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消瘦。昨天的小野也很憔悴,但今晚更糟,不但眼窝深陷,连脸颊也变得有棱有角,证明他昨晚一整夜都没有合过眼。他的双眼无神,空洞的目光依序从我们三个人的脸上扫过,接着咽下一口口水,对我们说。

“大师,大师找到那栋公寓了吧?还有,还有,那间房间里的……”

“小野,来,先坐下来再说。你说的是这张照片吗?”

大师从手提包中,拿出在清风庄里找到的藤本章二的照片。小野一看到那张照片,先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颓然跌坐进椅子里,双手紧紧地抱住头。

“小野,你应该知道我有多了解原樱女士。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这样你就能够放下心头的重担了。”

小野头垂的低低的,虚弱地点了点头,断断续续地说。

“没错,我再也守不住这个秘密了。将这件事情讲出来,或许是对老师……,对原老师的背叛,但我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反正我就是个意志薄弱的男人。”

小野说到这里抬起头来,他的眼神依旧空洞失焦。

“首先,就是您昨天问到的部分,也就是二十号早上的事情。雨宫跟您说的都是真的。那天早上我收到了一张内藏暗号的乐谱,暗号内容是:‘有件事很棘手,我想跟你私下谈谈,速至宝冢。我在会客室等你……’类似这样的文字。”

“那么,寄件人是谁?”

“上头没写。不过会用这种暗号方式通信的,除了原老师之外不会有别人,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前往赴约。”

“你身上带着那张乐谱吗?”

“我在前往宝冢的电车上,将它撕碎丢出窗外了。”

“那就算了。请继续讲下去。”

“可是,当我抵达宝冢的时候,却没有看见老师。我想老师大概是迟到,所以在会客室等她。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过去了……,但老师始终没出现。当时我想她大概是不会来了。的确,当时老师已不在人世。”

小野硬挤出的笑声有点吓人。

“彩排预定从两点开始,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我死心离开了。接……接下来的事情,你们也是知道的了。”

小野说到这儿,身体微微颤抖着。由利大师好言安慰他。

“我都明白了。那么,小野先生,这下总算可以请你说说关于那栋清风庄的事了。同时也要请你说明一下,为什么你要跟原樱女士用暗号通信呢?”

小野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低着头,不断啃着指甲,过了好一阵子,他才下定决心地抬起头来。

“哈哈哈哈哈!”

小野从丹田发声地大笑着。

“我就是这种软弱的男人。原本打定主意要来开诚布公,事到临头却又变得畏畏缩缩,我的意志力真是薄弱,可是……,可是我要把所有的事情一股脑地说出来,对,我一定要说出来!没错,是原老师提出要用这种暗号方式通信的。我记得很清楚,今年六月左右,藤本命案发生之后没多久,老师突然提起了这件事。她说今后我们有很多事情不方便被其他人知道,所以彼此之间的信件往来就用暗号吧。我刚才也说过,我们开始用暗号通信是在藤本命案发生后不久,当时以乐谱设计暗号一事在社会上引起一阵骚动,所以我当下只认为老师是一时兴起。当我问了老师,她也是这么说的。于是我们开始频繁地以暗号书信往来。我话可要先说在前头,老师跟我之间是清清白白的!没错,我的确是对老师有憧憬之心,为她倾倒。但老师是何等身分?能够蒙受像她那样魅力十足的女士分外宠爱,我感到欣喜若狂。能够和老师那样高贵的女士、优秀的艺术家,如同情人般交换以暗号写成的书信……,我简直高兴得快要飞上青天,感到万分得意。然而那却不是恋爱。那种情感和恋爱非常相似,却终究有些不同,对我而言不是,对老师来说也不是。说穿了,那应该是母子之间的情感,而且是感情非常融洽亲昵的母子之情……。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会更好,但我们之间就是这样的情感。总而言之,这并不是恋爱,但是因为加进了暗号通信这个‘秘密’,而使得这种感觉很像在谈恋爱。换句话说,我是沉醉在‘秘密’带来的既甜蜜又神秘的感觉之中。我们大概连续写了一个月左右的信。就在你来我往的书信往返之间……,我记得是在七月底、八月初的时候,我在一次偶然的契机下发现了老师‘真正的秘密’。”

小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惆怅地盯着地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说下去。

“我家就在爱宕山的山脚下。在家的时候,我习惯在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到附近散步。散步的途中会经过一栋叫做清风庄的公寓。那天,当我经过清风庄的时候,突然从清风庄的侧门冲出一位女士。那位女士身穿灰黑色的洋装,脸上罩着深色面纱,使人看不清楚她的脸。她一看到我便急忙地转过身去,逃也似地跑走了。我吃惊地说不出话来,只是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这时我突然发现,从那位女士的身型、步伐看来……,她一定是老师。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厌恶感涌上心头。不管什么事老师都会告诉我,甚至连她先生都不知道的秘密也告诉了我。我自认对老师的事了如指掌,但是老师那时的行为举止又该做何解释?她为何看到我便转身就跑呢?这也就罢了,重点是她到底去清风庄做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老师有朋友住在清风庄,而且老师很清楚我家就在那栋公寓的附近,要是她有朋友住在那里的话,她不可能不对我提起……。总归一句话,我很不高兴。我和老师之间的关系虽然不是情侣,但我心中还是萌生了妒意。之后老师对那件事绝口不提,她那种态度更是让我感到一肚子气,所以我也故意佯装不知。但在那之后,每次在散步的途中,我总会刻意往清风庄的侧门瞧上一眼。事隔不久,我又在那栋公寓的附近看见老师,她依旧穿着一袭黑洋装,脸上盖着一层黑面纱。我光看背影就认出她是老师,便快步追上前去。老师大概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我,吃惊地跑了起来,一溜烟跑进了清风庄。我立刻尾随在后,也冲了进去……。结果,结果,我就看见老师跑进了那间房间。”

小野讲到这里,看了由利大师一眼,然后继续说道。

“当我冲进房间的时候,老师匆匆忙忙地想要把放在梳妆台上的东西藏起来。我不由分说地扑上前去,从老师的手里夺了过来。我从她手里夺过来的,就……就是那张照片。”

小野无神的目光,突然射向由利大师拿在手中的藤本章二的照片。

“……原樱女士有没有解释这张照片?”

