哪知刹那间它竟又一声长鸣,闪电般倒飞而去,去势之急,竟比来势还要惊人,霎眼间便已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半声鸦鸣,尚在星空下荡漾。

任风萍一掌扫出,乌鸦已自去远,他呆呆地木立当地,扬起的手掌,几乎放不下来,世上灵禽异兽虽多,但一只乌鸦,竟能倒退飞行,却实是自古至今,从来未有的奇闻异事!“难道此鸟虽有乌鸦之形,却非乌鸦,而是一种人间罕睹的奇禽异鸟么?”

他心中不禁暗自猜疑,那边梅吟雪与南宫平亦是满心奇怪,要知鸟翼兜风,仅能前飞,此乃人尽皆知之事,是以这倒飞之鸦,才能在此刻这剑拔弩张的情况下,转开他三人的注意之力。

错愕之间,只听一阵极为奇异的喝声:“让开,让开!”自远而近,接着四下手持锤链的黑衣大汉一阵骚动,竟乱了阵脚,纷纷走避,让开一条通路。

“万里流香”任风萍双眉一皱,低叱道:“不战而乱,罪无可赦,难道你们忘了么!”

叱声未了,突地一个白发蓝袍的枯瘦道人,他须发皆白,蓝袍及膝,形容枯瘦,但神情却极矍铄,步履之间,更有威仪,左掌平举当胸,掌中竟托着一只乌鸦,大步而来,任风萍凝目望去,突地发现那一声声粗嗄奇异的呼声,竟是出自他掌中的乌鸦口中发出,心头不觉一凛,冷汗涔涔而落,乌鸦倒飞,已是奇闻,乌鸦能言,更是惊人,任风萍虽然纵横江湖,阅历极丰,心计更深,但此刻却也不禁失了常态。

梅吟雪秋波一转,亦是花容失色,这道人面带微笑,乌鸦却是嘴喙启合,突又喊道:“月不黑,风不高,怎地这西安城四下,俱在杀人放火,你们难道要造反了么?”

声音虽粗嗄,但字句却极是清晰,梅吟雪双腿一软,几乎要惊呼出声来。

只有南宫平目光闪动,面上并无十分惊异之色,他见了这白发道人,心中一动,便想起一个人来,方自脱口呼道:“你……”哪知这道人的眼神却已向他扫来,与他打了个眼色,他满腹疑团,顿住语声,望着这道人发起愣来。

“万里流香”任风萍强抑着心中的惊恐,长身一揖,道:“道长世外高人,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那白发道人哈哈一笑,那乌鸦却又喊道:“你怎地只向他行礼,难道没有看到我么?”

任风萍愣了一愣,要向一只乌鸦行礼,实是荒唐已极。

白发道人哈哈笑道:“我这鸟友生性高傲,而且辈份极高,你即使向他行个礼,又有什么关系?”他语声高亢,声如洪钟,举止之间,更是以前辈自居。

任风萍呆了半晌,满心不愿地微一抱拳,他此刻已被这白发道人的神情,以及这神奇乌鸦的灵异震慑,竟然一切惟命是从。

南宫平目中突地泛起一阵笑意,仿佛觉得此事甚是可笑,梅吟雪心中暗暗奇怪,她深知南宫平的为人,知道他绝不会对一个武林前辈如此讪笑,不禁也对此事起了疑惑,但这只乌鸦的灵异之处却是有目共睹之事,她虽然冰雪聪明,却也猜不透此中的道理。

只见白发道人颔首笑道:“好好,孺子有礼,也不枉我走这一趟。”他语声一顿,望着任风萍正色道:“我无意行过此间,见到这里竟有凶气血光直冲霄汉,我不忍英雄遭劫,是以特地绕道来此。”

任风萍茫然望着他,讷讷道:“前辈之言,在下有些听不大懂。”

