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展文于下午五点五分前拜访了二楼的五兴公司,职员们刚好在准备下班。

“啊,陶先生。”李社长一见到他,就热情地握手表示欢迎。

“我想您这时候该回来了,就过来看看。”陶展文说道。

“我在酒店同席先生聊了一阵,也是刚刚回来。”

“我来没什么别的事。”陶展文说,“在您和席先生离开后,一个叫马克·顾的男人偕同妻子前来找您。他与我在外面偶遇,便向我打听五兴公司的位置。”

“马克·顾?”

“是一个来自美国的二代华裔。他说想见社长,我就告诉他您不在。”

“我不认识这个人啊……马克·顾……是老人吗?”

“不是,年纪在三十岁左右。不过,真正想见您的似乎是他的妻子,据说是您以前的熟人。”

“以前的熟人?”社长歪着脑袋沉思了片刻,“算了,去会客室聊吧!”

“不必了。那位夫人只是托我带个口信,不用坐下来说。她不知您何时能回来,又感染风寒,很不舒服,就早早回旅馆休息去了。总之,她只是要我转告您,她明天上午还会再来。”

“您没问那位说要见我的夫人叫什么名字吗?”

“嗯……”陶展文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我的确问过她的名字……但真不好意思,我最近似乎有点年老昏聩,什么事立马就忘了……对了,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玉’……淑玉?不,不是这个。红玉?不,这名字听起来好像苹果,也不是……”

“最后一个字是玉……”李社长凝思片刻,突然说道,“是乔玉吧?”

“对,对,就是乔玉。哎呀,我太健忘了……真不想变老啊!她托我带个口信给您,然后就立刻乘计程车回了旅馆。我们只交谈了不到两分钟。”

“乔玉吗……真是叫人怀念的名字啊!”说着,李社长合上双眼,片刻后问道:“她还好吗?”

“她感染风寒,身体有些虚弱。不过,她说下次再来时,能看得出她一定很希望让您见到她更健康的模样。若非如此,她应该会等您回来的。”

“乔玉……”李社长感慨良深地低声说道,“她已经结婚了吧?我印象中的乔玉还是个孩子,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只有十四五岁。如今想来,就如同昨天一般。”

“哈哈,上了年纪的人总是会这样说啊!果然,我们都老了。”

“是啊!”老绅士脸上浮现出彬彬有礼的微笑,点头应道,“如您所见,我的头发也全白了。”

这时,职员们开始陆续离开。

“我们别站着说了,还是去会客室聊吧!”

“乔玉的口信我已带到,没别的事了……”

“喝杯茶吧,正好有铁观音。”

“哦?铁观音?”陶展文两眼放光,“看来我这个馋鬼一见名茶就迈不动步了。”

“到这边来吧!”

李社长叫住了一名拿着提包正准备离开的女职员,并叫她前去沏茶。然而,他的口气听起来,与其说是社长下达的命令,不如说更像是一位颇有风度的绅士的郑重请求。

“请原谅我一直提起年纪……”陶展文在会客室的沙发坐下,开口说道,“我虽想永葆青春,但孩子的成长却清楚地告诉我自己在逐渐老去。进小学、升初中、考高中——每到孩子入学和毕业时,我心中就会怅然若失。我女儿很快也会嫁人。唉,只是想想,就不由得一阵心痛。”

“我没有孩子。”李社长语调毫无起伏地说道,“不过,若是见到乔玉,肯定也会不由自主地意识到自己的年纪。”

“除了孩子的成长,还有朋友的离世,这也叫人怅然若失啊!”

“是啊。”李社长重重地点头说道,“不久前徐先生的遇害实在令我震惊。阔别二十余年的朋友,才刚见面,还来不及高兴,他就死了——而且还是那样的死法。究竟是谁杀了那么好的老人?警察至今还未确定凶手吗?”

“徐铭义一案错综复杂。既然他向人放贷,便难免遭人记恨。而且,他还与地方政客之间存在着秘密关系,从动机这一点上来看,头绪多得出人意料。还有,虽然有些令人难以置信,其中似乎还牵扯到了男女关系。”

“男女关系?”

这时,女职员端茶进来,带来了一股铁观音的香气。“社长,那我先回去了。”说完,女职员便离开了。

“不过,男女关系这条线索应该是最不可能的。”陶展文啜了一口铁观音,继续说道,“因为那已是很遥远的事了。”

“那最可疑的线索是什么?”李社长问道。

“相较之下,方才提到的与政客之间的关系难道不够可疑吗?”

