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在丧礼上并没有哭。她轻声地对叶村省五郎说:“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没错,就让一切都结束吧。”这样说着的叶村省五郎,自己反而满眼噙泪。

嫂子所在学校的同事,和她教的学生们也来了。女老师们纷纷议论:“她先生卧病在床那么久,走了之后,她果然也跟去了。”

“就是啊。叶村省夫人很爱自己的丈夫呢。”

当然,这中间也夹杂着一些略带责难的声音:“可是她还有个女儿呢!”

……

他们谁都不知道真相。

叶村省五郎发现除了自己以外,没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感到恐怖。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大家对有疑虑的地方都视而不见,只关注对自己有利的地方。

或许这样也好。

嫂子伸子的好友西垣芙纱子也来了。她是伸子在公司上班时候的同事,之后她们也偶有来往。

“请节哀顺变。”西垣芙纱子说完这句话,就开始夸起了伸子,“她真的是个顶不错的人。在公司的时候,她总是帮我这个毛手毛脚的人。她跟我完全不同,很有能力,所以,公司给她的工作非常有难度,专门负责处理吴先生的事务。”

“吴先生是何人?”叶村省五郎回问道。

“是‘殿村物产’的一位出资人,他是从美国回来的。‘殿村物产’在美国的老客户,全是吴先生介绍的。”

“是吴练海先生吧?”

“是,那位先生对公司非常重要,因此,公司这边也为他提供服务。吴先生在日本有很多事业,伸子做的是类似于他秘书之类的工作……她做得很好,吴先生当时也很高兴。”

“这样啊。”叶村省五郎点点头。

嫂子和哥哥一起催促叶村省五郎,叫他去寻找一个叫吴练海的人。他们告诉叶村省五郎,他们只知道吴练海战前的经历,而战后的情况则完全不清楚。

可是,嫂子清楚。她做过吴练海的秘书,肯定跟吴练海很熟悉。说不定,吴练海还跟她讲过自己的故事。特别是嫂子又姓叶村省,说不定吴练海还会跟她说:“内子的哥哥跟你是同姓,叫做叶村省康风。他帮过我大忙……我只知道他去了南洋,却不知道那之后,他过得怎么样了。”

又一层薄纱被揭开了。

附近的医生也来了,同样对伸子赞不绝口。

“很勤快啊。前一阵子她脚骨折了,但因为还有工作,一直没有静养。本来,她的脚至少有三天都不能动,应该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的。”

叶村省五郎很担心,现在只剩下一个人的顺子,但顺子却格外坚强。

“我一个人也会过得很好。”她坚定地说,“叔叔现在是大富翁了,在金钱方面,你要多多照顾我哦。”

“当然!……”叶村省五郎二话不说便一口答应了。

“那我想租个公寓。”

“公寓?”

“没错,配备空调、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的公寓。而且,公寓收拾起来也不费事,一个人住也很方便。叔叔你觉得呢?”

“你要是想住,当然可以……只是,高中生就住公寓,恐怕有些……”

“奇怪吗?”

“有点令人担心啊……不过,嗯,没间题。”

返回神户的前一夜,叶村省五郎和顺子在家中收拾善后。两人把家里所有物品都整理了一番。

佛龛里,哥哥照片的旁边,摆放着嫂子的照片,而在此之前,旁边摆着的一直是父亲的照片。这样说来,自从举行完哥哥的葬礼之后,父亲的遗照就不知被放到了哪里,从佛龛里消失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叶村省五郎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他的养母总有一天要来东京。如果佛龛里摆着的,是叶村省鼎造的照片就麻烦了,因为那张脸,根本不是叶村省康风的脸。

“说到照片,对了,还有那张画呢?”叶村省五郎抬头看了看墙壁。

顺子画的“母亲之像”被镶在了画框里。房间里只有这一幅画。嫂子自杀后,叶村省五郎一直忙着料理她的后事。那张照片,叶村省五郎还没给任何人看过。

当时嫂子写好遗书,铺好了床铺,或许是打算躺在上面,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但当她吞下安眠药之后,才想起,还有些事要记到遗书里,所以,就爬到了桌子旁边。

——焚画于炎

字写得十分凌乱。看来写字的时候,安眠药已经起了效果,嫂子的神智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了。

叶村省五郎开始考虑这四个字的意思。

“这肯定是写给顺子的。所谓的‘画’,应该指的就是画框里的画吧?嫂子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罪恶,良心饱受谴责,所以,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吞下安眠药,躺下之后,她也许看到了墙上自己的画像,那正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恶的自己的模样。”

她肯定无法忍受,一定要把那东西烧掉。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仅存的意念,促使她爬到了桌子旁边,握起了铅笔,然后写下了——“焚画于炎”。

“顺子,佛龛里有你妈妈的照片。能把墙上挂着的,你给你妈妈画的画像送给叔叔吗?”

“好啊!画得不太好,你连画框一起拿走吧。”

“那我就拿走了。”叶村省五郎将画框取了下来。

嫂子曾经用过的,但现在顺子已经不要的东西,叶村省五郎都通通装进了行李里。其中还有一些誊写版的工具。

“妈妈以前用那个做过副业,很辛苦的,妈妈真可怜。”把那东西放进行李后,顺子悄悄地擦了擦眼睛。

但是,叶村省五郎看到那个誊写版后,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情——在汪志升土仓里发现的,誊写版印刷的色情书《当世花隈街女气质》,难道,那也是嫂子自己做的吗?

关于艺伎摩耶子身世的话题,就像是油浮于水面那般,界线分明又清晰地出现在露骨的色情描写当中。为什么在色情书中,会穿插那么一段与性完全没有关系的插曲呢?看书的时候,这种突兀感只是一晃而过而已。

叶村省五郎这时突然想起了当时的那种突兀感。

当然,也可以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为了叙述摩耶子的身世,而混入了色情描写。以摩耶子的身世描写为主,艺伎的色情描写为辅。

那本书看起来确实是本古书,从封面上画的女人裸体便可以看出。可是,旁边为什么要画上长辫子男人的剪影呢?从书的内容来看,摩耶子的中国爱人李某,只不过是个次要的角色而已。

哥哥和嫂子二人一直啰里啰唆,反复强调要进行“华侨方面资料”的调査。山本副教授说,要想进行华侨方面的调査,最有参考价值的,就是汪家的收藏。想要调査华侨关系的人,一定会去调査汪家的土仓。

土仓中,最能引起他注意的东西——封面上的裸体、长辫男人的剪影、题目中的“花隈街”两个字——只要这些东西进入了叶村省五郎的眼界,他就绝对不会放过。

看来,一切都已在事前准备妥当,只为了能让叶村省五郎看到。

诹访子和吴练海的故事是真的,但是艺伎的恋爱故事,却很少有被记录下来的。嫂子觉得,叶村省五郎需要这样的一个文字性记录,因此,便以这样的形式,将这段故事做成了文字。

叶村省五郎想起了汪志升跟三绘子说的话:“没错,偶尔也有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来这里参观。”这其中应该就有嫂子。

以査资料为借口,实际却是为了将事先做好的资料,偷偷放在那里——这件事并不是不可能。那里的大部分资料,都没有被整理过,而汪志升一直都让研究者自由查阅。

誊写版的文字是固定模式,毫无个性,根本无法从笔迹上判断出制作者,而要想让一本书看起来古旧,有很多种方法可以使用。

只是看到一个誊写版的工具,叶村省五郎就不自禁地将它与这次的案件联系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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