白发道人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你晦气已透华盖,妄动刀兵,必遭横祸,你纵与这两人有着深仇大恨,今日也该乘早脱身。”他望也不望南宫平与梅吟雪一眼,似乎对他两人甚是厌恶,沉声接口道:“他两人若是定要与你动手,我念在你谦恭有礼的份上,替你抵挡便是。”

他说得慎重非常,似乎此刻身居劣势之中的不是南宫平与梅吟雪,而是这“万里流香”任风萍。

任风萍面色微变,愕了半晌,讷讷道:“但是……”

白发道人长眉一扬,厉声道:“但是什么?难道你竟敢不信我的话么?”

话声方了,那乌鸦立刻接口道:“大祸临头,尚且执迷不悟,可悲呀可悲,可叹呀可叹。”

任风萍木立当地,面上颜色,更已惨变,他望了望南宫平与梅吟雪,又望了望这乌鸦与道人,讷讷道:“晚辈并非不信前辈的言语,但晚辈今日之事,实非一言可以解决,而且……”

白发道人冷冷道:“而且我说的话,实在太过玄虚,难以令人置信,是么?”

任风萍虽不言语,实已默认,白发道人突地仰天大笑起来,道:“老夫平生所说之言,从未有一人敢不相信,亦从未料错一事,你若不信,莫非真的想死了么?”

那乌鸦竟也咯咯怪笑道:“你莫非真的想死了么,那倒容易,容易!……”

任风萍目光转动,心中突地想起一个人来,失色道:“前辈莫非便是数十年前便已名满天下,人称万事先知,言无不中的‘天鸦道长’么?”

白发道人哈哈笑道:“好好,你总算想起了老夫的名字,不错,老夫便是那报祸不报喜的‘天鸦道人’!”

任风萍目光一闪,讷讷道:“但……但江湖传言,前辈早已……仙去……”

白发道人“天鸦道长”截口笑道:“十余年前老夫厌倦红尘,诈死避世,想不到武林之中,竟然有许多人相信了。”

梅吟雪此刻心中亦是大为惊奇,她早巳听到过这位武林异人的盛名,知道此人在江湖中素有未卜先知之名,言人之祸,万不失一,只要他对某人稍作警告,其人便定有大祸临头,是以武林中人方自称他为“天鸦道人”,“鸦”之一字,听来虽不敬,但武林中却无一人对他有不敬之意。

任风萍惊喟一声,心中再无疑念,白发道人笑容一敛,转向梅吟雪道:“老夫的话,你两人可听到了么?”

梅吟雪心念转动,瞧了南宫平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白发道人“天鸦道长”沉声道:“老夫有意救他逃过此劫,你两人可有异议?”

梅吟雪何等聪明,早已知道他是在暗中帮助自己,立刻接口道:“既有前辈之言,当然没有问题。”

白发道人“天鸦道长”微一挥手,转目道:“那么你就快快去吧。”

任风萍微一迟疑,只听那乌鸦道:“再不走可就迟了。”

任风萍暗叹一声,躬身道:“前辈大恩,在下日后必当面谢。”手掌一抡,大喝道:“走!”他本已占得优势,此刻却像是被人开恩放走,心中非但毫无愤恨不满,反而对这“天鸦道长”大是感激。

那一班黑衣大汉见了这乌鸦的神异,早已胆战心惊,听到这一声“走”字,竟真的有如皇恩大赦,化作一道行列,急急走去。

任风萍狠狠望了梅吟雪几眼,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长叹一声,跺了跺脚,转身掠去,只见他身形一闪两闪,便已消失在黑暗里。

南宫平一直未曾言语,直到任风萍身形去远,突地长叹一声,道:“你又骗人了,唉!若不是狄兄,我……”他神色间仿佛甚为自疚。

梅吟雪心中大奇,只见那白发道人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道:“这就叫做以牙还牙,对付这种奸狡之徒,骗他几回,又有何妨?”