“我听说,有些日本政客与暴力团体之间似乎存在着密切关系。”

“您指杀手?”陶展文笑道,“在电视里,倒是会经常活跃啊!但如今,以杀人为职业是活不下去的。不过,若是作为临时副业,那就不得而知了。倘若为了保守秘密,或许也有人会拿出一大笔钱来雇用杀手——前提是这样做值得的话。”

“据报纸报道,有个男人吹着口哨走进了徐先生的房间,是吗?”

“那人名叫田村,是那个大人物吉田庄造的侄子。”

“啊,是那个叫田村的人啊!”李社长的声音一直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但或许是心理作用,有时他的语调也起伏颇大。此刻,他的声音也是如此,像是带着一丝潜藏在深处的激动情绪般说道:“听说他是被掺有氰酸钾的威士忌毒死的……不知他为何会去徐先生的房间。总之,吉田氏此前曾派田村来过我这里。对了,你当时不也恰好在场吗?”

“是吗?”陶展文说道,“我们虽在同一幢大楼里,但算上这次,我也只来过两回,第一次是为了通知徐铭义的葬礼……啊,当时有个男人,我前脚刚到,他后脚便离开了。”

“那人便是田村,是他叔父吉田氏派来的……如今想来,真叫人毛骨悚然啊!倘若吹口哨的男人就是田村,那他与徐先生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通过叔父吉田,他与徐先生之间应该多少有些关系。”

“报纸上大书特书,将吹口哨的男人描写成了谜一般的人物,警察似乎也在尽力搜寻那个男人的下落。”

“他们猜错了。”不知从何时起,陶展文的语调也变得和李社长相似,如此重要的断言,他说起来竟然无比轻松。

“哦?”李社长脸上掠过一丝疑感的表情,但转瞬即逝,“吹口哨的男人出现之前,徐先生还活着吧?我听说当时还有目击者。”

“是咖啡馆的女招待。”

“没错,报纸上也有报道。”

“谋划周密的犯罪是很难找到破绽的。”陶展文说道,“如此一来,就只能从动机上寻找突破口。例如,针对田村遇害一案,警察就在拼命调查田村的过去。总之,按照常理,犯罪的动机一定隐藏在被害者的过去之中。不过,田村辗转更换过多个职业,需要调查的范围大得难以想象,连警察也束手无策。若要逐一调查,想必会万分辛苦。”

“那会是很大的工作量啊!可是,难道他们不能再缩小焦点覆盖的范围吗?我得知田村当日拜访过徐先生后,突然觉得田村一案与徐先生一案必有关联……若将焦点集中在两个案件的相关部分,也许就能查出什么,不是吗?不过,连我这样的外行都能想到这一点,警察想必早已着手展开调查了。”

“事实上,警察还不知道吹口哨的男人就是田村呢!”

听闻此言,连李社长也不禁目瞪口呆。

陶展文将视线移向窗外。夕阳已经西下,街道渐渐被一层暮色浸染。此时正是下班时间,走廊里一片嘈杂。从工作中解放出来的女职员们身穿各种颜色的大衣在大楼前的街上穿梭,红、蓝、黄、绿……

“我知道很多警察不知道的事。”陶展文微笑道。

李社长默然不语,似乎不知说什么好。

陶展文继续说道:“我之所以未将所知之事告诉警察,是有原因的。警察想必已经查明徐铭义同田村之间的关系,因为田村笔记本里记录的一串数字与徐铭义被杀前一天从银行取出的现金金额完全吻合。说不定,警察也猜出吹口哨的男人就是田村,但那也仅是猜测而已。但我却知道那是事实。我之所以保持缄默,是因为我认为此事与案件的本质并无关系。”

“看来您对此案的内幕所知颇多啊!”

“没错。”陶展文说道,“我还向警察隐瞒了一件事。根据管理员的证词,您刚一离开,就有一个男人拜访了徐先生。至于那人是谁,警察尚未调查清楚,不过我知道。那个男人虽然隐藏行踪,还是被我查明了。我明天一定会抓住他的。”

“您比真正的警察还要厉害啊!”李社长目不转睛地盯着陶展文魁梧的身躯说道,“您抓住那个男人后,准备将他交给警察吗?”