小野双手抱头,虚弱地点点头。

“有。不过是我硬逼老师说出来的。我从没见过藤本,但是报章杂志上经常刊登他的照片,所以我很清楚他的长相。当我一看到那张照片,便马上察觉到照片上的人是藤本。当时我的心中萌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感。藤本已经死了,但嫉妒这种感情却不会因为情敌的死而一笔勾消。关于藤本的风流韵事,我也听过不少,当时我只感到一种言语所无法形容的肮脏下流、令人作呕的感觉,于是口不择言地对老师破口大骂。结果……,结果闹得老师非说不可。”

“她说了什么?”

“藤本是老师,原老师的……,原老师的亲生骨肉。他是老师的私生子。”

小野难以启齿地说出这件事情,之后颓然地低下了头。浅原警部发出一种像是在吹口哨的声音。也难怪警部会大吃一惊了,我跟由利大师并没有表现出太过惊讶的样子,而是暗自在心中描绘当时的情景。

“原来如此,原樱女士那么说了是吗。可是,原樱女士为何要在那种地方租房子呢?还有,经常跟她在那里幽会的年轻男子究竟是谁?”

“啊啊。”

小野终于抬起头来。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对这件事老师也备感困扰。那名年轻男子因为知道老师的秘密,因此恐吓老师,勒索钱财。至于为什么那名年轻男子会知道,老师有个猜测,也就是这个猜测让老师感到害怕。也许那名男子就是杀害藤本的凶手,杀了藤本后,他发现了老师写给藤本的信,因此知道了……”

“那么为什么不报警,让警方处理呢?”

听到浅原警部这么说,小野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

“你问为什么?这种事当然不能说。老师并没有证据,不,就算有证据,想必老师也会选择沉默吧!因为这件事追查到最后,老师的秘密一定会被揭露出来。”

“也就是说,原樱女士认为那名男子是杀害自己儿子的嫌疑犯,而且受到对方的恐吓?”

“没错,就是这样!而且对方的恐吓越来越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那么,那名男子是什么人?原樱女士知道对方的名字吗?她曾告诉你吗?”

由利大师以温文稳定的口气问道,小野颓丧地说:

“老师坚决不肯告诉我这件事,要我别再追问,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绝口不提。我大发雷霆,扬言要扒下对方的皮。老师听到我这么说,拼命安抚我的情绪,说对方是一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不是我对付得了的,叫我千万不可轻举妄动。我心想不能再给老师添麻烦,只好顺从老师的话去做。不过,我想私底下偷偷观察他的模样应该无妨,所以依然留意着清风庄的风吹草动,之后我看见那家伙两次……,就那么两次,不过我确实看见他了。”

“那么他是个怎样的男人呢?”

“该怎么说呢?嗯,他比一般中等身材的男人还要再矮一点,总是穿着大衣或雨衣。其中一次我看到他大衣没扣上扣子,里面穿了一件非常鲜艳的衬衫式衣服,领子的反折处有些褪色,有点像是长礼服,还拿了一根别致的拐杖。我想他一定是藤本的朋友。”

“那么他的长相呢?”

“我没看见他的脸。他老是戴着墨镜,用围巾盖住脸。”

就在这个时候,刑警打开房门,探出头来。

“新日报社来了一个人,带着杂志的合订本要交给三津木先生……”

“噢,这样啊。把东西拿过来。”

由利大师从刑警的手里接过《周刊画报》的合订本,一边翻着书页,一边说道。

“对了,说到藤本章二,假如他是原樱女士的私生子,那么他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原樱女士有没有提到这一点?”

“关于这点,我也问过老师,但老师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我,所以我也就没有进一步追问了。不过,从当时老师说话的口吻看来,很有可能是我所认识的人。”

“你认识的人?那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不过,从当时老师说话的口吻看来,对方一定是我一听到名字就知道是谁的人。”

“原来如此。对了,小野,你最近刚从国外旅行回来,对吧?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小野诧异地看着由利大师的脸。

“今年。今年的三月。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难怪你会不知情了。”

由利大师语带玄机。他从口袋中拿出蓝色铅笔,在杂志上乱画。

“三津木,我可以撕下这一页吗?”

由利大师不等我回答便撕下了那一页,将它的上下两边工整地反折起来。

“小野,那个恐吓原樱女士的男人,该不会是长这个样子吧?”

大师递出一张丰采翩翩的年轻男子的全身照片。照片上的男子身穿一件长礼服大衣,下摆敞开,头戴折叠式大礼帽,腋下夹了一根拐杖。他的皮肤白晰,相貌堂堂,脸上被由利大师用蓝色铅笔涂上眼镜和围巾,因此看不清楚相貌。然而小野一看便大吃一惊。

“啊!就是他!就是他!可是,这……?”

“你瞧瞧反折处的文字。”

我和浅原警部都从椅子上站起来,凑到小野的身边,从他的左右方看着那张纸。小野用颤抖的手指,翻开上下两边被反折的部份。他一打开,小野、警部,还有我都吓了一大跳,差点跌倒。

照片的上方写着——今年秋季音乐界最受欢迎的戏码《茶花女》,下方则写着——阿弗列德·杰尔蒙(AlfredoGermont)——相良千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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