南宫平叹道:“欺骗之行,终究不足可取……”

梅吟雪怔了一怔,心中实在茫然不解,忍不住问道:“骗什么?”她虽有无比的智慧,却又看不出此中有什么欺诈之事。

那白发道人似乎深知南宫平的性情,对他的责备之言,并不在意,只见他轻轻抚着掌中乌鸦的羽毛,笑道:“鸟友鸟友,今日多亏你了!”右手一反,突地在这乌鸦足上拉了两下,似乎要拉断什么,然后左掌一扬,道:“去吧!”

那乌鸦“哑”地一声,振翼飞去,远远地飞入夜色里。

梅吟雪见他竟将如此灵异的乌鸦纵走,心中又是惊讶、又是可惜,忍不住惊唤道:“呀——它还会飞回来么?”

白发道人哈哈一笑,道:“姑娘毋庸可惜,这么多的乌鸦,在下随时都能捉上数十只的。”

梅吟雪茫然地瞧了南宫平一眼,缓缓叹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教人猜不出来……”她自负聪明绝世,见到世上竟会有自己猜测不透的奇异之事,心中不觉甚是苦恼。

白发道人以手捋须,哈哈笑道:“遇敌之强,攻心为上,想不到的只是在下这一着手法,不但瞒过了那‘万里流香’任风萍,竟然将名满天下的‘孔雀妃子’也一齐瞒过了。”

南宫平沉声一叹,道:“七年前,故人星散,想不到今日能在这西安城外见着了你,想不到你竟解了我困身之围,更想不到……唉!多年未见,你的脾气,仍是一丝未改……”他又自沉声一叹,倏然住口,语声之中既是欣喜,又是感叹。

白发道人笑容一敛,讷讷道:“不瞒公子,我这些巧手花招,已有多年未曾用了,只是今日见到公子身在危难之中,偶一为之……”

南宫平叹道:“你来救我,我自是感激,但这般手法,究竟不是大丈夫行径,你一生闯荡江湖,难道就不想博一个光明堂皇、正正大大的名声?做两件轰轰烈烈、流传后代的事么?”

他语声虽和婉,但语气中却有一种百折不回的浩然正气。

白发道人面色微变,终于默然垂下头去。

南宫平缓步走到他身旁轻轻一拍他肩头,缓缓道:“我言语若是重了,你莫怪我,你要知道,我若不以与你交友为荣,这番话也不会说了,何况——你如此对我,我心里实是深深感激得很。”

白发道人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目中充满着友谊的光辉,两人对望半晌,他突地上前一步,紧紧握起南宫平的手掌,道:“这……些年来,你好么?”语声激动,显见是出自真情。

南宫平连连颔首道:“我好,我好,你过得好么?”他坚定的面容,亦为真情所动,眼眶中也隐隐泛出泪光。

梅吟雪手支香腮,苦苦思索,此刻突地一拍手掌,轻笑道:“我知道了。”她转身一步,掠了过来,一把捉住了白发道人酌手腕。

南宫平沉声道:“什么事?”

梅吟雪娇笑着道:“你看,他手掌果然藏着一团黑线,哈哈!乌鸦倒飞,原来是他在鸦足上缚了一条长线,用力拖回去的。”

白发道人笑道:

“姑娘果然是兰质慧心,什么事都瞒不过姑娘的耳目!”

南宫平望着梅吟雪面上兴奋而得意的笑容,竟像是比乍获新衣美食的贫家童子还要高兴,心中不禁暗叹忖道:“她表面看来虽然冷若冰霜,令人难近,但其实却仍有一片赤子之心,只是……唉!天下武林中人,但知她冷酷的外貌,又有谁知道她那善良的心呢?”

心念转处,突见梅吟雪笑容一敛,皱眉道:“但是……那乌鸦怎会口吐人言,却仍然令我不解!”