陶展文摇头:“能不交则不交。”

从方才起,李社长便已注意到,陶展文懒洋洋地闭上了双眼。当他摇头时,两眼才微微睁开一条细缝。他口中嘀咕着“徐铭义真可怜”,眯缝着的双眼后面闪过了一道光芒。

“确实很可怜啊!”老社长也不停地眨动双眼说道。

“说起来,您可是徐铭义的老朋友了。我和徐铭义至多不过十几年的交情,您才是他真正的老朋友。”说着,陶展文翻找口袋,掏出了一个圆圆的象牙棋子。

“这个给您吧!”陶展文说道,“我本打算将它作为徐铭义的遗物留下,但我已被选为死者遗产管理人之一,可以物色其他物件。您是徐先生的老朋友,所以还是先把这个给您吧!徐铭义对棋子十分看重。他以前有一副木雕的好棋子,但染上了墨水,就给了朱汉生,这个棋子是他新买的。他那个人是绝对不会用有瑕疵的棋子下象棋的。”

李社长接过棋子,端详了许久,“是象牙的,这棋子很精致。他以前就喜欢下象棋。”

“是啊!”陶展文说道,“徐铭义爱好下象棋,我们总是在他的房间里对局。那一天,我们也是很久没有较量过了。之所以说很久,是因为在象牙棋子买回之前,手头一直没有棋子。对了对了,我们当时激战正酣,您便来了。我想起来了,就是在安记公司的朱汉生和徐铭义对局之时。那一局是朱汉生赢了。或许是看到您大驾光临,徐铭义便无法深思熟虑,以至于落子匆忙。他棋力很强,极少会像那样完败。”

“我也记得。”李社长说道,“当日,我本欲同徐先生商量与席先生会面之事。”

“不过,对朱汉生而言,您的到来却是好事一桩。在那之前,朱汉生一直输棋,那一局的胜利令他十分开心,连棋盘都被他撞翻了。”

“对对,没错。”

“他手忙脚乱地去捡棋子,却并未发现,一枚棋子夹在了他裤子的折边里,若无其事地回到家中,却被我发现了那枚棋子,便留了下来——也就是这枚棋子。”

“原来如此。那我就收下了,我会将它作为不幸旧友的宝贵纪念好好珍藏的……”

李社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刻在棋子上的红色“帅”字。

“李先生。”陶展文起身说道,“您也快回家了吧,请原谅我说了这么多无聊的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不如再聊一会儿?”李社长说道,“反正我回家也无事可做。我虽已这把年纪,却还是一个人生活。”

“我来只是为了转达乔玉的口信,如今口信已经带到……对了,您和乔玉究竟有多久没见了?”

“十年……也许更久吧!”

“如此说来,这次会面一定十分感人,我真希望能作为见证人见识一下啊!”

“见证人不是已经有她的丈夫了吗?而且,您明天要去抓人,想必会很忙的。”

“我会提前解决的。总之,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到场看看你们会面的情形啊!”陶展文温柔地笑道。

李社长也微笑道:“我们虽在同一幢大楼里,却一直没机会多多亲近,若是能早些认识您就好了。”

陶展文来到走廊,李社长也随后相送。

“我送您到楼梯口吧!”

“谢谢。”陶展文并未强行拒绝。

楼梯旁边的上方有一个正方形的窗户,可以看见部分天空,一个红色的广告气球正在那里飘荡。

“恕不远送,我还要回办公室稍微收拾一下——是的,必须善后才行。”说着,李社长伸出手去。

“谢谢您特意送我。”陶展文握着老社长的手说道。

李社长容颜枯藁,宛如深山里的老僧一般,其俊雅的脸庞也显得黯淡无光。

陶展文刚走下两三级台阶,身后的李社长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乔玉夫妇住在哪家旅馆?”

“嗯,叫什么旅馆来着?”陶展文转过身来,“我的确问过他们旅馆的名字,但已经忘了。哎呀,真是老了啊!”

“既然乔玉身体不适,我不欲打扰,只想打个电话,听听她那令人怀念的声音。”说着,李社长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陶展文的双眼。

陶展文沉默不语。然而,片刻之后,他的脸上便浮现出春风般的温暖微笑,开口说道:“我终于想起来了,叫东方旅馆。是啊,要是您打电话过去,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李社长仿如枯木般地伫立原地,目送陶展文走下台阶,消失在一楼走廊的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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