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展文今年五十岁整,看上去却至多只有四十岁左右,浑身上下毫无赘肉。他一向穿着单薄,即便是在严冬,也很少穿大衣。到十二月开始供暖后,他经常在店里脱去上衣,只穿一件半袖T恤。当他高举双臂打哈欠时,手臂上肌肉的跃动清晰可见。“桃源亭”的厨房后面有一间三张榻榻米5大的小屋,那里是店主陶展文的小窝。但这并不是说他要在这个大楼的地下室里过夜,因为他自己在北野住宅区有一所很不错的房子。只不过,虽然每天都来“桃源亭”报到,身为店主的他实际上却无事可做。以前,他也会亲自切菜掌勺,品鉴菜的味道。后来妻子的侄子衣笠健次来当助手,现在已被训练得能够独当一面,不知从何时起,店里的所有工作便都交给了健次。“桃源亭”主营拉面、馄饨一类的小吃,并无上得了酒席的菜肴,最多只能做些稍好点的大众小菜。也就是说,与味道相比,这家餐馆面向的顾客更重视胃的需求。因此,即便陶展文毫无干劲,对店里也无什么影响。

如此一来,他自然而然地便经常窝在三张榻榻米大的小屋里,躺着看看书,无聊了就出门信步闲逛。

连续打了三个哈欠后,陶展文对厨房里的健次说道:“小岛君也是个直性子的人,我总觉得,他到最后可能会被逼无奈使用拳法。”

“我看小岛不行。他要么因一知半解吃亏,要么就可能半途而废。”厨房里的健次答道。

“才怪!小岛可是很棒的。”陶展文说道,“小岛君是我最好的弟子,至于你这样的,不好意思,只能算是留级生。”

被视为留级生的健次却愉快地笑道:“他若是对上叔叔,肯定会被打得落花流水。”

陶展文的个人经历非同寻常。他原籍陕西,这在华侨之中并不多见。自幼在曾是官吏的父亲的任职地——福建长大,年轻时留学日本,学习法律,高中和大学都在东京就读,因而说得一口标准的日语。他曾回国待了几年,其后不知为何又重返日本。有人猜测,他可能是因过于深入政治运动而致心生厌烦。总而言之,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居住在日本,最后娶了一名日本女子。他的父亲是一位有名的拳法家,所以他自幼便开始学习拳法。直到现在,他每天清晨仍会早早起床,在庭院里练习拳法,以之替代体操。大约五年前,当时陶展文还住在中山手大街,一名住在隔壁公寓二楼的大学生目睹了这种神奇的体操,不禁大感好奇。最后,他敲开了陶展文的房门,恳求学习拳法。那名大学生正是现在的《中央报》记者——小岛和彦。因此,直至今日,小岛在陶展文面前仍会行弟子之礼。

拳法是陶展文自幼习得的功夫,厨艺则是在不经意间掌握的,可谓自成一派,既非南方菜系,亦非北方品种。除此之外,陶展文还对中药颇有研究,如今已是名公认的出色中医。但妻子节子并不相信他的医药知识,因为她已喝过无数苦涩的中药,简直像泡在了药罐子里,但间歇性腹痛却一直无法治好。节子深信,华侨们之所以将陶展文视作名医,完全是被他强健的身体所欺骗了。

“唉,出去走走吧!”

说着陶展文走出了三张榻榻米大的小屋。

东南大楼的地下室,除了锅炉房还有小餐馆、茶室、理发店、寿司店、烟草柜台,等等。或许因为大楼的持有者是造船公司,地下室给人的感觉也像是在船舱里。涂得厚厚的油漆散发出刺鼻的味道,与锅炉的热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仿若水手的气息。而且,还有一家名叫“猎户座餐馆”的小店因地制宜,模仿船舱装上圆形窗户,并装饰上救生圈。陶展文在这里开店已整整十年,一直闻着这种仿若水手的气息,有时也会感到厌烦。平时倒还好,仔细想来,似乎每当心情不快时,他便会心生厌恶。这种间歇性的发作倒是与妻子的腹痛有些相似。

陶展文晃晃悠悠地来到走廊里,目光停在“猎户座餐馆”的圆窗上,心中感到一阵不快。陶展文暗想——看来今天心情不佳啊!心里似乎还很在意小岛的事情。小岛为了揭发地方政客吉田庄造的非法勾当,正在努力展开调查。但吉田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倘若贸然对其出手,必定极为危险。陶展文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爱徒小岛不至于用到他所传授的功夫。