白发道人朗声一笑,突地又以那种奇异而嘶哑的声音说道:“姑娘久走江湖,可曾听过在江湖流浪卖艺者之间,有一种奇怪的魔术么?”

这声音不但奇异,最怪的是,竟非发自白发道人的口中。

梅吟雪仔细凝听,只觉它似乎是从白发道人的胸腹之间发出,那是一种近似饥饿者腹内饥鸣的声音,梅吟雪呆了一呆,道:“什么魔术?”她虽然久走江湖,但交往俱是武林一流高手,自然不会知道这种旁门左道。

南宫平道:“这种功夫叫做‘腹语之术’,乃是利用人们体内气息的流转自腹内发出的,在江湖卖艺者之间,乃是一种上等的技艺,而且极为难练……”

白发道人以手抚肚,朗笑着截口道:“旁门小技,有什么值得夸耀之处!”

南宫平正色道:“任何一种技艺,练成俱非易事,怎可轻视,只是要看它用得正与不正罢了。”

梅吟雪轻轻一叹,缓缓道:“想不到在那些下五门走江湖的人们之中,竟然还有这种奇异的技能,你说它是旁门小技,我却觉得它妙不可言哩,可怜我却连听也没有听过。”

南宫平缓缓道:“世界之大,万物之奇,本就不是一人之智力所能蠡测,要想什么事都知道的人,往往会什么事也不知道。”

白发道人垂首长叹一声,心中显有许多感激。

梅吟雪亦是暗中轻叹,面上却嫣然笑问:“如此说来,你既然不是‘天鸦道长’,那么你又是谁呢?”

她生性好强,纵然被人说中心事,面上却也不愿显露。

南宫平庄严的面靥上,突地泛起一丝笑容,仿佛也只要一想起这白发道人的名字,便觉有些好笑。

白发道人干咳一声,道:“在下姓万名达,昔日本是南宫公子门下的一个食客。”他忽然朗笑数声,道:“但武林中人,却都将我唤做‘无孔不入万事通’?是以我也只好叫做万事通了。”

他大笑数声,抬目望去,只见梅吟雪面上沉沉穆穆,并无半分笑容,不禁诧声道:“姑娘难道不认为这名字甚是可笑么?”

梅吟雪轻叹一声,肃容道:“若非绝顶聪明之人,若无极强烈的求知之彩,若没有下过数十年的苦功,岂能被人称为‘万事通’?这名字我听了只有钦佩,哪有半分可笑之处?”

白发道人万达怔了一怔,满心俱是感激知己之意。

南宫平叹道:“若非绝顶聪明之人,又有谁能说出这种与众不同的话来?”

梅吟雪嫣然一笑,只听万达叹道:“自从公子投入‘神龙’门下之后,昔年依附在公子门下的人,便都星散,我漂泊江湖,仍然是一无所成……唉!这正是公子所谓贪多之害,日前我来到西北,本来也是为了要一观‘丹凤神龙’之战,同时看一看公子的近况,哪知却来迟一步,到了西安,便听到孔雀妃子复出江湖之事,也听到公子你在天长楼头,力斗终南掌门的英风豪举。”

他长叹一声,接道:“那时我便知道公子你在这些年里,武功已有大成,心里实在高兴得很,但却又担心着公子的安危,便立即出城,原本也未想到能遇着公子,哪知……”

梅吟雪一笑截口道:“哪知你的攻心战术,却替我们惊退了任风萍,否则我们已有人受伤,还真未见得能冲出——”

南宫平突地轻喝一声:“不好!”一步掠到狄扬身边,俯首望去,星光之下,只见狄扬神智已然晕迷,面上也隐隐泛出黑紫之色!

任风萍那“锤上有毒”的话,竟非虚言恫吓。

一眼之下,南宫平只觉一股寒意,涌上心头,惶声道:“狄兄,你怎样了?”

狄扬双目微合,竟听不见他的话了。

南宫平双掌紧握,满头冷汗,滚滚而落,万达俯身一看,亦自变色,只见南宫平缓缓转过头来,沉声道:“有救么?”

万达沉吟半晌,黯然叹道:“他身中之毒,绝非中原武林常见的毒药,而且此刻中毒已深……恐怕……恐怕……”

南宫平失色道:“难道无救了么?”

万达叹道:“除了任风萍自配的解药,以及昔年‘医圣’所炼,今日江湖已成绝传的‘与天争命丹’外,便是‘救命郎中’蒲灵仙,只怕也无力解此剧毒。我或能暂阻其毒势蔓入心房,但……”

言犹未了,南宫平突地振臂而起,梅吟雪轻轻挡在他身前,道:“你要做什么?”

南宫平沉声道:“狄兄因我而伤,我岂能见死不救!”

梅吟雪面色一变,道:“你若要去问任风萍求取解药,岂非比与虎谋皮还要困难?”

南宫平冷冷道:“便是与虎谋皮,我也要去试上一试。”

梅吟雪幽幽一叹,道:“那么……我陪你去。”

南宫平道:“你此刻已是武林众矢之的,怎能再去涉险?”他面容虽无表情,但关切之意,却已溢出言外。

梅吟雪道:“你什么事都想着别人,难道就不该为自己想想么?”

南宫平面色一沉,道:“若是事事为己着想,生命岂非就变得十分卑贱?”目光一转,只见这冷酷若冰的“冷血妃子”面上竟充满了关怀与深情,不禁暗叹改口道:“你且与万兄在此稍候,无论事成不成,我必定尽快回来。”

梅吟雪凄然一笑,道:“事若不成,你还能回来么?”

南宫平朗然道:“一定回来!”

梅吟雪幽幽叹道:“你若答应我一击不中,便全身而退,我就不跟你去。”

南宫平心中百感交集,突地忍不住开泄了心扉,缓缓道:“我便是爬,也要爬着回来,只是……你们却要小心注意自己的行藏。”

梅吟雪悄悄移动着娇躯,让开了去路,垂首道:“我们会小心的!”

南宫平默然凝注着她,只听她突地朗声道:“你若不小心自己,我……我……反正我一定在这里等着你,无论多久。”

南宫平缓缓伸出手掌,突又极快地垂下,沉声道:“我去了。”

万达目光凝注,长叹一声,道:“这位姑娘,可真的就是‘孔雀妃子’么?”

南宫平怔了一怔,道:“自是真的。”

万达道:“若非事实俱在,我真难相信孔雀妃子竟然会……”他义自长叹一声,倏然住口,他实在想不到“冷血妃子”梅吟雪,竟会对人有这么深的关怀与情感。

南宫平木立半晌,只觉一阵难言的温暖,自心底升起,他再次望了梅吟雪一眼,再次说了声:“我走了!”展动身形,如飞掠去。

苍茫的夜色,霎眼间便将他身形淹没,梅吟雪掩了掩衣襟,轻轻道:“你看他此去……唉!你若真的是‘天鸦道人’就好了,也可以告诉我他的凶吉祸福!”

纵是有着绝顶智慧的人,但只要遇着了他们真正关心的事,便也会不自觉地求助于命运,“冷血妃子”一生轻视人生,讪笑人类。付世上人人俱都相信的事,她都没有一样相信,因为她对任何事都没有关怀,因为没有关怀与情感,便没有恐惧,没有恐惧,便不会敬畏命运与人生。

而此刻她却深深地关怀与恐惧了,似乎将“他”的生命,看得远比自己的生命重要,这情感来得是那么突然,就像一盆倾翻了的颜料,突地染红了她苍白的生命。

万达沉声一叹,缓缓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纵有凶祸,也抵不过他的正气侠心,姑娘,你说是么?”

转目望去,梅吟雪正白仰首望天,根本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因为她此刻也正在向苍天问着“他”的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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