“您要出门?”“猎户座餐馆”的主人站在店前,温柔地打招呼道。

“没事出去逛逛。”陶展文尽量面带微笑地回答。

自己不应该把对圆窗的不快发泄在秃头身上,更何况这个秃头是不折不扣的老好人。必须静下心来——应该下下围棋。想到这里,他眼前立刻浮现出了围棋对手的面孔。

大楼正门的收发室里坐着的是一个长相棱角分明的男人,看来亲爱的围棋对手——善先生并未值班。保安室位于二楼。此刻,善先生刚好正坐在那间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背靠着墙阅读周刊。

陶展文向他邀战。善先生看了看手表,说道:“我必须在三点半换班,只能陪你下不到一个小时的棋。”

“一个小时就足够了。”

说完,二人立刻摆好棋盘开始较量,落子速度惊人。

一如往常,二人在短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时间内分出了胜负。陶展文胜。

随后,二人急匆匆地各自点了根烟,争分夺秒地展开了第二局的较量。

第二局仍是陶展文胜。

“不行了,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善先生咯吱咯吱地搔着头发稀疏的脑袋,口中嘟囔道。

保安室与开水房相通,中间的门一直四敞大开。若是哪间办公室没有安装煤气设施,女职员或勤杂人员就会来开水房借用。

第二局下完,快马加鞭的二人终于停下来稍事休息。这时,一名年轻的女职员走了进来,开口说道:“大叔,我用下煤气。”

“用,爱用多少用多少。”善先生的语气颇为粗鲁,或许连吃败仗让他有点心烦意乱了。

“等等,能否让我看看你的罐子?”陶展文注视着女职员提在手中的方罐,开口问道。

“这是中国茶。”说着,女职员将罐子递过去,只见商标上印着观音端坐云头的图案。

“哦?是铁观音啊!你们办公室喝的茶真奢侈啊!”

“平时当然不会喝这么贵的,今天比较特殊,因为来了一位很重要的客人。”

“你是在五兴公司工作吧?”

“是啊,怎么了?您知道我们公司?”

这个推理其实很简单。会备有福建名茶铁观音的,只能是中国企业,而在这幢东南大楼里,只有二楼二零八号房间的五兴公司是中国企业。

“嗯,知道。”陶展文笑道,“来客也是中国人吧?”

“没错,是新加坡瑞和企业的社长。我们公司是瑞和的代理店,所有生意都要仰仗瑞和,所以必须好好招待……”

“瑞和的社长是席有仁吧?”

“哎呀,您知道得真清楚!”

“因为他名气很大嘛!”

在华商中间,新加坡席有仁的大名可谓无人不知,因为瑞和企业是南洋的大财阀。可是,像席有仁这样的大人物来到神户,为何陶展文却从未听人提及呢?身为中医,他与各阶层的中国人均有往来,并且也乐于听那些人闲聊。更何况,在他的朋友中还有消息灵通人士,只要是华侨界的事情,几乎都会告知于他。

如此说来,席有仁是微服出行到此。不过,没想到这幢大楼里的五兴公司竟是瑞和的代理店,这还是初次耳闻。五兴公司大约是半年前才在东南大楼里成立的,其社长与当地的中国人尚未熟稔。此次到底是席有仁本人有意隐瞒,还是五兴的社长对他前来神户一事秘不外宣呢?只怕多为后者。像席有仁那样的摇钱树,莫若独享。若是知道席有仁来了神户,那些商业同行只怕就会怀着野心刻意接近。陶展文在心里猜测,事实大概便是如此。在这个世界上,赚钱是最重要的。眼下,仅东南大楼里便有约五十家营利企业雇用数百员工,疯狂地追逐利益,实在蔚为壮观。坐在地下室的“桃源亭”里,陶展文时常会觉得头顶上的激烈营生仿佛正沉甸甸地朝自己压来。每当这时,他便觉得悠闲宽坐的自己好似神仙。说起来,妻子节子的确多次对他使用“神仙”一词。节子所说的“神仙”似乎是指不会轻易被周围感染的人。如此说来,小岛那样的人在这里应该也有成为神仙的资格。至少,他目前正准备弹劾从事非法勾当的无良巨头的这种精神,便与这幢大楼的气氛格格不入。当然,若将地点换作法院或检察厅,或许小岛也会变得不再像神仙。

正值陶展文沉思之际,善先生性急地看着手表催促道:“快,再来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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